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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观察

奥本海默们所恐惧的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山巅上的加图 Author 海边的西塞罗

奥本海默的各位好,昨天《买车记:认知的盲盒与信任的代价》说了今天要买车,没时间写新稿子了,下午忙里偷闲去看了新上映的《奥本海默》,觉得相当不错。可能国内观众需要一些背景知识才更方便消化。我一定会写篇影评谈谈该作的感想,但不能是今天,实在是抽不出时间了。

可能有部分观众无法对片中奥本海默那种对原子弹力量的恐惧与纠结感到无法理解。其实核武器问题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相当要命的议题。

当时的美国的一部分人,尤其比普通民众了解更多内情的高级知识分子阶层,预见到并十分担心人类相互仇恨的热情加上核武器把人类一起毁灭了。所以奥本海默才会在片中表现出对研发威力更强大的氢弹那样纠结情绪。并因此被小人抓住机会,指责为苏联同情者和间谍。

所从某种意义上说,奥本海默后来遭遇的不公,是一场阶层知识鸿沟带来的悲剧。他作为智者前行的太过遥远,思考和预想的东西太过可怕,美国民众和他们所选出的政府已经不能理解奥本海默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尽力呼吁核武器的研发停下来,等等人类的理智。所以只能以“美奸”待之。

令人意外的是,就像《三体》影响了一代中国人的世界观一样,最终帮美国填平这种知识鸿沟,建立核恐惧共识的,是一批“后启示录”风格的科幻小说。是它们用艺术的语言终于向美国人解释了奥本海默们究竟在恐惧什么——那是一种对人类命运的恐惧。

西塞罗被休假期间、我曾在写加图上写了一篇书评,谈其中的开山鼻祖《莱博维茨的赞歌》,今天在这里重发一下。以飨读者吧。

该书的作者小沃尔特·米勒这个人,其实与电影中的奥本海默酷似,有一种超越民族、国家以及任何意识形态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我常常想,人类之所以伟大,正因为我们拥有这样的思想者。

晚安。

文明,将因我们的良知、勇气与牺牲,而存留、而复兴。

这两天心情不好,不知还能写什么,那就多写写书评吧,我翻开了手边的那本被《时代》周刊誉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科幻小说”的名著——《莱博维茨的赞歌》。

虽然它这么有名,但在中国却名声不显。你甚至可能没听说过它。
但如果你是个科幻游戏或科幻电影迷,看过《疯狂麦克斯》、玩过《辐射》系列等后启示录风格的游戏、电影,那你不能不读一下这本小说,因为它是这一切后启示录科幻作品的构思奠基。

好吧,在这个心情和天气一样有些灰暗的日子里,就让我聊聊它好了,说说它在开创“后启示录”风格之外,真正的价值究竟何在。

你今天若去意大利旅游,大部分旅游攻略都会让你错过一座曾经十分重要的名胜,那就是距罗马城130公里的卡尔西诺山,那座山的山顶有一座修道院。

公元六世纪的时候,后来被天主教会封圣的教徒圣本尼迪克特,因为预感到罗马即将在蛮族的反复入侵和自我朽坏中毁灭,选择了逃离罗马,带着大量基督教经卷和古典时代的哲学、科学典籍,来到这座山上隐居。他想在这个乱纪元把这些知识传承下去。

于是就有了这座圣·本笃修道院(Saint Benedict Monastery),之后的一千多年里,这座修道院历经黑暗纷乱的中世纪,保存了大量古典时代的知识,直到文艺复兴之后人类文明的曙光复现。

但到了1944年,这座修道院迎来了它命运的终焉——
当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如火如荼的时刻,盟军与德军在意大利对峙,圣本笃修道院作为一座易守难攻的山顶据点,吸引了双方指挥官的目光。

当然,美德双方的军官也都自认为是文明人,他们没有野蛮到一开始就想将这座千年古刹炸毁。德军指挥官还提前宣布,决不将圣本笃修道院纳入其防御体系内,并呼吁盟军不要对这里轰炸——不管这场战争谁输谁赢,我们不能让文明的这处圣地就这样毁灭了。这其实是双方的共识。
但这个时候,战争中双方可怕的猜疑链开始起作用了:盟军方面怀疑,德军的这份声明只是一出“兵不厌诈”。万一我们不提前打击地势险要的圣本笃修道院,而这里又真的成为德军防御据点,那么盟军就需要冒让无数士兵白白牺牲、甚至整个攻势破产的风险了。

于是他们还是选择了忍痛轰炸圣本笃修道院,让这座屹立千年,在黑暗时代保存文明火种的修道院倒在了和平的黎明出现之前。

于是,今天你再去意大利旅游,导游八成不会领你去这个荒僻的所在了。因为那里现在的建筑都是战后复建的,虽然倒回1944年以前,那里再偏再远、也绝对值得一看——那是人类在黑暗时代坚守的一盏孤灯,是欧洲中世纪留存的最重要的古建筑之一。
参与这次轰炸任务的美军飞行编队里,有个当时年仅21岁尾炮机枪手,名小沃尔特·米勒。坐在尾炮的吊舱里,他亲眼目睹了圣本笃修道院毁灭。米勒因此患上了严重的战后创伤应激障碍(PTSD),他当然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场轴心国主动挑起的,盟军不得不应战的正邪之战(否则他也不会主动参军报国了),可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这场正义之战要以毁灭一座无辜的古建筑与建筑中的数百修士与平民作为代价。要知道,即便野蛮如中世纪的蛮族,也没有摧毁这座人类文明的火种保存器,难道我们连野蛮人都不如了么?

小沃尔特·米勒
于是米勒在战后开始赎罪般的思考苦旅,在这个过程中,他获知了一个意外却让他欣慰的消息,那就是当时德军中有两位军官贝克尔上尉和施莱德尔中校不顾上级的禁令,提前将修道院中大量文书、画作移至了别处保存。

这种“自选动作”对他们本人是有害无利的,也没有减轻他们在战后所受的惩处,但对整个人类文明来说,这却是一次难得的善举——你今天在乌菲兹美术馆看到的很多“油画之父”提香的作品,其实都要感谢这次拯救行动。

这件事,给了米勒一个启示,让他意识到在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叙事等等一切近代人类为之狂热、视为至高无上的理念之上。其实还存在着另一种更伟大精神——为全人类保留文明、良善的火种。

我想米勒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写作了他那不朽的科幻名篇——《莱博维茨的赞歌》。
在这本小说中,米勒虚构了一个十分宏大的、史诗般的故事:

在不远近未来,两个大国之间爆发了核大战,人类文明在这场战争中走向了凋零与毁灭,在核战废墟中艰难求生的人们将这一切归罪于知识,于是人们在盛怒之下不加区分地烧毁书籍、处死知识分子、毁灭知识,把人类社会带回到黑暗时代。

这个时候,有一位前工程师叫莱博维茨,他意识到文明即将毁灭,于是选择带着知识避世隐居,改信了天主教,并以宗教教条的方式,将收集和保留知识作为这个宗教教团的宗旨。于是就像历史上的圣本笃修道院一样,小说中的“莱博维茨修道院”成为了一个奇特的宗教与科学的嵌合体——他们用信仰的方式去存留理性、用宗教的方式去记录科学。科学虽然在这种怪异的保存方式中死去了,其躯体却得到了尽量完整的保留。因大量修道士的牺牲而度过了最黑暗的时代,等待复活。

转眼过了一千年,人类文明走出了最痛苦的山谷,开始复苏,这个时候“莱博维茨修道院”所保留旧时代科学典籍重新成为了各方世俗势力觊觎的目标,德克萨卡纳(也即德克萨斯)的领主汉尼根(也即汉尼拔)派出了他的堂弟,颇有达芬奇气质的学者塔德奥前往莱博维茨修道院去刺探军情,修道院长一眼就识破了汉尼拔的野心。

但是因为“先知”莱博维茨已经想到了这一刻,留下了相关教条,修道院依然向动机不纯的塔德奥开放了他们的知识库,鼓励他学习并复苏这些古老的知识。在“要有光”的祈祷之中,电灯重新点亮,教团与世俗力量,最终一起推动了人类再次迎来“文艺复兴”。

再一晃,又过了数百年,人类文明重新迎来了科技昌明的时代,甚至已经可以进行星际航行了。可是这时候人类天性中的那个BUG再次发作,两个超级大国之间重新陷入对立和冷战之中,在热核战争即将再次毁灭文明的最后一刻,沉寂多年的莱博维茨修道院再次出手,他们开启了逃离地球的计划,赶在核大战毁灭文明的最后时刻发射了一艘飞船航向半人马座α星,到那里将人类文明的火种在星空中延续。

这就是《莱博维茨的赞歌》故事梗概,表面上看,它叙事框架与美国科幻黄金时代另一本名著《银河帝国:基地》十分类似——同样讲述了一位智者,在人类文明即将衰亡陨落的时候,制定了一个延续数千年的隐秘计划,用以实现人类文明的复兴。

但如果你细细的加以分析,会发现这两个故事的内核是不同的,《基地》中塑造的谢顿,是一个严谨而理性的“心理史学家”,文明毁灭后重建的所有过程都是在他的理性推算当中的,这反应了美国科幻黄金时代(更或者说20世纪中叶)人类对理性的那种极度自豪、乃至自负。认为我们只要具有了科学理性,就可以“天下事,尽在我彀中”。哪怕文明毁灭了,也有谢顿这种人能发明出“心理史学”这样的超科学,像说明书一样一步步指导人类重建文明。

这种“理性万能”“科学万能”的思路,在同时代的苏联科幻文学中更加多见一些,也深度影响了我国的科幻文学,依靠《三体》一书成功破圈,引发舆论关注的刘慈欣先生,某种意义上说几乎就是中国的阿西莫夫——他在《三体》中构建的那个世界同样是一个冰冷的、机械的、严格按照宇宙法则和理性逻辑运转的宇宙。是美国黄金时代的科幻文学和苏联科幻作品最爱构建的那种宇宙。
在这个宇宙中,摒弃情感、严格按照理性逻辑去思考、抉择的人,像罗辑、章北海以及坚信“失去兽性失去一切”的韦德,才是最终能成事的、善的。
而感性、坚守一些信念和人类固有价值观的人,比如程心,则被描绘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于是感性无用、信仰无用,于是理性万能、科学万能。这种黄金时代、理性至上的科幻文学,随着《三体》的爆火,在当下的中国依然非常时髦。并形成了一种我们与世界科幻品味的有趣审美品味代差。

但《莱博维茨的赞歌》,作为一本荣获雨果奖,并终结了黄金时代科幻审美的小说,却用相似的故事,说了一番完全不同、却更深刻的道理:

在这本书中,米勒用大量的宗教概念甚至拉丁文,再反复敦促读者思考一个问题:仅仅依靠理性与科学,人类到底能走多远呢?甚至人类社会还能否存在?

至少米勒认为,人类如果(像工业党所期望的那样)只坚持单纯利己的理性乃至“黑暗森林”中的兽性,那么即便他们能从蒙昧的黑暗时代走出,创造了物质与科学的发达和昌明,也没有办法驾驭自己私欲的野兽。会不断的迎来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与毁灭。
就像小说中的明线所展现的,人类的上一个文明明明就是在核大战中毁灭的,可是复兴后的人类文明最终又再次精确掉入了这个死循环,再度在核火焰中毁灭。米勒认为这是人类理性利己主义一个难以克服的BUG。当我们放弃伦理、道德与信仰,堕落为兽,我们就只能像兽一样在低层级里循环内卷、过活。

米勒认为,人类文明想要延续发展,必须同时依靠一些更“神性”的东西,比如感性、伦理和信仰。文明在很多时候需要这些非理性的、不利己、甚至显得很“傻帽”的信念才能得以延续——

比如在一个黑暗时代的漫长的冬夜里,窗外寒风呼啸,你手中有一本属于已逝的文化昌明时代、载满知识的书籍,但因为文明已经消逝了,这个知识可能你一辈子都用不上它、甚至读不懂的它。
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你该不该把这本书烧来取暖?

如果烧掉它,你的篝火燃起了,但文明一颗火种可能就熄灭了。在这种抉择面前,可能就真的需要人们拥有一点殉道者般的精神,用自我牺牲的方式将那文明火种保存下来。这种行为看上去很傻、完全不利己,但却也许会在千百年后为人类的复兴起到一点它的效用。

所谓“我死斯言存,观者有追叹”,可能就是这样一种追求。为了千百年后那个“追叹”,我们有时必须保护那句我们自己用不上的“斯言”。

《莱博维茨的赞歌》中的很多段故事,就是人类的这种因信仰而生的勇气和殉道精神的赞歌:你会注意到,与《基地》中的谢顿不同,小说中的莱博维茨没有制定什么横跨千年的宏大计划,他只是确定了一些信条,而后相信人类的信仰与勇气,相信有人会为了保存文明的火种而自我牺牲甚至殉道。
而他的信任没有被错付,这个没有计划的计划最终成功了,那些为保留文明火种而牺牲的人物们最终被证明死得其所。人类的文明再次复苏,并依靠莱博维茨的告诫再次躲过了劫难,带着勇气航向了远方。

所以小说的结尾虽然写了一个轮回,仿佛人类折腾了两千年又再次回到了原点,又一次在核大战中毁灭了。但读完之后你却并不感觉像读完《三体》三部曲后那样沮丧而绝望,因为这本书的作者始终高昂这一种信念:只要有信仰在,只要有人类能超脱利己为之献身的感召存在,文明历经无数次劫火,也依然可以重建。

我觉得同为科幻小说,这本书跟《基地》乃至《三体》似乎是有点对着写的意思,《三体》讲了一个文明在纯理性推演下注定唯有“死神永生”的故事。而《莱博维茨的赞歌》则在告诉你,只要信念仍在,只要有人愿意为了它而自我牺牲。文明就会顽强的活下去。
所以道德不是我们航向星辰大海的牵累,而恰恰是我们此行能坚定走下去的依凭。这与《三体》中人类想航向星辰大海就必须放弃道德的结论,刚好是相反的。

究竟孰是孰非呢?我的理性和感性都更倾向于《莱博维茨的赞歌》。

由此想到了此刻的我自己,昨天跟大家说了,我的主号被休假了,因为我总忍不住会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有朋友问我,小西,你这样的坚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的很多“应然”的东西,可能我们这辈子都无法亲见其达成,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这样的言说、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呢?

而每当阅读《莱博维茨的赞歌》时,我总会想,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明,之所以轮回出现的太多,而乏于变革与前行,可能恰恰是因为我们实然讨论的太多,而想“应然”的人实在太少了。
像真实历史上的圣本尼迪克特、像小说中的莱博维茨那样,愿意在“乱纪元”到来之时远离喧嚣,走向荒原,在一处冷僻之所建一座修道院,用信仰与热爱为人类保存文明的火种,度过那漫漫长夜的工作,肯做这件事的人太少了。但这件事是必须有人去做的。因为唯当有人去这样做的时候,文明才称得上是文明,因它将展现那份历尽劫波的坚韧。

那就让我们来做吧。
现在你明白,《莱博维茨的赞歌》,它被《时代》周刊称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科幻小说,是有道理的。因为它虽名曰科幻,实则却是一本人类良知与勇气的赞歌。
在消沉、寂寥的时候,我又读了一遍它,并重新燃起了勇气、继续生活、继续言说。
我也将这本书推荐给你: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就像小说中的那个文明一样,被毁灭了一次又一次,只要爱与勇气仍在,我们就能咬牙坚持,重新出发。
“纵使拥有无尽的力量和无穷的智慧,人也无法获得神性。只因没有无穷的爱。”

——《莱博维茨的赞歌》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打击之后,我正在搭建我自己的“莱博维茨修道院”,所以写了这篇书评,愿您喜欢,并关注我的几个备用号,勿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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