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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海边的西塞罗 海边的西塞罗 2023-09-10

经历了疫情三年,变化与无常,
让我们更发觉了相逢的不易与珍重。

各位好,今天对我来说又是忙碌的一天,上午和下午继续为了把家安回故乡奔波寻找,中午的时候忙里偷闲,去见了一位线上相识很久,但线下从未谋面过的我的读者。

我们见面的机缘很巧,我在公众号上说我自己是烟台人后,这位在美国工作的朋友说他也是,又聊了两句,发现我们居然上的是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再聊了聊才发现我们小时候各自长大的那个老家原来只隔了一条街。现实中抬脚就能走到。只不过这位朋友比我年长约十岁,我们的童年经历在空间上是重合,在时间上却是错开的。

但不管怎样,这让我觉得缘分匪浅。之前网上偶有交流,总觉得不能尽意。今年疫情终于过去了,这两天他刚好回乡来探亲,而我又恰好回了烟台,于是终于见上了一面。在学生时代都熟悉的操场边找了一家小店,点上一份很有烟台特色的蛤蜊疙瘩汤,我和相识已久却素未谋面的大哥、邻居、兼学长聊了起来。话题从共同的、老家人一说都懂的童年回忆,聊到文学、艺术、历史,再到各自的求学、工作和人生经历,我向这位大哥讲了我目前面临的抉择、计划与苦恼。大哥讲了他的经验和我的建议。两个多小时匆匆就这么过去了,临别的时候让我觉得很纠结——一方面,其实好多想聊的话题根本没有涉及和尽兴,情感让我想和他再接着聊下去。可另一方面,我又知道大哥远从异国归乡,时间恐怕比我这个外地回来的人更宝贵,何况仅是初次见面,又实在不好交浅言深。可是,转念又一想,大哥在美国,我在国内,我们不过缘分太巧,偶尔相会,日后真的还有“交深言深”的机会么?

恐怕很难,亦或者说,我们人生中和大多数朋友,可能都是这样只会了匆匆一面,或者匆匆几面,在某个路口互道“珍重,再见”,可是作别之后其实此生就很难“再见”了。

思绪及此,一种莫名的惆怅在我心头纠结,在终于选择理智而不失礼貌的跟大哥道了别之后,我还是忍不住人家笑话我掉书袋的“念了两句诗”: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这是唐朝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吧: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李益的专长是写边塞诗,但唐诗中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写得好边塞诗的人,往往反而会因为离别诗中的金句名垂青史。比如岑参的“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又比如高适的“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或许正是边塞的壮阔与悲凉,人面对自然时的孤独与弱小。让诗人更加懂得了人情与缘分的难得和可贵。

可是你仔细品味李益的这首《喜见外弟又言别》,又会品出一层与之前的边塞诗人不同的味道——与青年时代的高适自信的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以及更早的王勃豪迈的写“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同,站在中唐时代大门口上的李益在相似的离别时,少了一份自信与豪迈,却多了一份惆怅、珍惜甚至隐隐的不安。而这种情绪的原由,李益其实在诗歌的开篇就已经写明了——“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是的,与在盛世与稳定中安稳的度过离别岁月的初唐与盛唐人们不同,李益这一代人经历了安史之乱。这场动乱对大唐王朝的打击不仅仅是军事与经济上的,更是人们心态上的。兵荒马乱的乱离当中,人说没就没,缘说散就散,人与人之间相遇与重逢的概率变得极小,而成本变得极高。这让唐朝的人们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来,和平、稳定与繁荣,以及随之而来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自信,在这片土地上,其实都只是一个偶然。

而现在,偶然结束了。安史之乱后的人们,不得不重新捡起社会信任体系被破坏、解体之后的那份焦虑与不安——即便我有才能,肯于任事,我的明天能不能稳定、平安。我与某位朋友相逢之后,下次还能否相见,相见时的彼此又是个什么模样?这都成为了不确定的事情。

于是唐朝诗人们面对别离与重逢时的心态也就变了。同时经历了盛世与中衰的杜甫会写“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久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用对比感叹过去稳定、常见的相逢如今不确定了。而大部分成年经历都在安史之乱以后的李益,则会说“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稳定的恒纪元已经结束了,我们今日作别,所将相隔的,真的仅仅是几重秋山吗?还是更多的世事无常,更多对未来的不安与不确定?

所以盛唐时代的诗人们,很时候只是为了写诗而作别,因为他们相信“莫愁前路无知己”相信“九州道路无豺虎”,既然有了稳定的预期,人们当然可以自信的说“天涯若比邻”。

可是中唐以后的诗人们,像李益一样,才开始真正更多的为作别而写诗。“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既然相逢变得更不确定、更难得了,那么一次偶遇就要珍惜机会,把该说的事情说尽,别留遗憾。

而既然下一次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还能不能相见,那么索性就不说“再见”,把每一次相遇都当成诀别,更认真的互道一声“彼此保重”。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由盛唐而至中唐,由恒纪元而至乱纪元。唐人们在相逢时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对命运的自信与豁达,却平添了更多对缘分的珍惜与珍重。

想起这些,我大约也想通了说不明白的感觉,疫情结束后这半年多,我去了不少地方,也与不少朋友相见,言谈与交往之中,总觉得人与人之间交往方式相比之前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更多的人对未来,也不再保有过去常见的那份自信了。经济形势不好,生意难做,前途看不清,合作未必一次能谈成,规划很难订立一年甚至半年以后。更多的人,更多的倾向于从过去的长交易、长交往变为短交易、短交往。人们对无论生意还是情感的长线投资,都变得更加谨慎了,更多的人倾向先处处、看看再说。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很多地方甚至连结婚登记都相比之前几年不升反跌的原因。

而我,无意批评人们的这种心态,毋宁说,人们的心境总是随着他们所处的环境自然生长的。而站在另一个侧面来说,这种交往方式的变化,也未必只有坏处——当人们更懂得珍惜当下,珍惜此刻遇到的人与事,也许我们正如李益一样,更深切的把握生命的脉动。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既然未来不再确定,再见不知何时,我们又何妨不趁着此刻,趁着当下,把能说的、该说的说尽,不为那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永别留下一丝一毫的遗憾。

窗外的风雨与无常不知何时将至,那就让我们关上窗户,斟一杯热酒,“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我会用这样心境,去对懂我朋友,去写我当写的文章,去过我该过的生活。

与我不知在哪个路口相逢,又在哪里永远做别的朋友,愿你也一样,愿乱纪元的我们,前行的更加勇敢而又珍重。

全文完

本文2700字,感谢读完,随笔一篇,祝您周末愉快。配了放几张今早我拍的家乡的照片,愿您喜欢。
也请关注这几个号,让我们可能的离别,不那么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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