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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雪光专栏|信息、理性与社会行为:想象中的学术对话

周雪光 管理学季刊 2023-06-28

Everything is Obvious: How Common SenseFails Us

by Duncan Watts, 2011

Phishing for Phools: The Economics ofManipulation and Deception

by George A. Akerlof and Robert J. Shiller,2015 

雨季离去,白昼时间延长,给“走路听书”提供了更多的机会。前段时间热衷走路,居然把这两本书重新听了一遍。从Watts到Akerlof & Shiller,是无意间的连接,但连续紧凑地听下来,居然发现可以将两者作一个有趣的对比,也算是知识社会学的一个案研究心得体会吧。

Watts的“物理空间”:信息不完备性与不确定性

Duncan Watts是一位从物理学家转变而来的社会学家,他的博士论文针对早年心理学家发现的“小世界”现象建模分析,注意到社会网络中高密度地方性链接(high transitivity)与长距离稀疏渠道(short path lengths)同时存在的特点,造就了“小世界”现象。在Watts & Strogatz (1998)的研究工作发表之前,­社会网络在社会学早有研究,Harrison White(另一位从物理学转变而来的社会学家)带领他的一群优秀学生从1970年代开始在这一领域孜孜以求。社会学的早期研究工作集中在发展分析概念和测量以及网络结构的描述技术上,而Watts的“小世界”模型开启了网络研究的建模时期,推动了随后的有关网络形成和演化的一系列模型的出现,特别是推动了物理学、计算机、数学、经济学等学科的参与,大大扩展了网络分析的边界和内容。

从物理学转来看社会学或社会科学,Watts为社会科学带来了新的视角,因此发现了社会学领域中的许多问题。本书的主题是,人们掌握和处理信息的能力有限,理性有限,因此面对的世界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因此缘故,人们通常自以为是的理论解释,包括许多社会学理论想法,都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经验上的“故事”(story)之上,经不起严谨的科学检验。Watts主张,社会学(社会科学)应该走出“常识”性理论,通过大数据和科学的检验程序来缩小“常识”空间,扩大理论的科学性。在这本书中,他从普及的角度引用了许多例子,涉及古今人文、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等诸多学科,涉猎之广令人印象深刻。尤其因为他的自然科学训练,对许多有关科学研究发现和检验的讨论把握准确、评论到位。

书中所涉及的一系列大小故事,大多是我熟悉的,有些是用新近科学手段(心理实验)重新发现文献中已有的研究结论,虽无太多新意,但其基本观点很是认同。但听读下来,心中总有一丝不安,或者说,隐约觉得作者的口吻背后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自信。想了一下,这是自然科学家的思维习惯。他们的职业生涯所面临的是一个“物理空间”,有着其鲜明特点:

第一,这一空间本身没有思想互动,可以通过科学手段来逐步加以认识,历史上科学发展的大趋势即为明证。第二,人们关于物理空间的不同理论猜想,可以通过科学程序来检验证伪,择优去劣。换言之,如果将社会生活视为“物理空间“,那么,学术研究,一如物理学或其他自然科学那样,只要按照科学思维和方法来持续研究开掘,一定会更为深入地发现和解释世界。而且,科学方法、学术共同体的互动和重复检验在知识生产上可以区分良莠,持续递进。

当然,Watts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他方面,如经济学中的博弈过程、囚徒困境等。但他的讨论反映了自然科学的思维模式,看到的是“物理空间”化的社会生活和社会行为。人们所面临的不确定性是信息不完备和如何甄别信息、检验理论猜想的问题。他的讨论也局限于大多信息不充分性、不确定性;因此,可以从收集更多的信息来解决或缓和,还可以通过不确定条件下的决策模式来加以应对。

在这个意义上,Watts的思维定势与社会学的基本理论思路如韦伯的解释学、涂尔干的群体思维理论颇有隔阂,对科学知识的暂驻性、非联系性,特别是信息的不对称性及其背后的意义未有正视。在这一点上,Watts一书的主题与Akerlof & Shiller下面的这本书无意间产生了有趣的“对话”。

Akerlof &Shiller的“社会空间”:信息不对称性、利益与政治过程

Phishing for phools一书的两位作者,Akerlof和 Shiller,都是诺奖得主,他们的学术背景挺有意思:Akerlof是信息经济学的创始人之一,首先以“旧车市场”为例提出了信息不对称性问题,即当交易双方所拥有的信息不对称时,拥有信息的一方会策略地使用信息,而对方也会因此而防范,这一互动导致原本双方有利可图的市场交易失败。Shiller 关于金融市场上的“非理性的繁荣”(Irrational Exuberance) 的研究工作特别强调人们心理活动和信息解释上的非理性机制。

这本书的主题,如该书的副标题所示,即是市场活动中的人们如何利用和操纵信息来追求私利的欺骗行为。这本书的书名中文翻译为“钓愚”,既形象又贴切,涵盖了包括了两方面,“钓”者,操纵信息以欺骗他人;“愚”者,因心理机制和信息局限而被欺骗愚弄。书中引用了大量实例来说明,信息甚至科学发现可以被用来谋取私利,类似行为比比皆是,从商业行为中的推销策略,人们的偏好选择,到政客的操纵手段,林林总总,无所不在。其结论也直白无误:市场并不是万能的。信息的不对称性,人们追逐私利的动机,伴随策略性行为等一系列特点意味着,“钓愚”的市场均衡会诱发出各种操纵信息的欺骗行为。虽然,该书的结尾试图留下一条“光明的尾巴”,即人们的公益心、政府管制和公共政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制约这些钓愚行为,但在通篇的各种例子面前,这些措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如果想象一个思想实验,让两本书的作者同台对话,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在Watts看来,只要不断地收集信息,遵循科学检验程序,我们就会持续不断地认识世界,也就可以制定出更好的政策来改进社会。后两位作者会指出,如同他们开篇所列举例子那样,许多科学研究的结论,包括心理机制的研究工作,被人们—奸商、政客、既得利益者—利用来“钓愚”,正如我们在市场活动、政治领域的不同场景下所经历或耳闻目睹的那样。

在信息不完备性和信息不对称性之外,组织学家马奇指出了信息的另外一个特性:信息的模糊性(ambiguity),即同一信息可能有着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因人们的具体经历、角色、利益和场景而不同,并不因信息量的增加而减少其模糊性。与自然科学领域不同,在今天的公共舆论领域中,不同立场的人们对于所谓“事实”的认定本身常常陷入难以调和的境地。难以想象Watts所期冀的大数据、严格科学验证所能达到的“科学理论”在社会领域和公共政策领域中得以实现。

这里的核心问题是:信息不是中立的,不是对称的,而是可以被有着不同利益的人们有选择地加以收集、加工、组合和权衡的,并不总是存在一个公认的“科学的”程序来鉴别评估的,谓予不信,不妨看一看我们周围的公共政策的制定和执行过程。换言之,人们面临的不是一个“物理空间”,而是一个有着不同理解、不同信息、不同利益的社会人构成的“社会空间”。即使科学研究的结论也总是有一定前提条件的,易于为人操纵利用,达到私利。另外一种情况是,那些自以为掌握了科学理论和历史规律的人们,出于良好的初衷而试图动员资源来改造社会,但对各种“钓愚”机制估计不足,因而酿成灾难。类似事例在历史上层出不穷。

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从科学主义的自信,到顶层设计的雄心,到社会工程的实施,是同一个逻辑链条上的不同环节,这是我心中隐约不安的因由所在。




学者简介周雪光,1959年生,山东淄博人。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兼职教授、香港科技大学商学院组织管理系系主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客座教授。同时担任美国社会学会、美国管理科学院会员,担任《美国社会学评论》、《美国社会学杂志》和《管理科学季刊》的编委。主要的教学与研究领域为:Sociology of Organization, Social Stratification, Economic Sociology, Chinese Socie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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