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雪光专栏|“听读”《Misbehaving》by Richard Thaler
这几天旅途中听完了RichardThaler新出版的“Misbehaving”一书。Thaler现任芝加哥大学商学院的经济学教授,是行为经济学领域的重要推动者之一。这本书可以说是关于这个新兴领域八十年代以来大发展的intellectual history的个性解读。Thaler 作为许多重要工作的贡献者或见证者的身份,从个人学术历程和感受,将这些研究工作特别是与传统经济学研究间关系娓娓道来,眼界开阔、逻辑明快。经济学家常有的无所忌讳、直言快语的色彩在他身上尤为突出,更兼趣闻轶事,幽默风趣,特别适合“听读”。以前就很喜欢他在1994年出版的“The Winner’s Curse: Paradoxes and Anomalies of Economic Life”—这个书名就如此有诱惑力—其中汇集了他与同事在这个领域中的一系列研究发现。
这么多年里,除了自己的专业,在经济学领域中花费的时间可能是最多的,这大概也算是一种misbehaving。以前学习过政治经济学,似乎没有什么触动感受。读研第二年接触到新古典经济学,虽没有系统训练,但这个学科对我有一种持续不断的吸引力,以致经常地翻阅进而订阅经济学期刊,读经济学著作,做博弈论习题...... 参加工作后还去旁听经济学系研究生讨论班课程。记得博士毕业前夕找工作的不确定时期,对工作前景尚茫然无知,和导师之一John M.聊天时说起,如果找不到工作,我想去申请再读一个经济学博士学位。他听到似乎一怔,别有意味地盯着我看了一眼。后来有人告诉我,John给我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不是要尽力挽救我这个面临“失足”危险的社会学博士。社会学学者大多“本能”地抵制经济学逻辑,我大概属于另类,对经济学有一种偏爱。
在听读Thaler的这本书时,我明白了这一偏爱的原因,那就是,(好的)经济学研究有着思维上逻辑周密、表达上明了清晰的特点,给人带来了美感。有人说,学术研究有三个不同的追求:美感、真理、正义(beauty,truth,justice)。经济学那种近似数学的简洁、明晰的表达,那种在一定逻辑推理下得到始料不及的结果发现,读来的确是“美”的享受。其实,也不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偏爱的因由,只是在听书时再次触及了内心深处的这种感受,并勾起了几段经历的回忆。
几年前在MIT商学院做了一个讲座。讲座后,以前在康奈尔就认识的经济学同事BobG.带我到他的办公室坐坐。在走到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在讲座中的一个观点想法,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与政府间“共谋”行为有关。我们坐下后,他拿起一个宽大的笔记本,开始把我说的那些行动者和他们之间关系用数学符号和关系式写下来。他说,这样“正式化”后,他就可以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了。目视着他笔下吐出的各种符号,突然间感到人世间繁杂世俗生活悄然隐退,只留下白纸上那一行行排列有序的数学符号和关系式,似乎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逻辑清晰就可以深入讨论,进而延伸思维的链条。例如,组织中的正式关系与非正式关系这一主题在(组织)社会学的经典著作中一再重现,但这些讨论止于描述和一般性讨论。在经济学的分析模型中(如Aghion & Tirole 1997),这一对关系成为有条件限制的可以分析的研究对象。再如,经济学家George Ackerlof 在2000年发表了一篇关于“identity and economics”的文章(QJE),引发了经济学领域中众多的研究工作。但Ackerlof的思路和提法,组织学家James March在多年前就提出了,也多有引用,但没有引发相应的研究工作。究其原因,经济学的分析思路适合于把有趣的现象转化为“可以分析的”研究问题,加上有力的分析工具,和众多的研究人才,容易诱发“从众”趋势,推动高密度的研究工作,有利于知识积累。这种分析力度和知识积累取向恰恰是其他社会科学学科所稀缺的。类似的趋势在Thaler谈及的行为经济学中亦复如是。行为经济学是心理学与经济学交融的结晶,尽管起初心理学发现与经济学基本假设前提多有紧张,但近年来经济学家热情拥抱心理实验,有了大批量的研究工作,在知识积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看来,这是一个逻辑上自然而然的结合。心理实验的方法论核心是,将其他因素通过实验设计加以随机处理(randomization),从而集中关注几个关键变量在“treatment”前后的变化,这与经济学的数学模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大概因为经济学是一个“思想的市场”(market forideas),这里聚集了一些智商颇高的人才,时常有一些极有想象力的思路和概念。可以不完全同意—甚至完全不同意—经济学的一些前提假设、分析手段或研究结果,但这些研究风格和想象还是可以给你“美”的享受,扩展你的想象空间。以前和Jim M. 讨论时,也时常有着这样的经历。不过在自己领域中,这种感觉相别久矣。最近的类似经历是和John M.的讨论。刚回来,和 John M.约好,一起讨论有关reputation的课题,合作写个paper。每周一次,每次一两小时,天南海北、海阔天空,从宗教部落、职业市场、欧洲高教,到大学排名、葡萄酒庄,纯粹知识游戏般的思想碰撞,充满了想象、联想、顿悟。谈完后常有一种空灵通透之感,仿佛仙游了一番。也许我们都不舍得结束这个神聊的机会,持续了一年多也没有写出什么东西,还是继续聊……
虽然经济学有着自己的术语和模型,但不难发现一个规律:好的学者总是可以用通俗的语言把复杂的问题呈现出来。当学者只能用复杂的技术来说明白自己的研究工作时,思想贫困的窘迫就显露出来了。经济学朋友Q说道,能用(经济学初级教科书中的)简单画图技巧就把道理讲清楚,才是深得经济学精髓的高手。还记得在康奈尔大学任教时,参加了一次有关中国问题的讨论会,学者来自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各领域,什么题目已经毫无印象了。但有一幕记忆犹新。会议结束的最后一个发言是康奈尔经济学家Henry W.,他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给人一个有气无力的感觉。他刚开始发言时,大家看上去都没有太集中精力,毕竟是两天会议的最后阶段都很疲惫。但Henry的发言,用简单的经济学模型和画图把两天会议上大家讨论过的主要议题归纳总结,然后在这个简单的经济学模型上稍加调整(模糊记忆中是关于劳动力与资本相对价格的变动),导出了出人意料的结果。随着他慢条斯理发言的延续,大家开始坐直起来,目光追随着他的展示,聚精会神到他的思路上,被这些简单但意味深长的presentation深深吸引了。记得讲完后Bill P. 大声感叹道,如果在会议开始时就有这个发言的话,这两天会议的主题就会完全不同了。这就是明了、简约的道理的力量。
对于我来说,美感是学术追求的最高境界。
学者简介:周雪光,1959年生,山东淄博人。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兼职教授、香港科技大学商学院组织管理系系主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客座教授。同时担任美国社会学会、美国管理科学院会员,担任《美国社会学评论》、《美国社会学杂志》和《管理科学季刊》的编委。主要的教学与研究领域为:Sociology of Organization, Social Stratification, Economic Sociology, Chinese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