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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烂自由

张春 张春酷酷酷 2022-05-17

3月初的一天,我突然决定不抽烟了。


你知道,我戒烟肯定戒了成千上万次,最长的一次戒过8个月,但那时我分分钟都感到即将失败。我想我只能等自己临别的那一刻,才能确定“我确实不会再抽了”,在那之前,如果不抽,需要不断说服自己,会一直挣扎。


现在我却觉得:我不想抽烟了,非常肯定。我不会再抽了。


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坐在写字台前发呆,突然意识到,过去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那声音一直指着我说:你不该这样活。而现在,我不想、不需要反驳它,我不再对这个声音证明什么了。


其实,这是2022年,我今年满40岁。至少10年前就没有人能以教训的口吻告诉我“你不该抽烟”。我一个中年人,早就没有人敢在这种事情上对我指指点点了,对吧。但,在我心里,那个声音其实从来没有停过。这个声音一直在说:你不该这么过,你这么活不够好,你还没有尽力,你应该过得更有质量、更健康、更快乐、更有目标、更上进、把你的时间、精力、健康花费得更有意义……


可是,我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反驳那个声音:我的命属于我自己,凭什么说我应该怎么过?


然后我的确选择了,用行动证明:我的命属于我,我有权利作死,我有权利过不那么“好”的生活。我用抽烟来声张这个权利。


三月初的那一个时刻,我突然意识到,虽然至少有10年没有人跟我说过戒烟这两个字,但在我心里,这个声音一直在捶打我,它的影响一直在持续,它意味着我认同了:这个世界有一个权力高于我,ta可以决定我的生命“应该”怎样度过。ta对我的生命作出了某种规定,当我不够顺从时,我得找出原因,得解释,得为自己像这样生活的合理合法性,永不停歇地辩护。


于是,由于这个声音喋喋不休地劝说,过去我一次又一次的戒烟,又一次次失败。所以我其实从来不是努力戒烟,而是在努力抽烟啊。


我不断寻求,寻求支持,寻求鼓励,寻求允许。我在向世界说明:虽然我在戒但是我不情愿,我很难受。我发火、撒娇、讲理、喊叫、撒泼、哀求,我用我能想到的方式说服世界,想把我自己抢回来。我在对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他们”解释:我这么做,有我的不得已。光写戒烟这件事情,我至少写过5篇文章,还上过采访。我过去一次又一次的写戒烟这件事情,是在干什么?就是在写坚持抽烟是多么辛苦。


现在我又在写这一篇文章,我也考虑过,这事情我能不能讲?像这样说出这件事,这个故事会不会就变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变成了一个承诺,一个监视,这段经历又被挪作他用了,又不属于我了。我还回想,我为什么要写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故事意义太过重大。它把我对人生的认识切成了两半。如此重大,以我过去对他人的爱(和取悦),我是一定会分享的。过去的我,非常希望我对人有益,我非常慷慨,如此重要的珍贵的故事,我得告诉你们。但是,会不会,它被这样说出来,就不属于我了,它会不会变成一个新的规矩,而我再次被物化,成为一个验证这个故事的工具?


说到这里我其实是害怕的,这一点“自我”来之不易,我很害怕一不留神又把我失守。虽然这只是在我一个人心里发生的,太微不足道的一些心理活动而已,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一场旷日持久、血肉模糊的战争。我是在把自己夺回来。这场战争,对手不明,而且我过去几十年我都不知道我在抢这个东西,我甚至不清楚我还不属于自己。


这种反抗它不美妙,不令人享受。但由于我被剥夺的太多了,我的选择全被他们占据了,我就这一线,就这一线自由。


理论上说,没有人有权力教我怎么活,如果我要把自己抽死,理论上说,我不用解释“不得已”——这个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好难,是一场太难的战斗。

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用再向任何人交代,我为什么抽烟,或我为什么戒烟,我在这件事情上做了什么努力,我经历了什么困难,我不用再交代了。我的生命属于自己了。那天,我才第一次思考:我到底想不想抽烟?我已经抽了快20年,但我从来没真正想过。所以,为了争夺这一点点的自由,我做出了多少努力啊。


我想抽烟吗?我不想抽了。因为抽烟真的很不舒服。早上忍着头晕抽第一根和半夜咳醒时都很难受。写东西时一根接一根,写完以后头发手指衣服都是烟臭,不得不重新洗澡,这些都很辛苦。


十几年来我都在努力证明一件事:我的命是我的,如果我想抽,想咳嗽,想口臭,想少活10年,我就可以这么做。我的命我一个人说了算,这个权利我要夺回来。


不要说人,以前我即使看到烟壳上写着“吸烟有害健康”的字样,也会掠过一线不安。为了反抗这个声音,我就要选这样活,选这个“我要把自己抽死”的活法。直到我确定:我有吃屎并拒绝“不吃屎的生活更好”的教育,的自由。


我不管干什么都被限制,但你们没法限制我有病,没法限制我不快乐,没法限制我不幸福,没法限制我郁郁寡欢,这就是我的自由,你再有权力,都管不到这里。我们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权利,但还是有一个权利,他们剥夺不了——你没法说服我的“感觉”,即使你可以说服我“我不该感觉不好”,你也没法让我“感觉好”。这就是我的绝对自由,永远不会失去的自由。但凡我拥有这个自由,我的命就还属于我。虽然我身心都是枷锁,但还有一个地方你们锁不住——我可以自由的不开心。


我猜,会有人说:谁管你了?是你自己戏太多了吧?


要我说,是的,关别人的事,关你的事。就是你,总想教别人点什么,时时刻刻想指点别人的人。


用这个眼光再去看我经历的看到的听到的各种各样的人的故事,它们就呈现出了新的面貌。


比如有的人啃老(ta们自己也会把这叫做啃老)。一开始家里人是说你应该有个好工作,然后ta就不工作了。然后人家会说你应该去找工作,于是ta就不找工作,然后家里人说,你至少出门溜达一下,说完了以后就渐渐不出门了。再然后家人说你至少好好吃饭,于是就起不来床了。


我相信很多重度抑郁者都会有这个体会。一部分觉得,我干嘛这么过?抓心挠肝地自责。但另一方面,真的起不了床,真的不敢见人了,全然地作废,也许再接下来就要拉屎在床上了。


有的人是说,我非常孬,我为什么会这么孬?已经听很多人说也看了很多书,我知道我“应该”自信一些,强硬一些,要有力量,要跟人家争,跟人家抢。可是我就是孬,我就是做不到。我不敢,我恐惧,我甚至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有的说,我有情绪失控的问题,我经常控制不了地沮丧。


有的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多年来我什么有意义的事都没做。


总说一个人要有“自我”,自我要坚定,自我要强大,自我要成长,到底什么是自我?现在我觉得,“自我”就是“自我选择”。如果所有“好”的选择都被别人占领了污染了,那我就只能选“坏”的那些。在这抽烟,在这挺shi,在这人憎鬼厌地啃老,在这儿孬种,在这失控,在这“什么都不做”,这些就是我们的自我选择,那些被侵略被污染的自由没抢回来之前,就这样活着,这就是自由。抽烟自由,摆烂自由,孬种自由,失控自由,无用自由,纠结自由。


这种自由,当然谈不上开心,生活也谈不上幸福。但它的确是唯一的,我一个人做的决定。我想,“我能选择我的生活”,比所谓的幸福快乐要重要得多。因为一旦被强制,所谓幸福快乐都是空中楼阁。关在笼子里的鸟,就算锦衣玉食,也不可能会幸福。


笼子可以不许你飞,但是无法强迫你唱歌和高兴,这一点谁也奈何不了你。我们可以说,这种自由非常的狭小,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这种自由非常有权力。你想,笼子边上的人也在难受:我这笼子这么精美,我给的食物这么贵,我道理说得这么透,我的价值观这么先进,我表情这样和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也许ta会说,算了不管了,但ta只要看到,只要想到,只要有人提到,ta就是有那么一个如梗在喉,有那么一点点的,不爽。ta们对鸟的看管教育的欲望,使得他们成为狱卒,也成为囚犯。


我重新理解了“自我”这个词。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自我”都非常的微弱,在漫长的生活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压缩,压到只剩下“我偏要吃屎”的微弱选择。但是这种“自我”又极其坚韧,一簇小小的萤火在风暴中绝不熄灭,这得是怎样动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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