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不期而遇，在從前慢的時光裡
初讀木心
作者：牧白
木心《文學回憶錄》下冊放在案頭由來已久，厚厚的一本書歷時兩個多月才將它讀完。有時讀到絶言妙句便摘錄下來，一統計，竟有六十余條。換在以前，讀書是斷然不肯沒頭沒腦就開始的。如今已臨近隨緣度日的年齡，只要是好書，哪怕殘破得只剩幾張紙，也是無妨的。
還記得2014年7月3日第一次到烏鎮，專程去了趟木心的故居，看室內的裝潢與佈置，都很能反映一眾現代藝術家的傳統情懷。故居很顯眼的一處，有木心倚牆而立的一副全身像，在其頭頂右側，寫有四個大字：平疇遠風。這四個字出自陶淵明的詩句“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且不知木心如何解讀五柳先生，他人評價後者“愛閒靜，念善事，抱孤念，愛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即便放在前者身上，其實也是同樣妥帖的。
木心在藝術領域的成就可謂異彩紛呈，似乎越往後，越能引發更多人的強烈共鳴。尤其是他慢條斯理而恰到好處的文字，以及他近乎傳奇的經歷，更是為他贏得了許多生前身後名。
木心出生於南昌起義那一年的情人節，十九歲入上海美專學習油畫，隨後轉到杭州國立藝專，畢業後留校任教。1971年，木心四十四歲，為“文革”所累，下獄一年半，作品悉數被毁，三根手指亦遭折斷，卻在獄中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創作出洋洋六十五萬言的《The Prison Notes》，還手繪鋼琴的黑白鍵進行無聲地“彈奏與抗爭。
1982年，五十五歲的木心開始長居美国紐約，並盤桓南北歐。2006年，木心回到闊別二十四年的桐鄉故里，已然是接近八旬的垂垂老者。2011年一個還沒天亮的冬日，他還是走了——他曾說過：“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
木心原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其筆名源自古語“木鐸有心”，指的是商周時期號令群眾集合議事用的木制鈴鐺。《論語》載孔子學生言：“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也有人附會：“木”取意於“十”字架上的那個“人”。木心還說：“名字其實是累贅，起名木心，是取‘木’字筆畫集，‘心’字筆畫發散之意。”不管怎麼講，其名由來有自，其意是否契合，讀者自有洞見，又或者，只是一枚標籤而已，後人知他懂他，更重要的是看他的畫，讀他的文字，聽他的教誨。
自1989年1月15日开始，到1994年1月9日最後一課，在座者有畫家、舞蹈家、史家、雕刻家……每位聽眾輪流提供自家客廳，“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當年的聽課生陳丹青做了五大本筆記，共八十五講，逾四十万字。這不僅僅是幾十場“世界文学史讲座”，更是一部“荒诞小说”，木心試圖“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翻開《文學回憶錄》，心頭最初為之一震的句子是：“無知的本質，就是薄情。”如此犀利，沒有遲滯，彷彿頃刻間即可穿透書頁望見作者那雙深邃的眼，怎不叫人肅然起敬！
“偉人能夠欣賞英雄，但英雄未必瞧得起偉人。”誰是偉人，誰是英雄，能有章可循？歷史上，劉邦是偉人，項羽是英雄；曹操是偉人，關羽是英雄；司馬昭是偉人，稽康是英雄……偉人未必真偉大，英雄果然最英勇。在木心眼裡，“偉人是庸人的最高體現。英雄，其實是搗蛋鬼，皮大王，搗的蛋越大，扯的皮越韌，愈發光輝燦爛。”
“西方人真正會寫的，是小說，不是詩。中國人才會寫詩，但不會寫小說。現代中國人，散文、小說、詩，都不知道怎麼寫了。”可木心不但能將中國的詩講成西方的小說，還能把西方的小說說成中國的詩，更加歎為觀止的，是他的人生早已過成形神具佳的散文，等後人去領略。
“愛情的內容其實很簡單，沒有多大內容。為何有的愛情造成這樣大的歷史景觀？因為遇到挫折，不讓他們愛，於是道德、智慧出現，才顯得偉大。”前有唐明皇和楊玉環，後有愛德華八世和辛普森夫人，戲曲小說裡的崔鶯鶯和張生，杜麗娘和柳夢梅，林黛玉和賈寶玉，瑪格麗特和阿爾芒，弗朗西斯卡和羅伯特等等，都概莫能外。
“人為什麼要認識自己呢？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見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獨的，要找伴侶，找不到，唯一可靠的，還是自己。藝術的功能，遠遠大於鏡子。藝術映見靈魂，無數的靈魂。”人生而孤獨，卻有幸被藝術收留。
“自己沒有悲哀過的人，不會為別人悲哀，可見欣賞藝術必得有親身的經歷。”人不能全然丟給別人而無動于衷，包括藝術。
“藝術充滿藝術家的性格，比肉體的繁殖還離奇。維特、哈姆雷特、賈寶玉、于連，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愛于連，其實是在尋找司湯達——上帝造亞當，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藝術家造人，精雕細琢，體貼入微。”藝術之於藝術家，往往超越他生命的全部。
“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詞，就越熟練。左顧右盼——來了，甚至這個詞會自動跳出來，爭先恐後，跳滿一桌子，一個比一個準確，一個比一個美妙。寫作的幸福，也許就在這靜靜的狂歡，連連的豐收。”靈感來時，如有神助。體驗一番本不屬於地球引力下的勞作，自是妙不可說，不可說。
“我以為工業時代是男性的，商業時代是女性的——我們正處在陰柔的商業時代。二十世紀末期碰上這個時代，其實倒霉。我的對策，是索性抽掉這個背景。在我作品中看不到這個時代。”烏鎮已然成為更具陰柔特徵的互聯網時代的世界中心，曹雪芹生逢今時才好看。
“凡使詩人為難的事，不論大小，我最感興趣。他們為難的事，輪到我，也為難，好在許多使古人為難的事，我不為難了，古人的夢 ，由今人來醒。”許多使你我為難的事，又何曾不是今人的夢，早有古人醒。
“文學所能起的道德作用，僅就文學家自身而言，一般讀者的好與壞，不是文學教出來的——藝術有什麼好呢？對藝術家本人有好處：寫着寫着，藝術家本人好起來。”藝術是導致好與壞的誘因，既非恩公，也成不了疑犯。藝術可以療傷，只是方劑，而不是郎中。
“政治才是簡單的，藝術家複雜得多哩！政治家非黑即白，藝術家即非黑又非白，我有句：‘藝術家另有上帝。’”現實中的政治家往往困于站隊，一般藝術家則無此煩惱。
“文學家的制高點，遠遠高於政治家——這一點，中外古今從來弄不清，也沒有人索性去講一講——相反，其他文學家好像逃避現實，耽于享樂。”政治家之功在治一世之利，文學家之譽在警永世之人。
“哲學有它的可悲性，一定要靠文字語言。文字、語言，能夠達意嗎？如果文字語言不能達，哲學的‘意’就比文字語言更深刻嗎？我以為，有時候文字語言高於意義。”言盡道斷；言猶未盡，其道不斷。
“本我循快樂原則，自我循現實原則，超我循道德原則。本我是‘要不要’，自我是‘能不能’，超我是‘該不該’。”比如，本我是“要不要跟她相處”，自我是“能不能給她幸福”，超我是“該不該離她而去”。
“所謂創作，是自我的完美、昇華，要完美、昇華，總要汲收，哪裡能靠排斥別人。”自己是別人眼中的他。排他，同樣也會把別人眼中的自己排斥掉。
“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愛焚稿，應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曹雪芹注定當不了媒人。卡夫卡最多是林黛玉失散多年的弟弟。真如木心所願，二人來世作了夫妻，肺病亦能治癒，只怕一個小說家言和一個詩家語，形同鷄和鴨講。明眼人看得出牧白這顯然是在抬杠，卻不知人世中情投意洽的兩個人總是隔了一條銀河。
說到中國當時經濟好，木心說：“很簡單，好鋼琴家，要有一架好鋼琴；一架，足夠了。好鋼琴家連一架琴也沒有，慘了——可是不會彈，鋼琴再多也沒有用。”民智不讓開，是可謂民賊。當局者未必不會在百姓置辦第二架鋼琴或其他物件之前早已將資本橫加盤剝。
“謙遜是一種彈性。”致偽，已然硬結成殻，成了面具，招來更多人想去揭示。
“中國現在的繁榮景況，表不及裏。這還不要緊，可以由表及裏——我想的，是無裏可及，沒有裏。”裏應是我們傳統文化的質地與本色甚或源泉。在中國經濟長袖善舞的今天，我們不得不憂慮還能持續多久，支撐明日繁榮景況的背後，一刻也離不開來自各階層傳統文化的助力。
“哲學就是這個東西，講來講去，怎麼講都可以，所以我厭倦了哲學。”有時哲學就只是一個道理，千萬人講過，任誰都只是話筒。
“從旁看，從歷史現象看，宗教會死的，宗教音樂、宗教藝術長存。哲學會過時，不足道，甚至成為謬誤，但文學作品會流傳下去。”神像會倒，宗教會死，但宗教精神不滅。文學作品在，其魂魄在。當初的靈感乍現，是所謂“招魂”。
“寧可做不到，但要知道。”成功不必在我，須知，功力必不唐捐。借胡適一席話。
“現代藝術一味否定傳統，沒出息。如果你是強者，為什麼要否定傳統？越新，越脆弱。總是要反前面的東西，毀掉。真的強者，自己往前走。”藝術強調另辟蹊徑，貴作開路人，而不是把原有的路堵了、毀了，讓看風景的人置身境外。
“現實生活中人來人往，找不到朋友，書本中有。後來我學會用真的感情對待他們，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情總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到，就用在精神觀念上。”牧白深表贊同。
原本讀一個人的書，聽一個人講，也是需要付出真實情感的，否則，只會淪為空歡喜一場。當我們虔誠地讀進去了，聽進去了，又要非想到點什麼，記下些什麼，方不負這一些時日，和他真正有過交集。木心在文字上，至少克服了我們這個時代。
木鐸有心，自辨其音。期待與他再次相遇，在從前慢的時光裡。
牧白
2016.11.21
-作者留言-
往來中熙熙攘攘的人與事，
構築了生命賴以感悟的高地，
恰只為某個不經意的轉身，
在歲月的兩頭已然望穿彼此。
有一種默契，叫我和你；
有一種驚喜，叫致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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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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