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30岁,还是想回家过年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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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王夕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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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u
再难的生活,都能被家人稳稳托住
还在上学的时候,我觉得过年就像钟的时针一定会走到12点一样,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一件事,到点了就可以不用上课,放假。除此之外,没有太多意味。
如今,我离开家生活了十二年,每到年关就特别想家。
我家在长春的一个村子里。从北京回家的时候,我要先坐四个小时高铁,再乘大巴到县城,最后坐专门的班车回村。有时,赶不上回村的班车,就得打车坐到家附近的村子里。
有一年,我带着女友回家过年,没赶上回村的班车,就在县城里找了辆出租车。我爸知道后,生怕那个司机绕我们的路,耽误回家的时间,便骑着摩托车在公路口等我们,带那个司机走近路。那天,下着大雪,我爸冒着寒风在前边带路,我和女友坐在车中。透过车窗,三十岁的我看着风雪中五十多岁爸爸的背影,眼眶有些湿润。
我爸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年少时,我曾嫌弃过他们没本事。还在上学时,我有时会因为同学买了双新鞋,或是换了新手机而怨恼:爸妈为什么是农民?他们为什么没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一度,我很想逃离这个农村的家。
但等我有了孩子,也成为了一个爸爸,我突然理解了父母:爸妈当时一定是在能力范围内给了我最好的一切。而且,自己有了家才开始明白,支撑起一个家需要多大的能力和勇气。爸妈靠种地把我拉扯大,供我外出上学,太不容易了。
图 | 小时候和爸爸的合影
每次回到家,一进门我就看能到桌上摆满了我小时候爱喝的饮料、牛奶,还有柚子等水果,这些都是爸妈为了我特意买回来的。那时,我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过年了,我回到家了。
过年那几天,是我一年中最放松的几天。我爸妈会杀猪,做我爱吃的菜。知道我回来,姑姑拎着自家养的几只鸡过来,叔叔拿来了家里最好的自酿酒,他们嘴里叫着我的小名“二龙”,问着我这一年工作如何,生活怎么样,还唠起家常。
当自己被家人围住,那种打小就非常熟悉的氛围就回来了。平日里那些工作和生活上的烦心事一下子消散开,我有种被家托住的感觉。
安阳
接纳不如意的家,也是长大
我来自安徽阜阳的一个小镇。初中的时候,爸妈和两个姐姐去上海打工,我一个人留在镇子上读书。每逢春节,我都要离开老家,去往上海郊区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过年。
那间房子在河边,屋里放着两张床,一张是爸妈的,一张是两个姐姐的。厨房在外边,附近还有个小棚子,用于洗澡。周围还住着些人,都是阜阳附近的老乡,有的是像我爸一样的货车司机,有的在工地上打工。他们居住的地方和我们差不多。
那时候一家五口过年很简单,一个肉菜再加几个青菜。家里收入拮据,妈妈也不大会做饭,没什么过年的氛围。等过了年,寒假结束,我就一个人回到镇上的出租屋里生活。
小时候,我总觉得爸爸很厉害,既擅长种地、修理机械,还会帮我解小学数学应用题。但到了初二,我的成绩大幅下滑,脑子里也开始涌出许多问题:我爸如果那么牛,怎么现在还在外边打工?为什么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镇子里上学?
我想不通。十三岁的我尝试给爸妈打过电话,寻求答案,但电话那头的他们表现得很冷漠。最后,我靠硬撑着看书,熬过了那段情绪异常波动的日子。
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一个人不停地思考这些未被解答的问题,也开始了和爸爸的对抗。高考填志愿时,我爸希望我填上海的学校,但我偏不,选择去往北京。潜意识里,我很排斥上海,在那座别人看来光鲜的大都市里,我的父辈没什么尊严。我想逃离爸爸对自己的约束,或者说,逃离他的失败。
有次,我爸妈吵架,我在群里对我爸直言:“不要将自己的无能发泄在别人身上”。之后,他回了句“你还需要成长”,便退了群,还将我拉黑。有一年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联系。
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理解我爸。有段时间,我失业了。待业的那段日子,我不自觉地将爸爸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放在一起看,不断思考如何避免重走父亲的老路。
我开始写小说,主题多与父子关系有关。我不断梳理着和爸爸的过去,脑海中不断浮现和爸爸有关的画面。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人都不是完美的,爸爸有他的失败和卑微落魄,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他能拉扯大三个孩子,挺不容易的。
最近一两年,我和我爸的关系有所缓和。2019年,我们家在县城的新房需要装修,他也给我打了许多电话询问装修意见。
那年春节,我印象很深。因为那是时隔十多年后,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过春节。当时,我的两位姐姐带着各自的丈夫、孩子,我带着女朋友回到那个新家,一大家子在一起,十分热闹。
图 | 外甥和外甥女收姥爷的红包
正月里的一天,我爸喝高了,开始和我们下棋。他先是和姐夫下棋,姐夫输了,紧接着又和我下。下着下着,我爸瞌睡得眼睛都快睁不开。最后,我赢了那局棋。随后,我爸站起来,一把拉开凳子,回屋睡觉去了。我爸下棋很厉害,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赢他,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但我很开心,事后还专门写了篇文章纪念。
第二天,我再问起他这件事,他说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真记不得,还是装的。
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那是多年来难得温暖的一个春节。
红
“离家不离心”
从12岁时开始,我家的年夜饭饭桌上只有四个人,我妈,我和妹妹,还有我姥姥。这主要是因为11岁那年,我爸妈离了婚。
小时候,我爸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又突然消失。比如,有时他会在放学路上出现,给我10块钱。他待在家里的时间不长,但大多数时候总在和我妈吵架,打架。
在我们住的那个河北小村子里,我妈可能是那个年代第一个离婚的女人。离婚后,我妈既当爹又当妈。她雇了两个人,接过之前和我爸合干的纸张回收生意。放假的时候,我还会帮她一起运送纸张。有次,别人家未经同意侵占了我家的地,我妈二话不说就把那块占地的石碑给刨了,后来也没人敢来说些什么。
在我的印象里,我妈特别坚强,从来没见她哭过。我现在性格挺刚,多少受到了我妈的影响。“不能伸手去跟别人要钱”,这是我妈一直以来教导我的道理,她总和我说不能老围着孩子转,得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
一直以来,我总是挂记着我妈。特别是我有了孩子之后,明白了母亲带孩子的艰辛。我总觉得,要是把我放在我妈那个年代,一个人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长大,估计得崩溃。
我和我妈,还有妹妹的关系很好。我们仨有一个小群,有时我妈在里面分享自己做的菜,我和妹妹则喜欢在里面吐槽生活上的烦心事。三个人在生活上,都会互相照应着。
图 | 丰盛的年夜饭
如今,我妈老了,身体也开始出现一些毛病。有一天,我工作时接到她的电话,说自己突然有些头晕,走道没劲。我就赶紧请了假,接她去了医院。检查之后,大夫说是有轻微脑梗,开了些药。小时候,是我妈照顾我,现在,妈妈老了,作为女儿,我当然要去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离婚双方的家庭似乎老死不相往来。但我家不是。虽然离了婚,我妈和爷爷奶奶的关系还是很好。有次,我爷爷高血压犯病了,每天都得去医院输液,当时我妈给钱供他治病,还去医院看望他。
春节期间,她也是常年带着我和妹妹上门看望爷爷奶奶。等我结婚的时候,爷爷奶奶、叔叔婶婶都来参加了婚礼,还给我打了红包。我心里觉得挺暖的。
虽说我爸妈离婚了,但两家的亲缘关系没断,有种“离家不离心”的感觉。
罗澜
爸爸走后,久别的老家抚慰了我
2019年邻近春节的时候,我爸走了。那段时间,我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洞。
爸爸很喜欢读书,是一个非常有才的人,却一直得不到施展。年轻时,由于家庭成分不好,爸爸没能上得了大学。后来,他靠自己的努力,当了工程师。做工程预算时,一个工程的图纸摞起来有一米多高,爸爸只需花几天,就可以把其中所有的数字背下来。我天生记忆力好,应该是遗传自他的。
小时候,爸爸常年在外边跑工程,一家人只得在暑假和春节团聚。上小学的时候,回家的他会一句一句地给我解说《洛神赋》。
长大后,我到外省上学、工作,他也总会和我聊起看过的书。有次,爸爸和我打电话,我问他在干什么,他回:“我刚和你妈说,《红楼梦》的词写得多好:‘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爸爸不爱和人交往,几乎没什么朋友。我不在家时,他有时会和妈妈聊起这些,但妈妈有时听不懂,他就会说:“要是罗澜在,她就会明白。”
爸爸一向待人严苛,而且他的脾气越老越古怪。曾经,因为他的脾气,我感觉自己和他不如从前亲近了,有好些年的春节我也不怎么想回家。如今再回想,那几年爸爸很可能抑郁了。
从爸爸确诊肺癌中晚期到他最终离世,只过了半年。我很痛苦,有时走在路上就会不自觉地掉下泪来:我没有爸爸了,怎么会没有爸爸了呢?
那年春节,妈妈带我回到他们二人的老家,一个离贵阳有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小镇。算起来,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回去了。过去,我只觉得那是父母的老家,但那次,它给了我许多抚慰。
图 | 镇子上的人和喝茶的铺子
在舅舅家那间临河的平房里,一大家子人十分热闹,早上先去街上吃碗米粉,下午再去河边散步。和城里不一样,那边家家户户的门都是敞开的,有时我们还会随机去别家串门。虽然和舅舅、表哥等人多年不见,但我和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疏远的感觉。相比之下,过去我和爸妈在城里楼房过的年,十分冷清。
那个春节,可能在平时我会嫌吵,但当我和家人们每天都在一起时,我像是被爱包围着,对于刚失去了爸爸的我而言,那是很大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