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儿说事，别搞“空想市场主义”

任何词语都不天然正确，哪怕它叫“市场”。

昨天我写《医患难题，既不能怪医生挣得太少，也不赖市场化》一文，说市场化不是解决医疗难题的灵丹妙药。惹得很多挺市场的朋友不太开心。有人说我举美国医疗困局的例子证明市场化的思路不对——美国医疗怎么是市场化呢？很计划主义的好吧？你看美国有医疗从业者工会，人为限制医师数量、抬高从业者门槛。政府还对医疗保险等行业做了诸多限制，这压根就不是我们想要市场主义！

这个观点倒是激起了我的论证兴趣，于是我就问他们：既然美国医疗的市场“不标准”，甚至如你们所言，是“假市场，真计划”，那么真正搞医疗市场化，且达到你们说的药到病除，多快好省的解决公众医疗需求的案例，有么？

有人说：有啊！比如印度。

我听了以后比较无语——您要是这么说话，那话可就不能这么说了。

是，我知道，印度这些年搞医疗市场改革，很多私营医院做了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创新 。比如给病人做白内障或阑尾炎手术，主刀医生只做手术中最关键的那一部分，剩下的环节全部交给助手和护士。这种创新的本质，是仿照工业的流水线化生产，能大大加快手术的速度。一个医生一天做十几台这样的手术，甚至多台手术同时进行都没关系。这样一来，医疗费用确实降下来了，印度在医疗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相关手术费用能降到欧美同类手术十几分之一甚至几十分之一。你在美国切个阑尾，没有医疗保险的话手术费能付到你破产，但在印度就无此忧虑。

可是，咱不能光说过五关斩六将，不提走麦城吧。

印度医疗在少数方面有这种亮眼创新之外，多数方面依然是很拉胯的。甚至其主体根本就不是市场化医院，挑大梁的依然是承袭当年尼赫鲁时代学苏联搞计划体制时搞出来的公立医院体系。

而印度公立医院的医疗挤兑、品质低劣现象是非常严重的。昨天我刚看了一个新闻，说印度马哈拉吉纪念医院本月12日至13日，24小时内有居然治死了18名患者，且死因五花八门，什么肺炎、溃疡、内出血、登革热、甚至还包括一名年仅四岁因煤油中毒而送医的孩子。

家属当然不算完，要求严查。结果查了半天发现理由无他，就是医疗挤兑——数千名患者同时在这家只有500个床位的公立医院里就医，有的医生甚至要同时照顾近百名病人，这不出事儿才有鬼呢。

所以你说印度医疗因为市场化搞的很好……几个菜啊，您喝成这样？什么时候恒河水也上度数了？

是的，印度的有些医疗市场化改革激发的创新尝试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但这些改革目前都还仅止于辅助性医疗行业——切个阑尾、做个白内障这样已经在医疗界高度程式化、规范化的小手术，你仿照工业搞流水线生产，这可以。可是那些真正人命关天的大手术呢？那种手术可都是要医生根据病人的病情单独制定医疗计划，甚至几个科室的医生一起协作会诊的。你让他们也搞流水线化生产，开颅、心脏搭桥也一天做个十几台？

他敢开刀，你也得敢上手术台啊！

你必须得承认，人类社会至少目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在医疗体系上执行了彻底的市场化并因此完美的解决了医疗困局。甚至人类近现代史上，我们都找不到任何一个成熟社会，敢在医疗上彻底放开搞市场化，并因之完美的解决了医疗问题。这种成功案例是从来没有过的。

甚至连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美对自由市场经济信仰最巅峰的黄金时代，他们在医疗上都是有政府、教会干预和社会保障兜底的。至少我没见过任何一个良知尚存的社会，愿意在医疗上彻底执行市场化。

人类总试图用“有形之手”去管制、干预医疗市场，这取决于我们人性中固有的那个善良天使——当一个人陷入病痛或生命垂危，而人类现有的医疗科技可以较为廉价的解决他的病苦时，即便他连这个钱也付不起，你只要人性尚存，就不可能主张按照市场原则，说这人咱就不救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好了。如果人类尤其是医生敢把市场原则贯彻的这么彻底，那你也不敢把自己的性命托付于他。

所以人类尚存的良知，导致现实社会中从未存在过一个成功、良知尚存国家，敢在医疗上搞最彻底自由放任。没有这样的现实案例，有些人还要执着的跟我说：放心，只要彻底市场化，什么都好了……

我觉得你不是在跟我聊经济学，你这是在聊《刺客信条》，因为只有这游戏里才有一个动作叫“信仰之跃”——面对万丈悬崖，大胆跳吧，相信神（市场）一定会拖住你的！

看我文章久了的朋友，都知道我反对计划、拥护市场，经济学的三观上非常认同奥地利经济学派。

但是我同样反感一些人，不甄别具体问题的把现实社会的一切困局的原因都归因于“不够市场”。我觉得这种鼓吹已经接近一些民间跳大神了——你说你神仙上身之后肉身仍不能挡机枪子弹？那是因为你信还不够诚心啊！真正笃信的人是不会被打死的！你琢磨琢磨，这是不是和有些人在说西方医疗也陷入困局是“还不够市场化”的口气有点像？

我记得坚决的市场论经济学家哈耶克，曾经写过一个段子批判过西方左派知识分子。他说这些知识分子对现实的西方制度不满，但又找不到一个现实中存在的比它运行更良好的制度。于是他们就幻想出了各种“乌托邦”，并以这些空想中的社会与现实进行比较，当然怎么比、现实怎么糟糕。

哈耶克讲这个段子，是为了批判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对计划经济的迷信的。但我们其实也可以用这个例子去反思一些过度的唯市场论——这个世界上，尤其是医疗这样的产业当中，并不存在彻底只遵循市场原则的现成案例。但这反而方便了一些论者，幻想一个彻底市场化并尽善尽美的“市场乌托邦”，然后也拿着这个乌托邦跟现实比较，得出一个所有问题都是因为“不市场”的结论。

但这种“空想市场主义”，恰恰不应当是一个真正的自由市场论者所应有的论证方式，因为一个自由市场论者同时应该是一个古典自由主义者、或者说一个保守主义者。而保守主义的一大原则，就是反对以任何人类历史上还没实现过，只在你大脑中空对空的推演论证过的理论当做至高真理。

所以“空想市场主义”似右实左，本质上也是一种放飞自我、光撺掇你跳却不管给你收尸的劳什子。

如果说，人类对计划的迷信来源于人性当中无可避免的控制欲。那么人类对市场的信任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实践。

你发现了没有？在人类历史上，一竿子捅到底、把所有社会活动都管起来的最彻底的计划主义，我们见了不知道多少个。但完全开放自由、不受任何管束的彻底市场主义，其实一次都没有过。

毋宁说，就像“伞兵生来就是被包围的”一样，自由市场一直是在有形之手的各种管束下“带伤运行”的。但正是在这种“带伤运行”的过程中，市场通过它的高效和自由，展现了自身无穷的魅力，吸引人们去跟从。

所以“带伤运行”是市场天生宿命，市场如果真的对解决某个问题有效，它就不应该苛求“有形之手”不对其施加任何管束。就像有些人一谈美国医疗体制，又是抱怨美国医疗从业者工会，又是抱怨政府规定太多，还有把矛头指向美国仍存在公立医院。

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社会如果不让从业者搞工会维护自身权益，医疗行业彻底没了管束，甚至连公立医院都不开了，社会也不给付不起医药费的穷人兜底。这样的社会真的配存在么？

所以问题不是医疗市场为什么不“彻底开放”。而是医疗市场为什么没有如同其他消费品市场一样，能在有限开放中展现无穷的优势，从而让更大的开放成为共识？这才是真正的问题之所在。

而昨天我那篇稿子，其实要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我通过例证想说明的是，人类目前面临的全球医疗困局，是在“市场”与“计划”之争之前的，因为医疗行业的一些特殊性，导致了它至少目前仍是一个消费者与服务提供者之间信息和知识严重不对等的行业。

就像近代的欧洲君主看不懂他的军事工程师在搞什么一样，患者多数情况下也完全无从评价医生的治疗。而信息不对等对市场来说又是致命的。因为经济学成立的基础，就是“理性人”假设。每个人只有在掌握足够多信息，能够对自己的消费行为做出较理性评价的时候，自由市场的作用才是良性、有效的。否则，如果买卖双方连信息都不对等，那么市场则很容易产生畸变。比如劣币驱逐良币的“柠檬市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所以，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只谈市场的完全放开，无异于耍流氓。

那些认为医疗只要全面市场化就一定好了的朋友，敢不敢跟我打这个赌呢？如果当下中国马上放开医疗市场，那卖假药的、跳大神的、鼓吹自己什么什么祖传秘方包治百病的、甚至隔着多少里发功就能给人治好绝症的“神医”，绝对比正经给人治病的医生更容易“抢占市场”，因为公众在医疗上的信息盲目问题没有解决。

你是还嫌“神医宇宙”人数不够多是怎么着？

因为这个市场中信息不对等这个基础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它搞到最后，一定是劣币驱逐良币的。

甚至你深入了解一下美国医药行业的相关立法史就会知道，美国医疗体系中之所以有那么从业准入标准、监管法规，就是因为美国历史上的医药市场曾经过于群魔乱舞，而不得不制定的。不仅联邦，美国各州政府对医疗行业的管束条文更多，大多都是其原有自，不得不出手的。

比如，你知道可口可乐的原型其实就是一种假药么？

对了，所以现在说美国医疗制度的弊病，在于他们“不够市场”的人，建议穿越回19世纪末的美国拓荒年代，那时候至少美国西部的医药市场确实是完全放开，有钱花钱治病，没钱死了活该的——但好像并没有出现很多持此轮者所幻想的“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状态，反而非常混乱。

再重复一遍，任何一个行业在争论更多市场还是更多计划之前，首先要解决一定是交易中的信息对等问题。

就像我那篇文章所说的：法律制度的完善、科学技术的进步和舆论监督的入场，三者缺一不可。当且仅当消费者有了一双“慧眼”之后，再去争论是搞更多的市场还是更多的计划，这才是有意义的。否则任何争论都只能沦为空中楼阁。

而文章的最后，我想对我的读者说，相比计划，我当然更信任市场，相比管束，我当然更信仰自由。但所有这些信任与信仰，并不是像很多激进主义者一般是基于对自己某种脑内空想的狂傲自信，而是基于对人类既往一切历史经验与教训的总结和尊重。

人类理性的烛光，只能照亮未知前方的一小段路，所以我反对脱离一切现有的经验，骤然去达成一个彻底遵从某种理念的乌托邦。无论这个理念，是彻底的计划，还是彻底的市场。

比如昨天文章所聊的医疗，我们这一代人，如果能突破这个行业“知识独断权”所带来的信息不对等困局，就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到底是计划还是市场，那是一个后置问题。在不解决信息对等前争论它，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小步慢行，先做能做的事情，解决能解决的问题，一代人做一代人能做的事。这是一个自由保守者必须遵循的心法。

全文完

本文3000字，感谢读完，喜欢请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