「一个人的圣诞」,张嘉懿,13岁|小说窗
我们让初中孩子的「小说」飞上窗,用立体展览和平面作品集来承接他们的文字和思想。邀请您一起来看看,十多岁的孩子在经历长久的文学浸润后,又如何用文学的方式,来认知自我、他人和群体,来思辨校园、社会和时代。
本期作者张嘉懿,一位非常大胆的小说创作者,广泛的阅读使她有足够多能调动的写作灵感,也给予她书写“他者”故事的底气。《一个人的圣诞》以爱尔兰独立为灵感的种子,从中提取出“革命”“语言”“故乡”“身份认同”“政治与权力”等话题,围绕架空小国一条特殊的法规,以及公国革命本身,写出富有象征性的人物。
这篇立足现实,又不拘泥单纯重述历史的作品,是13岁的嘉懿认识世界的反馈,而它本身构思、文笔皆佳,创作过程也很有风格,是创意的,也是文学的。
全文共9594字。请耐心阅读!(文末还有创作灵感和读者评论哦。)
一个人的圣诞
张嘉懿 13岁
桌子上的烤鸡仍在冒着热气,被甘笋和栗子塞得满满当当,流出一丝金黄的油脂。杏仁布丁的外表如往常一样奶白,梅布尔将自己的脸直直地冲着它,甚至能看到几丝自己的倒影,融进布丁里,和布丁一起摇晃。“小姐,在桌子上站起来并且用您的手指戳食物是非常不正确的行为。作为您的专职保姆兼家庭教师,我有权利阻止你这么做。”布鲁克小姐将自己粗黑的眉毛展成一个完美的“一”,用手拍拍梅布尔的后背。“哦拜托了布鲁克小姐!你知道今天athair(父亲)和amo(母亲)不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吃圣诞晚宴的!就让我玩一会吧!就像我们平时那样!”她哀求道,金黄的辫子在身后颇有主见地缠在一起,不动声色地将布丁推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布鲁克小姐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好吧,Leanbh a chara(亲爱的孩子),你可以在我回来之前把玩食物。”她蹲下,开始收拾满地的布丁。“不要再叫母亲和父亲athair和amo了。你必须叫他们papa和mama。这是你们的语言。”“可是,你也总用爱尔兰语叫我Leanbh a chara!爱尔兰语也是我的语言,放心,athair和amo不会知道的。”这段对话已经进行了无数遍,但是梅布尔对此依旧乐此不彼。布鲁克小姐忽然抬起头,用那双绿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我不习惯使用英语。”她喃喃道,“如果我说亲爱的孩子,那我什么也证明不了。但我如果说Leanbh a chara,才能表达我对小姐您的敬意和爱。”这之后,布鲁克小姐对她所有的问题置之不理。等她再反应过来时,布鲁克小姐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空洞的脚步声在圣诞花环上反复回荡。
偌大的圣诞餐桌又只剩下她一人了。布鲁克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在等待时她会不会被食梦貘吃掉?我会不会遭到圣诞节亡灵的攻击?外面的月亮长得好像杏仁布丁?我是不是打碎了月亮——她不再继续往下想了,转身又开始环顾四周。今年的圣诞树上的礼物盒比去年少了一个,四色的小灯柱在蜜罐般的暖黄色灯光中溶解开,在房间里幻化成一个个小矮人,唱起圣诞歌。梅布尔知道在饭桌上唱歌是错误的——但她只是一个11岁的女孩,又有谁能阻止她?这些小矮人太吸引人了。她也没有办法。她大声唱起来,站起身来,在椅子上舞蹈。今年的圣诞袜子很暖和——是布鲁克小姐亲手织的,上面绣着一句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爱尔兰语。她脱掉鞋子,感受大地和袜子,袜子和脚掌,脚掌和腿,腿和手,手和头最深刻的链接。那些小矮人为她鼓掌。可是突然,美妙的合唱戛然而止。小矮人们惊恐地四处逃窜。布鲁克小姐回来了。“Buíochas le Dia!(哦我的天哪!)你在做什么?”她的眼睛闪烁出惊恐,压低声音。“您的mama和papa突然回来了。立刻马上穿好你的衣服,理好你的头发,在桌子前坐好!”
黑暗笼罩了房间。梅布尔忽然又感受到了腰上束身衣带来的一阵阵刺痛,脚底皮鞋时时刻刻鞭打着她的第二个拇指,疼痛游走在脚上,四处回弹。但amo说这才是人与那些动物的本质不同,“人可以忍受这些难受,但是野兽不行。我知道,你也不想成为一只野兽。”想到母亲,又一阵黑暗袭来。房间门被拉开,一位妇女率先出现。花白的银发被织进她的黑发,十分突兀,脸庞坚如磐石——和那些小矮人完全相反。风衣笼罩住她的整个身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紧随其后的是一位标准的英国绅士。他的头发被用润滑油打得光滑,毫无翘起,鼻梁向下弯曲,整个人如一只饥饿的秃鹫。她忽然意识到,那是她的athair和amo——不对,是mama和papa。梅布尔机械地站起身,弯曲膝盖,小心翼翼地扶住辫子行了一个礼。“肖恩小姐和施托克先生,欢迎回家。”布鲁克小姐温柔的眉眼突然凌厉起来,变得十分陌生。“小姐今天一直很乖,温文尔雅,您们可以放心询问她的历史功课。”那个妇女并没有看布鲁克小姐,径直向梅布尔走来。“梅布尔·乔,布鲁克说的情况是否属实?”她张了嘴,浑厚的声音回荡,吓得小矮人们无影无踪。“是,a——mama。”梅布尔低下头,保持行礼的姿势,回答。“圣诞晚宴不会凭空消失,梅布尔,过来。”父亲叫她进房间。她悄悄回头,给小矮人们打了个手势,转身要走,却被母亲抓了个正着。“乔,你现在不守规矩的表现像一只野兽。直接去你爸爸的房间,不许在路上东张西望。”她的声音犹如一只蟒蛇,嘶嘶作响。梅布尔托起自己的裙子,朝爸爸走去。
“思利普王国创建于2027年4月1日,由伟大的国王克里托创建,施托克、思利文辅佐,位于北爱尔兰旁边的公海上的人工岛。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因为思利普王国是世界上第一个无动物权主义创立的国家。克里托创建王国的初衷是构建一个完全由人类掌管,除非受到特殊允许(如马戏团等),动物无法出现的世界。在这里,动物是完全被人类所掌控的,领先于世界。思利普气候适宜……”这些枯燥的知识背着背着从梅布尔的脑袋里跳了出来,在地上排成士兵方阵,对着父亲走正步。papa点了点头,鹰钩般的鼻尖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满意地颤动。“很好。今天的功课完成了。作为思利普王国创建者之一的女儿,你做得很好。乔,你可以吃饭了。”他转瞬就消失在了走廊里。梅布尔冲着这只秃鹫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谁想背这见鬼的历史!又是谁想出来的愚蠢的无动物主义!从国王到思利文都是彻头彻尾的真!正!的!野兽!她的大脑尖叫。捂住脑袋,梅布尔回到了餐桌。那只烤鸡被分走了一半,杏仁布丁新上了一大份。父亲和母亲的谈话声清晰可见,但她不敢去找。布鲁克小姐大概是去清理食物残渣了,桌上又只剩她一人。小矮人也无影无踪。她拿起勺子,机械地咽下一口汤。很冷,蘑菇的鲜味消失殆尽。莫名的愤怒燃烧尽了她的心脏,只剩冰冷的木屑。上面有白蚁啃食。
明天好像又要上学了。她害怕,她发抖,她无能为力。
学校从来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这里是“革命”的温床,虽然在历史课上还没有学习过什么是“革命”,但是优等生早就预习完了一整本历史书(其实只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在历史书里,“革命”总是很坏的,是应该被禁止的。一个班级总有超过一半的人在筹划“革命”。他们制作海报、小册子,摇旗呐喊,要推翻这所谓的“无动物主义”,成立动物不受到任何拘束的新王国。老师们每次发现总是会全校通报批评,但因为人数众多,最后也总是不了了之。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想加入这场革命。为此,她心甘情愿做一个差生。她试过,去找他们的领导奇奥诺交谈,但他每次看到她都大声地笑起来,黄牙在嘴中挣扎,叫她小间谍,说低贱的革命不是伟大高贵的贵族小小姐应该参与的。她向他尖叫,却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争辩。是从小间谍开始?低贱的革命?还是贵族脆弱小小姐?但是热血冲上了她的头脑,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将革命的伟大领导按在了地上,一拳接着一拳地打下去,泪水滴在这个矮小男孩的衣襟上。同学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有几个突然反应过来,粗暴地把她从男孩身上拉起来,和她缠打在一起。她发狠地一拳接着一拳,大脑一片空白,但她只知道她要继续打下去。她被无数双手按在了地上,鲜血滴在她的身上,她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她被学校通报批评了。直到上台时,她的嘴里也只有那天所喝的浓汤的味道,记忆反复播放,直到腐败。
布鲁克小姐很喜欢吃薯饼。“Buíochas le Dia!薯饼是上天给予北爱尔兰人民的食物!”她总是这么说。“布鲁克小姐,可是你是一位思利普公民。北爱尔兰早就消失在英国里了。我记得那好像是2024的事情了。”布鲁克躺在床上,摊开四肢,闻着薯饼的香味昏昏欲睡。“Leanbh a chara,或许我应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了。”她的脸上难见的闪过一丝惊慌,深吸一口气。“距离北爱尔兰消失已经20年了。有很多事变了但又好像没变,比如,我的年龄。虽然这么说对你可能有点早,但,故乡永远是一个人生命的源泉。”她深吸一口气,如痴如醉。“我的家乡,是北爱尔兰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成片的森林,在山丘上滚动,绿草和我嬉戏,连空气都带着甜味。我的amo总是给我做薯饼吃——爱尔兰的人们热爱土豆!但是薯饼永远是我的最爱。她烤的薯饼又脆又糯,金黄的带着外皮和烤焦的边缘,是我最爱的回忆。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毕竟北爱尔兰早就消失了。我的生命定格在了13岁。——哦不不不,我没有死,也没有遭到创伤。”她的声音弱了下去,目光黯淡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仍然记得那是平常的一天。阳光明媚,一切都很好。有英国士兵来到了我们的小镇。我们给他们薯饼——和他们跳舞!我至今记得他们滑稽的样子。只是,他们从不是来交朋友的。他们带来了英国人,很多英国人。他们强迫我们和他们一样做事,喝一样的下午茶,说一样的语言。快半年后,再也没人说爱尔兰语了。我的母亲说,她讨厌这里。就是如此简单的理由,我们离开了北爱尔兰。但是,她从没想过退路。我们跨过了国界——这是被明令禁止的。他们开枪了——对着一个13岁的女孩和一个年老的amo!Buíochas le Dia!Amo挡在了我面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埋下头去。“我眼睁睁地看着子弹射穿她的头颅!Buíochas le Dia!他们像切土豆一样切去了她的生命!我永远的母亲!这些人是恶狼!是鲨鱼!这之后,我连滚带爬跑了回去。但没人愿意接纳我,我只能流浪!直到29年,你的父亲在人工岛的边缘找到了又冷又瘦的我。那天,是我的19岁生日。我偷偷爬上了一艘轮船,虽然我不知道这是要去哪。到达后,我看着这个陌生、毫无生气的世界,止不住地抽泣。你的父亲收留了我。他如现在一样冷酷。那时你刚出生,多么可爱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她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他们说,你需要一位保姆,而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保姆,家庭教师。不得不说——我一开始做得一团糟!打翻奶瓶,摔碎布丁,这些我都干过。但是我长大了,永远13岁的女孩学会了照顾孩子,学会了照顾自己。Buíochas le Dia(感谢上帝)!我有了家,有了你,小姐。”她笑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梅布尔的额头。“布鲁克小姐,你之前所处的那个世界,有……野生的动物?”她问,想象一个大象四处奔跑,老虎到处咆哮的世界。布鲁克小姐笑了,“Leanbh a chara,是的。但我们不常看见大象一类的大型动物,小鸟在树上鸣叫,蜜蜂在树叶里嗡嗡作响。每天都能享有最新鲜的世界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权……哦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要背叛您的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我觉得现在这个社会也非常棒。”她慌张地说。“不要把我告诉你的这些告诉任何人。”她轻声说道。“好了,Leanbh a chara,该睡觉了,Mo chíste prátaí beag(我的小薯饼)!”她慌张地四处看了看,拉上窗帘,在梅布尔头上落下一吻。转身关了门,任由黑暗吞并她的一切。
梅布尔每天都吃司康饼。哦不,她并不喜欢司康饼。她讨厌这种夹着各种乱七八糟东西,硬得像石头,只有抹上黄油才有可能勉强下咽的小硬圆饼。但是学校似乎对它们情有独钟。她发狠地把叉子插进这块可恨的石头,它陷下去了一点,露出一点干枯的馅料。上午的通报批评还在她的耳边回响。孩子们窃窃私语,革命的伟大领导在角落里啜泣,孩子们丢下旗帜,去安慰这个小小革命者。“我们对梅布尔小姐提出严肃的批评,直到她认下错误之前,所有人禁声。你与同学打架斗殴,违反校规第23条,反抗反动物论,违反校规第1条。”那头狼在高台上咆哮。铅笔状的线条围着它打转,缠住它的头发,高跟鞋,直到它们变成利爪和尖牙——可是学校是明令禁止这种动物行为的,校规第4条。她想说话,告诉他们她没有违反反动物论,真正的反抗者就在底下,而老师正在违反校规。但她说不出来。所有人都退走了,站成一个圆形的圈儿,拍着手欢呼着,留下她和那头狼在中间。这很像——那些有着圆形穹顶和许多观众的古罗马斗兽场。她从口袋里拿出早上剩下的司康饼,狠狠地朝群众丢过去,想象它在观众里爆炸。有很多人冲她丢纸团。但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些人全都死在了司康饼大爆炸里。
下午,她又进了办公室。那个她咬了一口的司康饼还在她的口袋里。一起进办公室的,还有那个小小革命家。他们一起站在斯特夫老师的面前。“爱斯基摩,你是受害者,但我还是想对你说, 永远不要挑衅同学,也不要领导革命,不然下一个站在台上被通报批评的人就是你了。”他揪起男孩的衣领。“最近学校正在严惩革命,你最好注意点。还有你,乔。”他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活像一只老鼠。“先出手的人永远是最吃亏的,记住。也不要和你旁边这只小野兽同流合污。我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说你要加入革命?我有我自己的判断,但我希望你能自己考虑好,是不是对得起自己的家庭。你们两个都是优等生,我不希望这种事再出现,不然我会通知你们的家长。虽然我相信你们都好好听了历史课,但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人类与动物为伍,倡导和谐相处。这到最后会导致人类兽化,但依然遭到动物敌对。所谓的信任消失仅是在弹指之间,咬人,撕烂房子的动物比比皆是。国家的存在可以完美保护你们免遭这些疯子的伤害,作为普通公民和高级领导人的子孙,我希望你们都要懂得珍惜。”老鼠抖了抖他的耳朵,胡须剧烈颤动。它拿出烟斗,挥挥爪子让他们出去。梅布尔突然发现,那块司康饼被捏成了碎屑。爱斯基摩看起来也很生气,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走之前,她偷偷把司康饼碎屑撒在了办公室的角落。
祝你们长出美味的小司康饼。
几乎是一出办公室,爱斯基摩就一拳挥了过去,顺带捂住了梅布尔的嘴。他的喉咙嘶嘶作响,因为他知道说话会引来什么。梅布尔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即便如此,她还要尝试加入革命,所以总要给面前的这只小老鼠留一些情面才好。
“乔,你刚刚那一球非常差,活像一只野兽!”长着大胡子的男人看着那颗网球从铁丝网上弹开,砸在地面上。“遵命,教练。”梅布尔大声地说,故意扔了一颗球过去。大胡子面色不悦,但什么也没说。一颗接着一颗网球飞了过来,又被打过去,狠狠地撞在球场的各个角落。这颗送给爱斯基摩!嘿!这颗送给司康饼!嘿!这颗送给amo!嘿!这颗送给athair!嘿!这颗送给布鲁——哦不——不行!最后一颗球她的力度忽然轻了下来。她不能伤害布鲁克小姐。教练却好像终于满意了,冲她一笑。“很好的一球,乔。看嘛,你这不是可以做到!”他的大胡子上下摇摆,让梅布尔恶心。“教练,今天就到这吧,我不太舒服。”她仓皇逃窜。这不是她第一次逃网球课了。她讨厌这种必须受到束缚,把球打到一定界限内的运动。布鲁克小姐在场外坐着,手里拿着一本她没有见过的小书。看见她出来,她脸上的肌肉难得地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把小书藏到背后。“Leanbh a chara,您来了。今天怎么又早出来了,身体不舒服吗?”她的身体不自然地移动了一下,彻底挡住小书。“您在看什么?布鲁克小姐。”梅布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本小书的一角。“额,椰子的种植。”她笑了,不动声色地又把小书藏得深了点。“真的吗?”梅布尔扶住她的肩膀,在某个时刻猛得用力。“哦——这非常不礼——嘿!!!”那本小书仅仅是一刹那就到了梅布尔手里。一些格斗俱乐部小技巧。
“反——动物——主义的弊端——哦?”她困惑地看着布鲁克小姐。“你是反反动物主义者?”布鲁克小姐的脸色变得和杏仁布丁一样惨白。“我的主——上帝——哦——你误会——额——好吧算是。”她终于下定决心,似是不甘心地说了出来,浑身无力地瘫软回了椅子上。“这不重要,小姐——我会永远对您忠诚!真的!请不要告诉你的mama和papa——好了我们回家吧。”梅布尔盯着布鲁克小姐,不可置信在她的眉毛上摇摇欲坠。但她什么也没说。在马车上,她紧贴着窗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靠在布鲁克小姐身上睡着。她梦到了很多——长着翅膀的椰子在空中漂浮,裂开,在布鲁克小姐的头里灌满液体——然后飞一般地砸向她。她想挥拍,但是总怕那些汁水碰到她。她讨厌那种黏糊糊的感觉。
回家后,布鲁克小姐沉默了。她做的杏仁布丁变得索然无味,也不再有睡前故事。梅布尔屡次想找到她说话,她却总是逃走。跟amo一样。她不要amo,她要布鲁克小姐。她想告诉她,是反反动物主义者什么也代表不了。小人们再也不来找她玩了。那颗椰子悬在布鲁克小姐的头上,带着充盈的汁水随时准备掉落。很像派对上的皮纳塔。梅布尔想移除它,但它摇晃着,轻巧地躲过梅布尔向上延伸的手指。似乎只能敲碎它了。
“布鲁克小姐,停下来听我说。”这已经是她数不清第几次拉住布鲁克小姐了。“我也不认同这个国家的制度和法律,我和你在同一战线上。别再躲我了。我真的不会告诉mama和papa的!我会乖乖的,不乱跑,不吵着要听睡前故事,也不会再逃网球课了。求你了。”她紧紧地拉住布鲁克小姐,因为她有预感,她又要离开了。布鲁克小姐的脸上闪过一瞬错愕,但也只有一瞬。“Leanbh a chara,我想保护你。你还小,你不能和我在同一战线上。革命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它是野狼,是饿蛇——”“停!布鲁克小姐,我知道。mama和papa如果知道我这么想,我不敢想象他们会怎么做。我会很乖的,但我还有一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我们的学校里同样有革命。但是——那些革命者——好像跟你不一样。他们打架,树棋子,做海报——他们是真正的野狼。”布鲁克小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大声叫道:“哦我可怜的Leanbh a chara!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那些饿狼对你干了什么!坏孩子们!”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口水溅在了梅布尔的头发上。梅布尔静静地坐着,看着她挥舞着拳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最后,她终于冷静了下来,轻轻地咳了两声。“要我说,学校里的那些小糊涂鬼压根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他们连革命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寻求刺激。革命——是在发现社会问题后进行解决,为了谋求更好的生活而做。但是这些孩子真的知道之前的社会是怎么样的吗?他们这辈子除了马戏团连真正的麻雀都没见过!”她愤怒地捏住床单,活像一只被人向上抓起但是死死把自己固定在床上的猫,毛发炸起。“他们说,革命的点子是从一本老书上得到的——违禁书籍。书上说,革命的过程十分艰难但有趣,革命者会得到歌颂——”梅布尔去开了灯,随着灯光亮起的那一刻,传来一阵强烈的巨响——那个椰子,准确来说,碎渣,已不堪重负,如白浆电影在空中爆裂开,撒在两个人的头上,湿答答地滴着水。“布鲁克小姐,你喜欢椰子吗?”梅布尔痴痴地盯着天花板,椰子恶心的汁水灌满了她的腿。布鲁克小姐一直在说话,她的声音变得很脆,越来越尖锐快速,她的眼睛变得浑浊,像快要腐烂的椰浆。但梅布尔什么都听不到了。“——不太喜欢,怎么了?”似是从某个梦魇中回过神,布鲁克小姐凑到了她面前,紧紧地盯着她,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椰子的汁水很黏腻。喝下去感到清爽,但你一旦碰到它就会感到束缚,浑身难受,不是吗?但是如果你不碰到椰汁,就很难打开椰子,大口吞下清爽。”瘦小的女孩大口喘着气,几乎是挤出了这几个字。“革命也是这样吗?如果你不深入,就无法获得幸福,但代价是在漫天的椰浆里沐浴。”
“革命是勇敢者的诗歌,平民的价格单。勇敢者并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不要学习我,听到了吗?”布鲁克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头,背了过去,说话音调古怪。
“——好的mama,我明白了,思利普王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领先于世界的技术。在别的国家还在使用新能源时,我们已经用上了火把供暖!为伟大的祖国欢呼三次!万岁!万岁!万岁!”梅布尔盯着面前肖恩小姐厚重的眼袋,忍住不笑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一只蛇长黑眼圈!”她优雅地鞠躬,看着母亲走进风雪。关上门,她扑进布鲁克小姐的怀抱,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感到这一串串笑声闷在布鲁克小姐的棉衣里,只剩下一串串气泡,包裹着她的头。布鲁克小姐轻轻将她拉起,按在了沙发上,给她的嘴里塞进了一块巧克力。“圣诞倒计时巧克力,距离圣诞节还有25天,我刚去买的。”她深邃立体的五官舒展开,抖出缝隙里的风雪,蓬松的笑着。梅布尔点点头,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嘴已被完全糊住。布鲁克小姐最近有些怪异,时而安静温柔地为她准备各类食物,时而又暴躁得像一匹野狼,不是布丁忘了放糖就是蛋糕上没有奶油。而现在,显然是第一种。她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似乎和“革命”有关,但门外的风雪阻挡了她与外界的一切交流,她也只好窝在舒适的沙发里,仔细想着今年该买哪种圣诞树。偶尔,她也会想起革命与学校,但是这些被和垃圾一起埋在了门外的雪堆里。
一口巧克力咽下,她终于得以张开嘴。“比去年的好吃!我——”布鲁克小姐突然插了进来:“你母亲刚刚和你说什么了?”她焦急地盯着梅布尔,眼神活像一个等待着糖果的孩子。梅布尔皱了皱眉,她不喜欢被打断。“和往常一样,问了些功课。她叮嘱我千万不要出去,更不要和同学交流。大概是外面的形势又恶化了吧。在你不在的那会,总有人来敲门,找你。我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的身上都有风雪的味道,背着厚厚大大的行囊。”布鲁克小姐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明白了,这是一个悲痛的坏消息。政权的崩塌对普通非政治工作者是一个很坏的消息。因为这意味着——没有面包,牛奶。只有风雪供人食!”她深深叹息着,就像是梅布尔小时候看过的歌剧女主角,戏剧性得不像现实。即便如此,她还是看到了布鲁克小姐嘴角那丝竭力隐藏的笑意。“可是,布鲁克小姐,你不也是政治工作者吗?还是说,革命者不算政治工作者?”她抬头望着布鲁克小姐。“Leanbh a chara!天呐!你在说什么我的孩子!我当然不是了!我只是一位被收留的保姆,只是有时会对国家发发牢骚而已。我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她大声说着,在房间里转着圈,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梅布尔定定地坐着,等着她冷静下来。她突然明白了,这是见不得光的工作,与保姆不一样。她就算是撬开布鲁克小姐的嘴也不可能得到一个关于她非法工作的字,更别说是让她理解、加入了。
毕竟,她不是别人。她依然是国家重臣的女儿。她这辈子都会带着这个身份活下去。
圣诞越来越近了。梅布尔坐在椅子上,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房间亮起彩灯,放上八音盒,圣诞树冒着绿光,顶上闪闪发亮。布鲁克小姐很少回来了。就像mama和papa一样。她会在某个深夜闯入,留下一张带着冬日气息的纸条,和一些小礼物,然后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巧克力越吃越少,她已经可以听到圣诞老人的脚步和沉重的呼吸声了。
希望,这个圣诞也会有许多小矮人,巧克力,和布丁。还有布鲁克小姐。
桌上的烤鸡已经冷了,一层层油脂在桌子上凝固,滴下去。布丁被吃了个精光,有几块掉在地上,但是没人来打扫。小矮人们大概在哪个角落里躲着吧,梅布尔可以听见一阵阵悉悉索索,却始终看不见他们。布鲁克小姐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走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行囊,穿的厚厚实实,说好她忘了买黄油,要出去一趟。走之前,她在梅布尔的额头上吻了又吻,说她马上回来。梅布尔虽然一辈子当惯了小姐,但她不傻。她知道人们出远门总要带上所有行囊,久别前总要久久停留,不愿离开。一种直觉告诉她,布鲁克小姐不会再回来了。一个人的圣诞晚宴,没什么意思。她趴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就算是mama也好。
她等来的不是人,而是几阵震耳欲聋的声响。好像有哪里的墙塌了。她想着,不为所动。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充斥了整个房间,像是预谋已久,又像是久别重逢。那阵欢呼带着温热的呼吸,涌入思利普王国,带着一切路过的事物向前奔去。梅布尔从地板上弹起,摆好桌子,奔向窗台。眼前的一切似乎要吞没她。
思利普王国的高墙倒塌了。没有书中的战争,和预先的口号,那堵高墙已经倒下,一阵阵人潮从各种船只上涌下,大声呼喊着光明与自由。她看到她的邻居们涌出房间,与外来的人们相拥而泣。她听到许多怪异的声响,看到许多从未看到过的诡异生物。她想逃,去找布鲁克小姐,mama,papa,或者谁都好——哦不,来不及了。那些人涌入了她的房间。他们拿起布丁就咬,拿起酒瓶就喝,好像这个晚宴是为他们所准备的。是庆功宴。她的耳膜嗡嗡作响,一时晕头转向。有人将她拉起,丢在沙发上。“这儿有个小女孩!”面前穿着诡异的男人大喊,拉起她的胳膊,仔细端详。一下子,又有许多人围过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有人大喊:“小女孩,你叫什么?你父母呢?”她呆呆地愣在原地,感觉自己就像一些器官瘫软在沙发上。“杰,她和她那不知道去哪的父母一样,都来自这个见鬼的地方!或许他们连说话都没学过。”第一个男人粗鲁地大笑起来,跺着脚。“醒醒,小妞!你的国家已经消失啦!跟我们走,我们会带你去好地方的!有鸟兽、椰子的地方!”另一个男人说。不等她反应,这些人将她举在头顶,出了门。“一个无名氏小女孩!”有男人喊,将她塞进一辆装满居民的卡车。
这些人是布鲁克小姐家乡的人吗?梅布尔朦朦胧胧地想着。这不重要。那重要的又是什么?她不知道。
只有一点她无比知晓。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她了。
这是属于所有人的陈旧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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