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
各位好,今天周末休息,不写新稿子了,发篇自己喜欢的旧作,愿您读过有所得。
大刘只是开了个初阶社会学玩笑,好多文科盲却当真了。
我们今天重点刨一刨整个《三体》三部曲世界观最重要的一块基石:黑暗森林理论。
黑暗森林是什么
《三体》的作者刘慈欣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科幻作家,一本好的科幻小说,往往会对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某个问题作出解答。而《三体》对宇宙的黑暗森林假说显然做到了这一点。它至少给“费米悖论”问题提供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解释。半个多世纪前,科学家费米提出了那个著名的问题——既然宇宙中恒河沙数的星球可供智慧生命繁衍生息,而外星智慧生命的萌发只要比地球早上个几千几万年就应该成为科技值爆表的星际文明,那么为什么人类文明至今没有与外星文明接触,甚至为什么外星文明没有在人类进化出来以前,就到达地球把这里殖民掉呢?
这就是所谓“外星人为什么不跟地球人说话”的费米悖论。关于这个悖论的猜想性解答其实有很多。而大刘的“黑暗森林”理论是其中的一种:
在《三体》中,大刘借叶文洁之口,假设了“宇宙社会学”的两条公理:
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之后又假设了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猜疑链”也就是说,在通讯受到光速限制的情况下。文明与文明之间永远无法达成绝对的信任,一个文明无法判断另一个文明对自己是善意或恶意的;一个文明无法判断另一个文明认为自己是善意或恶意的……
“技术爆炸”则假设一个文明对另一个文明的优势可能是转瞬即逝的,一旦对方出现技术爆炸,很可能在瞬间对自己实现超越。
基于这两条公理和两个概念,小说中,受叶文洁启发的人类第一位“宇宙社会学家”罗辑,创造了“黑暗森林”理论——外星人为什么不跟人类说话呢。因为整个宇宙就是一个黑暗森林,所有文明因为要抢夺有限的宇宙资源、满足文明无限的发展需求,因为猜疑链的存在无法构建彼此互信,所以必须对其他文明进行“发现就立刻消灭”的“清理”。所以宇宙的各文明之间永远无法彼此沟通,处于所有文明对所有文明无所不用其极的永恒彼此作战当中。
应当说,“黑暗森林”理论,作为小说中的一个包袱,确实抖的非常惊艳,我当年在看这一段时,也有一种“哦,原来是这样啊”的畅快淋漓之感。
但这些年来,我看到不少《三体》的书迷,好像读《三体》读傻了将,这种惊艳升格为了狂信,坚信宇宙就像大刘说的那样是个“黑暗森林”,甚至将“黑暗森林”理论不加甄别的套用在看待社会、国际或历史当中去,认为整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不讲任何规则、底线的“黑暗森林”,还自以为参透了世界的真相……
每每看到这种“三体教徒”,就真想上去劝一句:哎,哎,您差不多得了呗。以真正的社会学常识衡量,这个理论其实相当幼稚。
民科级的“宇宙社会学”
在《三体》的小说设定当中,罗辑是一个“理转文”的学者,物理学读了一半突然转去读社会学博士,理由是“物理学是块铁板,不容易钻透,而社会学是块木板,容易钻”……
我很怀疑,这种论述当中,是否藏着我们社会普遍存在、大刘也同样难以免俗的那种对文科生骨子里的蔑视:很多觉得,你们文科生研究的没什么了不起么!就那么点东西,理科生一学(甚至不学)就会了。你看罗辑这么个半路出家的学者,受了叶文洁这个物理学家的一句点化,轻易就站上了文科研究的顶端。搞出了“宇宙社会学”和黑暗森林理论,拯救了全人类……
听听,那么多科班出身的社会学家,赶不上罗辑这个半路出家的。罗辑这个半路出家的,又赶不上叶文洁这个没学过社会学的。这就是《三体》对文科生投来的浓浓的蔑视。
当然,那边艺术生说了,你还没看大刘对我们呢!危机纪元一来,他干脆把画画等专业取消了。说这些不重要。
失业美术生庄颜同学……
可是实话实说,如果脱离小说设定,放在严肃的社会学中进行讨论,你会发现“黑暗森林”理论相当之low……
low到什么程度呢?大约相当于中科院门口天天自信的叫喊“拳打牛顿、脚踹爱因斯坦、发明永动机”的民科理论。
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都貌似用了一点点这个学科基础常识,但从第一行推演开始,就错的放飞自我、荒腔走板。
这里就不引用什么现代社会学的前沿研究了,就说一本社会学还处于胚胎时期时的名著——17世纪英国社会学家、政治学家霍布斯的《利维坦》(全名《利维坦,或教会国家和市民国家的实质、形式和权力》,又称《巨灵论》)。
在《利维坦》这本书当中,霍布斯对人类社会自然状态的设想,与《三体》中罗辑对宇宙的设想是几乎一模一样:
首先,霍布斯认为人在“自然状态”下其欲望是无限的,而社会的资源总量是有限的。
其次,总想尽可能多的占有资源、并且趋利避害、对他人只保有最低限度的善意。
那么结论是,在这种状态下,人与人之间很容易形成永远无法互相信任的猜疑链,并由此引发不死不休的排他性彼此争斗。
霍布斯将这种状态称为“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而用《三体》的话说,就是所谓的“黑暗森林”。
而当你考察现实,你会发现在原始状态下的“黑暗森林”确实是普遍存在的,不仅在人类社会中有,甚至动物中就如是。
比如老虎等食物链顶端的食肉凶兽,为什么都有非常强烈的“地盘”意识,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就是这种同性别同类之间无法达成彼此互信,互为“黑暗森林”,彼此发现既消灭,处于永恒开战状态。
而如果你去读靠谱一些的“末日生存”小说,讲某一天突然丧尸爆发、人类社会突然整体崩溃了。你会发现聪明的主角团至少最初也会陷入这种“黑暗森林”困境,碰上其他幸存者比碰上丧尸还紧张,恨不得马上一枪毙了。
因为末日小说假设的人类博弈,是在社会信任崩溃下进行的,这种状态下,他人既是地狱,丧尸只会扑上来咬你一口,而活着的他人为了人性中的贪念、因为彼此打不断的猜疑链,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所以,“黑暗森林”理论其实不需要推广到宇宙层面、由罗辑的 “宇宙社会学”去独创,在《利维坦》这本社会学生必读基础入门书目当中,它就已经被霍布斯作为基础假设提出了。它就是社会学的基础假设。
《三体》中的罗辑,如果他的社会学文凭不是混来的,其实根本不需要成为面壁者之后搞什么“冰湖悟道”,当年在杨冬墓前,叶文洁刚跟他起个头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叶文洁在暗示什么了——不就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么?俺们社会学得常识么。叶老师,您讲点新鲜的成不?
但是,为什么《利维坦》的论述,以“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的“黑暗森林”状态而起,却没有以此为终点呢?
因为,三百年前专业的霍布斯,比三百年后业余的大刘,想的更深了一层。
霍布斯接着推论说,虽然人的自然状态是保持“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对他人(或至少是同性)发现即消灭。但万一有两个以上个体尝试搁置这种天性,展开彼此的协作,那么他们产生的协作力量就将大于两个人的单打独斗。
当然,这种勇敢的协作尝试在最初的“黑暗森林”中可能是极难发生的,但一旦发生了,协作凭借其所形成的爆炸性优势就会进化所优选出来,最终把那些秉持“黑暗森林”信条,拒不进行协作的个体淘汰掉。于是“黑暗森林”就这样被打破了。
而霍布斯认为,想要保证人类完成协作而不打破协作重新跌入“永恒战争”,就必须存在一个高于个体的怪兽“利维坦”,在有人胆敢违背协作契约的时候“吞噬高傲者”。
是的,这个“利维坦”就是制定法律的国家,所以国家的存在是一种 “必要的恶”,是所有人为了达成协作,上缴自身部分权利而形成一个“巨灵”。
是不是感觉这些说法有些眼熟?是的,这个理论只要再前进一步,就是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所以霍布斯的《利维坦》也被认为是《社会契约论》的“前传”,它解释了人类之间彼此的互信与协作,社会与国家、法律与契约的形成,是怎样从蒙昧的“黑暗森林”中怎样发展出来的。
其实在思想史上,跟霍布斯想到一块去的人很多,比如我国战国时代的荀子,就曾自问过:“(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荀子的回答是:“人能群,彼不能群也。”
换句话说,荀子认为,人之所以有能力成为万物灵长,就是因为人有能力“群”——打破黑暗森林、建立彼此互信、进行协作,而牛马这样的畜生没这个能力,它们永远处在无法协作的黑暗森林当中。
非常有意思的是,和霍布斯一样,荀子也是一位“性恶论”观点的持有者,他同样不相信“世界充满爱”,认为人和人之间的自然状态只能保持最低程度的善意。
所以你看,把人类都假设为性恶的王八蛋,并不必然导致你去信奉“黑暗森林”理论——只有想的太浅的人才会那样盲信。
更深想一层的“性恶论”者都会反而因此更忠实契约。
印第安人怎样败给了白人
而如果你认真读一点人类历史,会发现,不仅是人与人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这种“协作尝试”淘汰“黑暗森林”的例子是不断在历史上重演的。
比如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当中提的那个例子:我们进化学上的近亲尼安德特人,无论是在力量还是脑容量上都与我们智人相当,甚至很多方面超过智人。但为什么最终演化的结果是尼安德特人被智人所淘汰呢?
按《人类简史》的观点,答案也在“人能群,彼不能群”中。
智人唯一超越尼安德特人的优长之处,在于我们能够创造一些虚构的理念,从而形成更大族群认同,脱离血亲维系的单元家庭,形成更大的群落。于是百余人的智人部落就在漫长的竞争中,逐渐淘汰掉了以十几人为单位的尼安德特人,获得了胜利。
再比如——我们说个“黑暗森林理论信奉者”最常挂在嘴边的故事——白人殖民者,为什么能击败印第安土著?
是的,我知道,在很多“三体教徒”那里,这个故事就是“黑暗森林”理论最好的例证啊!你看,拥有更高科技、骑马抗枪的白人殖民者来了,就是立马不给印第安人活路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毁灭你,与你何干?
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上,白人殖民者也不是像《三体》中丢二向箔一样,一登陆美洲就对印第安人发动“永恒战争”,一直把印第安人屠到灭种的。
至少在北美洲,双方非常复杂的接触、竞合关系一直维持到了19世纪。
在两次美国独立战争期间,英国为了压制美国独立势力,就选择了与易洛魁等印第安部落订立联盟,给枪、给马、给炮,甚至教打仗,怂恿他们对美国佬发动复仇战争,给美国人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这也是为什么美国开国的华盛顿那帮人对印第安人都非常仇视。
这种“抗美援印”一直被“搅屎棍”大英持续到美国19世纪西进运动中。接受这种支持的很多印第安部落扛枪跨马、推着加农炮,在战场上跟西进冒险美国白人打其实是相当有来有回的。
在武器上,印第安人没你想的那么虚。
你看今天美军那些直升机,什么“阿帕奇”“支奴干”都是当年这些印第安部落的名字,美军陆航部队承接的是骑兵序列,所以取这些名字其实是在肯定这些印第安部落骑兵的过人勇武。
可是你别忘了,美洲大陆原本是没有马的,印第安人从本不知马为何物的纯步兵,成长为让白人殖民者也闻风丧胆的优秀骑兵。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在军事科技学习和引进中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与白人拉开那么大的差距。
那么,为什么,印第安人最终还是在与白人殖民者的斗争中落败了呢?回答还是那个——“彼不能群也。”
在印第安战争当中,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问题,印第安人从白人那里学习了骑马、持枪、战术等一切,却唯独没有学习一种最重要的东西——国家级别的协作联盟。从接触到被征服,“印第安”这个词其实一直是一个成百上千个原住民部落笼统称呼,这些部落之间即便形成联盟,也只是易洛魁那种相当初级而零星。
印第安人到底分成多少互不统属的部族呢?这么说吧,截止到2015年,在大量一手信息已经灭失的情况下。美国政府官方认证的原住民部落,依然有556个。
有人尝试把他们画到地图上,然后得到是结果是这样的……
密恐症患者的噩梦,对吧?
而我要再告诉你,这些部落之间,彼此经常抱有比他们对白人更加刻骨的血海深仇。征服一个村落,然后屠村剥头皮这种事,可不只是白人殖民者和印第安人之间互相在干,在白人殖民以前,印第安各部落之间彼此也在这么干。
由于农业处于刀耕火种时代所造成的低产量和有限资源争夺,印第安各部落之间的战争往往相当之血腥残酷。这有些类似于我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在草原上频繁进行的那种部落战争——只是,所不同的是,中国古代北方游牧民族过个几百年好歹能公推出一位“大汗”来混一草原,对抗中原农业王朝。
而印第安人,非常奇怪而可悲的,始终没有出现这种团结整个“印第安”与白人进行抗争的大联盟。即便已经遭受了白人数百年的欺压,他们也一直没有形成统一的民族意识,更没有团结协作形成“抗白统一战线”的觉悟,甚至彼此的称呼都不同属。
前两天《阿凡达2》上映,卡梅隆在片中以潘多拉星的纳威人喻印第安人的用意非常明显。
但有一个问题是,影片中,主人公团结所有纳威部落(甚至是潘多拉星本身)成功抵抗殖民者的故事,在现实的印第安战争中,真的就一次都没有上演过。因为现实中,那成百上千个印第安部落并没有电影中那种统一的“拯救者”宗教信仰,他们信奉不同的原始宗教,始终不同语言,彼此保持高度的互不信任,杀起其他部落来和与白人对杀一样从不手软。彼此存在深刻的猜疑链。
甚至我们,如果印第安人能像纳威人那样放下彼此部族仇恨,形成一个大部落联盟,这仗兴许有的打,而不会被白人那般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了。
换句话说,19世纪的印第安各部落,确实是维持着一种真实的、非常类似三体世界观的“黑暗森林”状态的。原始的社会学理念,让他们无法联合,只能坚信“非我族(部族)类,其心必异”。
反而而他们的对手白人殖民者,是破除了这种“黑暗森林”迷思的,美国当时的那套制度虽然也存在很多问题,但费城制宪会议确立的联邦这种“利维坦”的存在,至少保证了联邦中作为政治实体的各州(相当于印第安人的各部落)能在国家层面上结成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而向上追溯你就会发现,这种试图走出“黑暗森林”,缔结协作的尝试,早在他们登岸前签订五月花号公约时就在做了。
人家订立契约,攥起拳头来抽你,你沉迷于部落之间“黑暗森林”的窝里斗,就问这仗你怎么打?
是的,因为缔结了共同的社会契约,再加上共同的宗教、语言等的共同体的buff加成。最终,让美国人击败印第安人不是远高于对方的枪炮技术、更不是战场上更胜一筹的好勇斗狠,而是理念,是因为他们能构建比对方更庞大的互信“想象共同体”。
而导致印第安人失败的根本原因,正在于他们迟迟无法建立部族间的信任,无法像对手那样订立协作契约,走出“所有部落对所有部落战争”的黑暗森林。
所以恰恰是“黑暗森林”的迷思,让印第安人落败了。
而一直到近代,“黑暗森林”信奉者惨遭淘汰的故事,也仍在上演。
比如在二战当中,轴心国集团各国犯下的一个几乎如出一辙的战略错误,就是他们都过度迷信弱肉强食的黑暗森林,而忽视了协作的力量。
这方面的典型代表,就是希特勒决定发动对苏战争——其实如果以“黑暗森林”式的静态视角去考虑,希特勒选择对苏联“先下手为强”似乎没什么大问题:苏德之间,因为意识形态问题存在永远无法互信的猜疑链,彼此都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动手,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自己不会动手。而苏联自欧战开始后确实军工生产力正在急速恢复(类似《三体》的技术爆炸)。而巴巴罗萨计划看起来是那么的完美——310万久经战阵、武装到牙齿的德军闪击过去,飞龙骑脸怎么输?
可希特勒忽视的是,苏德战争一点开打,就并非是一场猎手与猎物在“黑暗森林”中的二元博弈,其他的玩家也会为了自己利益最大化加入进来,与博弈的一方进行协作,他们将改变战局的平衡,破坏你原先的如意算盘。
比如在苏德战争爆发前,美国和苏联的关系本来处于冰点。苏联侵略芬兰只有,美国站在芬兰一方,对苏联实施禁运,包括飞机和航空汽油,冻结了苏联在国外的资产。让苏联经济举步维艰。但是,苏德战争的爆发后,美国人敏锐地觉察出苏联在遏制德国扩张中发挥的巨大作用,立刻改变了对苏联的态度。在1941年初,美国取消了对苏联实施的禁运,撤销了资产冻结令,并转而对苏联进行巨量援助。
据统计,美国共提供了超过109亿美元的物资给苏联。相当于今天的1500亿美元。而在整个二战期间,仅在1943年,美国的实物援助就占到苏联工业总值的21.4%。这里还不算现金援助。
所以苏德战争期间,美英援助这个砝码极大的破坏了希特勒的战前“黑暗森林”式计算,使得苏联在一度损失了63%煤、58%钢的生产能力、41%的铁路线、丢失全部西部工业基地、工农业产能下降到不足战前一半的艰难困境下依然挺了下来,并且最终反推了回去。
所以希特勒失算了,并且为这种失算恼羞成怒,以至于在1945年的新年发言中,。他还在愤怒的咒骂“英美犹太人与斯拉夫人的卑劣联合”。习惯于弱肉强食、黑暗森林思维的他,注定只能打“慕尼黑阴谋”那样的算盘,国际反法西斯联盟一旦达成,美国人出钱,苏联人出命,会产生多么大的协作力量,这是他那颗大脑的致命盲区。
“元首”的愤怒:我想和斯大林单挑,打一半你告诉我这是团战?
而这种迷信“黑暗森林”导致的盲区,在现代国家的博弈中其实依然存在。
看看挺俄派曾经宣称“三小时结束战斗”的俄乌战争,为什么打成今天这幅模样你就知道了——好多俄粉说“不是我俄不能打,是北约援助给的太多!”是,但开战之前,你不就应该想到美国人不会放过这个开团坑俄的好机会么?
是的,真实的社会学、真实的国际博弈,远远比《三体》所尝试思考的那种初级社会学要复杂的多。它不能只做那种“毁灭你,与你何干”的二元博弈思维——如果只讲二元博弈,还要“社会学”干嘛?
迷信于黑暗森林理论、见人就杀的“黑暗森林猎手”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在历史曾经发生过的博弈当中,他们总是被那些懂得怎样协作、懂得怎样打破猜疑链、构建更精妙社会契约的对手虐的生活不能自理、最终被淘汰掉。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如此,国与国之间的国际亦然。
所以那些只看了《三体》,自以为懂了一点“宇宙社会学”,就自信的高喊“得矣得矣”的黑暗森林理论拥趸,其实是很可笑的。他们其实连社会学、政治学和国际外交理论的初阶都没有迈上。
“黑暗森林”里的那些bug
其实,我们甚至不用动用社会学、历史学和外交关系学常识,单分析《三体》三部曲本身,你也会发现大刘的“黑暗森林”理论是无法内部逻辑自洽的。
比如说,大刘在书中前脚刚说了,宇宙“黑暗森林”之所以形成,是因为文明之间通讯只能以光速为限,通讯的高成本导致了猜疑链的形成,而猜疑链又导致了黑暗森林。
可是后面,他为了锁死人类技术、马上就又开了“智子”这么一个基于量子纠缠理论,可以突破光速进行通讯的大挂。何止通讯,在智子的帮助下,三体人甚至连人类文明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窥视个干净。
可这样一来猜疑链就不应该存在了啊!我都被你彻底看光了,我有什么举动你立马就能知道,人类还经常能通过智子聊的挺嗨。这“森林”还怎么“黑暗”的起来呢?
所以你看在小说中,人类和三体人一度聊的那是挺嗨的,在第二部的结尾,罗辑甚至都开始和三体人一起畅享“让阳光照进黑暗森林”了。最后是为了写第三部,满足大刘对人类和三体人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的迷之执念,才让双方强行继续开撕。
而小说中,三体人一定要把人类赶尽杀绝的动机其实也细分析起来也很魔幻——表面上看,这是“黑暗森林”理论的第一次验证:文明的第一性就是扩张,占有更多资源。所以你的存在就是挡了我的路。
可是在具体执行当中,三体人跑来抢地球的最大动机恰恰不是这个,而是因为其母星的生存环境太恶劣了,今天冷明天热后天三日凌空。换而言之,他们不是一帮扩张者,而是一批星际难民,远征的第一目的是先要活下去。
那问题就来了,对于星际难民来说,初来乍到就要跟当地土著斗个你死我活,是不是就是比先共存一下更经济的策略呢?万一三体人来了太阳系,考察了一圈发现:嘿,地球那旮沓对我们的体质来说环境还不如火星好,三体人和地球人暂时不存在同层次的资源争夺,而留着地球人给他们唱个歌、跳个舞、刺激个科技加速发展什么还挺不错的。那是不是三体文明和地球文明至少暂时就共存下来了?“黑暗森林”理论就打破了呢?
是的,这可能才是接触的常态与真相——至少在真实的人类历史上,穷凶极恶的西方殖民者,也很少为了“为后代争取生存空间”,丧心病狂到刚一下船就立刻要把当地土著屠个干净。五月花号那批人到了美洲以后还跟当地印第安人彼此学这学那,相处了好一阵子呢。如前所述,印第安人彻底在这场博弈中落败,那是双方接触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跟接触不接触本身无关。
而更多的其他文明,比如东方的中国和日本,与西方的接触确实给我们带来过苦难与屈辱,但这些文明最终并没有亡国灭种,反而因为这种接触完成了文明的飞升,走向了现代社会。
是的,至少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因接触而毁灭的文明确实有,但因接触而发生协作、互相启发的案例其实远远多于前者。
反而是那些总抱着极端“你死我活”“争取生存空间”信条的群体往往没什么好下场,你看有点这个意思的蒙古帝国、西班牙帝国成的都只是一时霸业,而最极端的纳粹德国最后被整成了那个熊样。
所以在《三体》中,有着难民身份却抱着纳粹觉悟的三体人最后落个母星被毁,地球也去不了,被迫星舰流浪的下场一点都不意外。他们在博弈策略上比纳粹德国还极端且愚蠢,真不知道大刘是哪儿来的自信,竟说这种智商的家伙是“高等外星智慧生命”。
而即便放在更高层面去假设,“黑暗森林”式的你死我活,也是一种非常愚蠢、无法自圆其说的博弈策略。
该理论的基石之一,是假设所有文明都有冲动占有全宇宙的资源,可是小说后面又浓墨重彩的写了让全宇宙降维的“黑暗战役”,黑暗战役的存在恰恰又说明了文明不得不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甚至自我限制其规模。
这种自我限制,就类似于霍布斯和卢梭所说的,人为了避免彼此之间“永恒战争”谁都捞不着好,必须尝试塑造“利维坦”、订立“社会契约”,从而形成有序社会。
所以《三体》写了整整三部书,最后得到的推演结果恰恰是反黑暗森林的。“宇宙社会”如果真的存在,各文明智商足够,也会像人类社会、国际社会一样,逐渐形成一些基本的社会契约,而不会像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大家斗了半天,谁都没落个好,只有“死神永生”。
这也太蠢了,社会学鼻祖霍布斯的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
狂信“黑暗森林”,一种慕强偏执症
所以“黑暗森林”理论当不得真,你看大刘自己也没当真。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潘石屹对谈。
潘石屹说:你的《三体》写的实在太好了,我读了三遍!
大刘赶紧说:不用读三遍,就是本小说,读一遍就行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这话的意思应该就是“我只是做了一种思维实验,大家不要太当真,太沉迷其中。”
可是在现实中我们会发现,我们周围确实存在着一帮“三体教徒”,非要把大刘写着玩的《三体》尤其是“黑暗森林理论”奉为万世不易的绝对圭臬。你看我写个《解毒三体》的系列,就有一堆人跟刨了他家祖坟一样跟我急眼——我估计这篇文章更是如此,因为刨了“黑暗森林”理论,就相当于刨了“三体教”的祖坟。
这种现象非常有意思,当然,我们要说清楚,这种群体“狂热症”的流行不是作者大刘的锅。
应当说,我们社会中有一批人(尤其是很多年轻人或中年以上的人),他们因为所受教育和自身人生经历使然,是一种极端慕强主义者。他们推崇并狂热的信奉实力至上、“有权有势就是大爷”、认为强者就是可以把弱者按在地上肆意摩擦。与之相对应的,他们极为鄙视“社会契约”、“协作”这些概念。
信奉极端的强者通吃,不相信任何起码的社会契约,这些人,是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尼安德特人。
而这种极端慕强心理需要是社会观投影的,大刘的“黑暗森林”假设给了他们这种投影,于是他们就特别认同,非常兴奋,拿过来到处套用。这其实是一种自身世界观得到认同之后的沉迷。
可是我们依然要说,这种对世界理解是幼稚而偏激的,“黑暗森林”“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也许确实是人类社会和国际社会的“天然状态”,但这种“天然状态”在经历了多轮反复动态博弈之后已经发生了非常复杂的变化。
今天人类社会中存在的那些公认的社会契约、法律、道德、常识、公共知识……其实都是这种反复博弈后的成果,它们已经帮助人类走出了黑暗森林。
所以不要尝试再用幼稚的“黑暗森林”逻辑去理解世界,试图蔑视、否定常识和契约,否则你会输得很惨。
推荐复旦大学唐世平老师的《国际政治的社会演化》
尼安德特人已经成化石很久了,希特勒也早就挫骨扬灰了。不要看了个“黑暗森林”就觉得的掌握了宇宙最终真理,多学点进阶的社会学知识。
“黑暗森林”,一种原始而低幼的社会学狂想
都2024年,你的世界观,该进化进化了。
全文完
本文10000字,感谢读完 ,觉得总算把这个问题谈清楚了,我不知道多少人有耐心把此文读完。长文不易,不开付费了,喜欢请三连,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