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能力的战胜

有个德国朋友是做欧洲和中国间的木材生意的。十多年前，他就发现虽然从中国开往欧洲的远洋海轮都装得挺满，但欧洲开回中国的货轮却大多装不满，因为没有太多货物可以从欧洲运到中国。他从比利时购买当地的木料出口到中国，虽然把巨大原木漂洋过海运到中国这件事看起来大费周章，但因为从欧洲到中国的运量不足，运费也就低廉，所以这生意居然也还颇有利可图。

这种“单向航运”是全球化和国际分工的日益细化造成的。去过欧洲的人都知道，要在他们的超市里买到真正欧洲制造的物品不太容易。有些品类，如电子产品或者玩具，甚至几乎都是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另外一些品种如服装鞋帽等，即使不是来自中国，也大部来自东南亚等地。

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认为，包括国际分工在内的合理分工合作有利于经济体之间整体福祉的提高，因为分工越细，各自从事的经济活动越专业，因而也更能提高生产效率。

当今的产业链国际分工，很多是按“研发设计”、“生产制造”及“品牌营销”的流程来分段。往往产品的设计在一个国家，生产制造在另一个国家，最后品牌维护和销售管理又在一个国家。

长期以来，在国际分工之中看似重要的“生产制造”阶段并不是人见人爱的部分，著名的例子如美国苹果公司的产业链。苹果产品初始的设计、研发以及后端的品牌管理、产品服务是公司最赚钱的部分，主要位于美国本土；外包到中国的生产制造部分，虽然是真正“造”出苹果手机等产品的阶段，但制造阶段只占整个产业链利润的十分之一而已。除了苹果之外，其他很多电子消费类产品也大多类似。

上世纪90年代，台湾宏碁集团创始人施振荣先生曾将产业链的价值分布总结为“微笑曲线”，即左右两端的“研发设计”或“营销品牌”附加值高，因此高高在上；而中间一段的“生产制造”附加值低，因此沉在下方。把产品“研发”、“制造”和“营销”的三段连在一起看，仿佛一个微笑的图形。这个产业链的“微笑”曲线里面，“生产制造”在底层，从利润的角度最不重要，看起来又随时可以外包给别人，所以代工厂做得辛苦，赚得却少，是“设计”及“营销”长期战胜了“制造”。

但是，“生产制造”毕竟是产业链的基石，是产业最重要的底层能力。这种底层能力，在当下的全球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当中，越发显示出它的重要性。

近日的一则国际新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德国在德瑞边境附近扣押了一辆瑞士公司的货车，只因车上有24万个防护口罩。24万个口罩，以数量来说也并非天文数字。

我国目前经过紧急扩充产能，一条普通口罩生产线一周内就能生产约30万个口罩。全国范围来看，我国目前N95口罩日产量已从疫情之初的20万只达到了160万只，普通口罩日产量更已经达到1亿只以上。若是在国内，目前数十万只口罩的归属根本不会引起国家的注意。口罩以外，另一种重要抗疫物资是新冠病毒检测试剂。美国副总统彭斯几天前向媒体承认，美国的新冠检测试剂不足，100万份试剂需等待一周以上才能备齐；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我国目前的新冠病毒核酸检测试剂日均供应量达34万人份，生产企业库存还有200万人份。再看医疗设施，意大利北部已属于该国医疗条件最好的地区之一，但是随着疫情发展，当地医院床位已捉襟见肘，意国在空地撑起充气帐篷作为临时医疗场所的照片流传甚广，是缺乏快速建造能力的无奈之举。又可以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我国在短短数天内建成火神山、雷神山医院。武汉在疫情高峰时，每天以增加3000张床的速度推进，最终完成了6万多张床位，相当于在一个月内在建设完成了60家三级医院（每家1000个床位）。极速制造，极速建成，微笑曲线底部的“生产制造”能力，成了我国迅速遏制疫情的制胜利器。

高收入国家倾向于将设计、营销等高附加值环节，将高科技等产业抓在自己手里，而把普通行业生产环节外包给中低收入国家。这本无可厚非，也是全球化中产业向低成本地区转移的客观规律。但在突发疫情之下，这种产业空心化、生产能力全部外移的苦果一望而知。在紧急时刻，国际贸易的有效性部分丧失，有钱未必能买到足够的抗疫物资，有钱也未必能及时建成所需医疗设施。前面的例子中，瑞士不能说不够有钱，德国的生产能力也不能说不够强大，但在疫情面前，这两个富有国家的医疗物资也非常短缺，无奈竟为一卡车口罩而闹到了需外交斡旋的地步。

就像金融市场在极度动荡时流动性会完全失效一样，抗疫物资在各国争抢的时段，其国际贸易流动性也会枯竭。此时，生产能力作为一个国家物资供应的底层能力就显现出来了。拥有这种底层能力，就能迅速的产出物资，建成医院，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抗击疫情，尽快战胜疫情。一定程度上，这种战胜也是之前不太受重视的“生产制造”这种底层能力的战胜。

在各种能力的构成中，日常看似不重要的底层能力，最终会成为战胜艰险的最重要能力。国家如此，放到个人身上也是如此。对个体而言，强大的底层能力应是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健康能力，以及作为社会一员的职业/专业能力。有了健康的身体，有了职业及专业能力，就更能从容应对疫情及人生中其他的困难。

健康并非只凭运气，需要精心维护和刻意保持，因此拥有健康的身体也是一种能力。此次新冠病毒在科学上讲没有特效药，即使医治，更多的也是提供必要的生命支持；而最终战胜病毒的，乃是每一个病人的免疫系统。疫情让更多人看清了拥有健康身体的重要性，当病毒袭来的时候，人不分高低贵贱，也无论个人的事业，财富和地位。时代的一粒灰，掉到个人头上，那就是一座山。病毒的重压下，最后能否扛住而不被压垮，医疗支持之外，最终是一个人自己的免疫力和健康能力。一线之间关乎生死的，就是在平时通过良好生活习惯积累的体能。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个人，保持健康这种底层能力怎么强调都不为过。

职业及专业能力则应该是健康之外，社会生活里个人另一最重要的底层能力。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天下承平时大家各安其分，在不同的位置上，有着各种职业支撑。芸芸众生，各凭本事过活。当变动来临，或甚至在动荡的社会里，个人最后的保障，反而也是个人的底层职业或专业能力。这种能力，体现为离开组织后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

俄罗斯总统普京有段著名的往事：1991年俄罗斯最动荡的日子里，从克格勃辞职后，他用在东德外派时的收入买了一辆伏尔加轿车，准备在圣彼得堡开出租车，那样也可以养活家人。即便不是普京遇到的那种激变时代里，职业生涯的变化也时常会发生。这个时候，一技傍身也能帮助渡过难关。例如，有见数位从银行高位半途退下的领导，虽然不再前呼后拥，但至少还可以凭借金融专业、学术能力继续做他的教授或研究。

底层生产能力被外包时，通常有两种方式，即OEM（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ing）俗称“代工”，或ODM（Original Design Manufacturing）俗称“贴牌”。疫情让我们看到了底层能力的重要性，相信将来在某些战略物资上，会有一些国家回归组织生产的第三种方式：OBM（Original Brand Manufacturing），即全品牌的自主制造，这样才能把底层的生产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

回到个人，底层的硬核能力也许可以写成ABM，也就是英文All by myself的缩写。保持健康，保持学习，建立紧急时刻依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健康能力和职业/专业能力，这样，才能在未来人生的危机时刻也有机会实现底层的战胜，实现生命的逆袭。

原载：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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