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第二次亲友会恳谈会
上个月底刚玩完香港同志游行,回老家温州办证,顺道参加12月2日在温州举办的第二届同性恋亲友会恳谈会。
时隔两年,温州恳谈会的风格似乎没什么变化,相比香港游行这样温暖、高调而欢乐的纷围,温州恳谈会依旧是截然相反的悲情、沉重和焦灼。
所以,这两个同志公益活动给对我而言如同“冰火两重天”。
当然,能和朱妈妈、以及六月游轮上的小伙伴相聚,算是挺欢喜的事。
下面聊聊一些我的具体的思考:
1
和第一次一样,这次温州恳谈会参加的人不少,而且都有同志带家长、和家长自己过来的。
制式化的主持、印板的流程、不顺畅的对话,整场活动下来让我感觉这有点像是个“病友关怀交流座谈会”——孩子是带家长来看病的。
这次也有恳谈会家长在现场痛哭流泣,而且这不是感动的、积极的流泪,而是一种“我的孩子得绝症了”“我的孩子没救了”“我孩子的人生完了”的那种痛哭泪涕。
也许是近乡情怯,在我的印象中温州恳谈会是大大小小所有城市恳谈会中风格比较压抑、沉重的。我认为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温州人的执念比较强。
从经济实力上看温州人算是众望所归的“有钱”吧,但是在文化素质方面,我认为这么多年过去,并没有提高到匹配的水平,还停留在一个“农民爆发户”的阶段——所以我自己也经常自嘲说温州人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举些例子:虽然温州已经建设成了现代文明的城市,但是以我父亲这代人为核心的温州人的生活重心就是让孩子买房买车、筹办嫁妆、装修新房好让子女娶(嫁)个好人家,而且“好人家”的前提还必须是本地人、然后生孩子做月子孩子读幼儿园小中大学、然后再让孙辈轮回一圈……这说明温州人的内核其实还是“农耕文明”,社会的文明是秉盛“人生的意义就是生人”这种人生观而运转——这两种文明间的摩擦本身就已经很动荡了,加之高速发展的市场经济让温州人把这种人生观当作虚荣的资本而紧张地人仰马翻,身怕自己落后了没资本攀比。所以你会看到温州人总是显得很浮躁,在哪里都喜欢催,在银行、肯德基点餐、上公交时都不懂排队(但这个问题在北京更严重😂),在叫号等位时喜欢抱怨,在马路上开车就秒变怒路症。
所以,温州人对嫁状、生子的狂热执念紧紧牵扯着每一个温州人的人生。而这是市场经济跟文化习惯共同产生的化合作用。
甚至有时,我还会看似无厘头地把原因赖给地形因素。温州的称是“瓯”,瓯是青花瓷的意思,因为温州的地形就是一个宝瓶: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抬头见山低头见水——这种地形可谓是“闭塞”,使得本土资源变得局促,而温州在古代就有了发达的贸易,但市场却容易饱和。也就是说“小庙容不下大菩萨”,这种地形很容易促使温州人喜欢“走出去”,因为外面的市场更大,所以人们常常有“全世界哪里都有温州人”的印象。
而地形导致另一面的影响,是温州的文化发展也趋于闭塞,不容易被捍动。比如温州的方言是有名的独特,不属吴语越语闽南语等大语系而自成一派“瓯语系”。这种文化形态的影响根深地固且无孔不入,包括上述追求“传宗接代”“生而育女”的执念,即便经过市场经济的洗涤,它与现代文明中人的独立性观念相冲突,都没有捍动它的存在。
所以,就有了这些在恳谈会上比锅底还黑的脸色——如你所见,当父母发现自己孩子与异性成家立业生孩子的愿景破灭时,就如同收到绝症通知书一样。
2
今年6月份我写过一篇李安电影《喜宴》的影评,名字有点长:《论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普世价值之间的本质冲突》(点击阅读原文跳转),讲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在最核心最根基的部分就是有冲突的。
这次恳谈会的观感,让我更加确信这一点。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母亲也来自乐清,是经过公益朋友介绍认识杭州亲友会的同志家长才来参加温州恳谈会的,所以儿子没有陪她来。她手机里儿子的照片很帅,属于在app上非常“诱人”的那种。
在一开始跟她的攀谈中,她还能克制地跟我倾诉,为了适婚的儿子买新房买新车、精装修、置办家电,儿子性格柔弱曾以自杀要挟堵气,儿子的猫离家出走他也跟着离家出走然后就在十天前向她出柜等等琐事。到了后半场,她就抽泣起来,然后无法抑制,一直抑泣到结束。
儿子告诉她自己是gay,就真的像在说他得了绝症一样让她难过。然而我知道,首先因为她并没有像我一样对性少数的基本常识有如此完善的了解,应该说像我这么了解的本身就是少数——连在同性恋群体当中也是少数。
其次是,我知道她真正放不下的是其实是一个欲念,这个欲念之所以如此执着,是因为她花了二十多年去建构它,那就是幻想把儿子当作异性恋去培养的人生——像异性恋一样去成长、上学、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所以这个欲望就像她的家园一样,每块砖每片瓦都是她悉心筑造的。
然后就在一夕之间,出柜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赖以生存在的家园瞬间崩塌了。是的,很无奈,但这是事实。这场关于异性恋孩子的梦像汽球一样破掉了,连转身告别的背影都没有。也有很多家长关注的不是梦破了,而是更心疼孩子,这么多年其实ta自己已经默默地破灭、崩塌、挣扎了无数次,才终于鼓起勇气以保护的姿势向父母出柜……但无论如何,这时候该做的事实都一样,那就是“灾后重建”。
既然问题就出在“梦想破灭”,那么要想像正常人一样积极地生活下来,就是要收拾好梦想的残局,然后在原地重新构建新的梦想,那就是一个全新的关于同性恋孩子的人生。
在这方面我不需要详叙,因为亲友会的家长们都很有经验,我觉得新的同志家长多和亲友会的爸爸妈妈们建立良好的友谊,就一定会走出阴霾、变得更阳光,并且还能收获许多意想不到的福利。
而亲友会要做的,也是扩大同性恋孩子的幸福人生的能见度,让外界看到同性恋的人生(家庭)也可以和谐、美满、轻松、欢乐。这个“外界”尤其要是性多数群体,因为这样才能实现出柜真正的公益目的。
所以,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未来的同志公益应该是更多展示同志回归本真的一面,也就是“快乐(gay)”。
3
上一pa聊到新旧文化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其实很微妙,表现为以下两个面象:
一、我们上一代、也就是我们父母这一辈人一生都在操劳打拼,于是孩子在有原始经济积累的环境下成长,社会也在我们一出生的时候就高于小康水平,而这种社会经济实力优越的环境是培育现代文明的温床——所以问题就来了,父母那样辛苦地为我们打下江山,就是为了把我们培养成消灭他们的旧梦想、旧观众的敌军?
当这种关系变成真实的时候,“赵氏孤儿”的戏码就在每天上演——很多温州人家长都会觉得,自己含辛茹苦地为了孩子和家庭挣钱,结果孩子翅膀变硬就越嫌弃自己、越发要远走高飞了,简直是“狂细”(温州话)!
然而,你必然要对双方都表示理解:上一代中国人的成长环境大多来自无界限感的农耕文明,典型的思想观点就是“人生的意义就是为了生人”,他们穷尽一生地努力赚钱就是为了让孩子这一代在经历充裕的环境下长大;而在经济充裕的环境下成长的孩子必然受到现代文明的熏陶,现代文明的立场讲求的是边界感和个体独立性,典型的观点是“不以爱情为目的婚姻都是耍流氓!结婚是为了升华爱情,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是为了满足他人”。
所以,你会看到这两代人、两种文明的立场、两个环境下成长的人之间的悲喜剧在当今剧烈发展的中国必然会不断上演。
二、另一件微妙的事是,这种摩擦不只是在不同的人之间发生,也会在同一个人或群体里发生。不只体现在未接受出柜的家长身上,那些接受孩子出柜的亲友会爸爸妈妈们,你以为就不“农耕”吗?
这就像当你听说同性恋、女权主义者当中有很多比异性恋还要“保守封建”还要“直男癌”的时候会很诧异,但要是见证他们变成这样的因果脉络后你也能理解。
去年我在广州参加恳谈会的时候,现场很壮观地来了二十多位志愿者妈妈,都穿很优雅、美丽,站成一排成为一道艳丽的彩虹🌈。而她们有很多都会说,祝愿自己的同志孩子和伴侣能够长长久久、白头偕老。我在想,如果我是她们的孩子,我可能会觉得压鸭山大、而不是感到幸福,因为我知道未来一对一固定的婚姻关系都会在人类中渐渐式微,越来越不符合人类的实际需求,而在这种情形下我妈妈要祝福我和爱人白头偕老,其实是一种新型的道德绑架,她的梦想也很可能要再破灭一次了。
不过在这一点上亲友会爸爸妈妈有很高的觉悟,现在我听到她们说这两个祝福语的已经很少了,都是说“孩子过得开心就好”,包括6月份在邮轮上的十对同志的婚礼。所以此处要为她们点赞!👍👍👍👍👍
但我认为真正最符合现代文明的表现,其实是不追求大一统、不带评判地尊重每个人的观点、同时能守住自己的边界,比如亲友会家长面对那些恐同的基督教思想的态度,其实可以更加从理解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一味地批判说那是落后的,在这点上年轻的志愿者也没做得很好(不能够包容反对意见的存在),何况是家长。
因此,我在GS杂志培训的时候听到一个包括但不特指亲友会风格的词——公益腔。我在北京淡蓝社区参加亲友会恳谈会时常常遇到被诟病“公益腔”的问题:我好心地推荐有出柜问题的基友带他们的父母去参加恳谈会,但他们去过北京恳谈会之后说,感觉亲友会太像在“洗脑传销”……而我明明已经觉得,亲友会在一线城市的恳谈会已经比温州的轻松明朗、年轻化、不“公益腔”太多了吧……
所以,归根结底这是“农耕文明”(无边界感)跟“现代文明”(有边界感)之间的交锋,它无时无刻不发生在我们身边,发生在当今这个转型时期的中国。
顺带一提,其实亲友会为了治理身陷“洗脑传销”的塔西陀陷阱作出了很多努力,从最近亲友会公众号的标题党风格就可见一斑😉。
4
当那位乐清的妈妈在我身边不住地抽泣时,我内心非常难受,但我只是拿来厚厚的抽纸巾给她,并没有过多的安慰。
不只是因为觉得,上述的“重建梦想家园”的过程是一种成长,而“人只要学会自己长大”,这些成长的伤痛是必经之路,只能自己去一步步完成。所谓“不破不立”,知痛便是个好的开始。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个人的私心,因为我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大,所以我深切地理解到这一点:我们这代人,在资源优厚的现代文明的环境下长大;同时,这个成长的过程中,我们背负了太多太多来自上一代人来自农耕文明的期望(高考成绩,娶妻生子,有房有车,爱慕虚荣,互相攀比),这此期望已经沉重到抑制我们飞黄腾达,并且让我们失去感知幸福的能力。
但我同时我也深切地理解他们,假如温州没有那么发达的经济,也就不存在这那种文明的矛盾了,温州也就会充满和谐的乡土气息。而假如父母这一辈人就已经是在现代文明中成长的了,他们也就不会那么努力地奋斗、挣钱、换来我们这一辈人优厚的文明环境了——这同时也解释了“富不过三代”的形成机制:上一代人的“富”其实就是为了让这一代人尽情“挥霍”来着。
所以,温州这种严峻的经济水平与文明水平的错位的问题,其实是种必然,是如今这个折叠中国的缩影。
其实以我之见,如果让我来当家长,当孩子能够健康、健全、独立地生活之后,我作为父母的使命就已经完成。我也绝不会再干涉他们的自由选择,关于孩子的剧本到此谢幕,我不会再为孩子撰写人生,因为孩子已经成为一个大人,而大人的人生剧本应该由已经撰写。
比如,虽然我一个人去北漂要离开家乡、与把我养大的年迈的奶奶分开很久,所以我和奶奶都很难受,但奶奶后来也想开了:毕竟奶奶肯定会比我先离开人世,她不可能陪我过一辈子、要陪到我到安享晚年吧?所以,当我能够像这样独立生活之后,她就已经可以放心了。
这句听起来很无情,但却是我想对每一个中国家长说的:作为家长应该要有这种放手的自觉性。否则,一味地控制孩子的人生,就像给一个玩具娃娃演过家家一样、要给“孩子”喂食吃这吃那、要强迫“孩子”嫁给自己想自己想让它嫁给的对象,一旦不能满足便要哭闹个没完……这样的家长不就是个未成熟的巨婴吗?有什么资格做孩子的家长呢?
父母是唯一不需要培训与考核就上岗的职业,所以这个职业的工作质量良萎、不齐乱象丛生。至少我把这个职业看得很神圣,所以我至今不认为我有资格任职。
而“父母永远是爱你的”这种论调,其实就跟小时候我常听到的“父母永远是对的”一样可笑。当你暮然回首,明智开化的时候,细细地想,发现你的压力都来自于外界社会给你构建的一种不合时宜的执念、而不是发自内心的本真的爱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诉求、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实质上都是非爱的表现。在亲友会里很多父母都是真正失去了(孩子自杀后)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非要以牺牲一个孩子人生的独立性来实现自己的执念,枉为父母,自食其果。分享一句李银河的名言:父母的爱是唯一以分离为目的的爱。
5
最后放上几张12月3日我在温州火车站旁边的十足便利店拍到的照片。
在我的印象中,便利店是经济发达城市和现代文明的象征,上海的全家便利店随处可见。
温州的十足便利店也变得愈渐密集,而且十足也开始学习全家,在店里设置桌椅供人们用餐,以体现真正的“便利”。
但问题来了,并不是所有顾客都文明得像上海那样,会懂得用餐后把桌上的垃圾清理干净、扔进旁边的垃圾筒的,这个问题就是上面这么多pa聊到的不匹配的问题,是市民的文明程度配不上城市的配套设施(便利店)。
就像我常说的,中国之所以不能够达到民主,是因为中国人的总体素质还配不上民主。同样的,把农耕文明放到现代城市里,摩擦也就这样产生了。《喜宴》《搜索》这些电影,还有同性恋亲友恳谈会,都只是让这些“不匹配”的问题被可视化的一针显影剂、而已。
短短十分钟,拍到三个在便利店抽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