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结|武帝旌旗在眼中——汉赋的武帝书写及其省思
许结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辞赋研究所所长、中国赋学会会长、中国韵文学会副会长。
摘要:汉赋的兴盛与武帝的关系非常密切,汉赋作品中对武帝人物图像的呈现尤其值得关注。在汉赋创作中,自司马相如《上林赋》对“天子校猎”的描写,其中内涵的武帝“尚武”的形象,到扬雄《长杨赋》对武帝朝“武事”如抗击匈奴战争的具体展示,以及东汉京都赋对武帝作为的得失评价,又喻示了对其形象构造由武仪、武事到武功的变迁。而其中牵涉到的庙制建毁的争议,礼德思想的省思,又是赋家视武帝为一重要的历史坐标,并予以文学化的书写。
关键词:汉赋;武帝;庙制;尚武形象;书写与省思
《上林图卷》明 仇英绘
唐代诗人杜甫《秋兴八首》之七有云“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追怀汉时功绩,感叹盛景难再,是对汉武帝的文学描述,然追溯其源,最初有关武帝的文学书写,正是在兴盛于汉代武帝朝而形成“一代文学”的汉赋作品中。从汉赋的写作史来看,与武帝相关者有两大聚焦点,一是武帝好赋,且自有创作,如《李夫人赋》等,且其立宫廷语言侍从制度对赋创作的影响力,均未可轻估;二是赋家对“武帝”的描绘,实为汉人极关注的问题,其间的历史事件与文学夸饰,尤其值得言说。以前者为时代背景,探讨作为文本中心的后者之内涵及意义,其中如天子校猎所呈现的尚武形象,及因缘于庙制建毁对武帝功过的评价,特别是赋家在“讽”与“颂”选择中的历史省思,既是其礼德观的主旨,又由此勾连出“汉帝”群像的出场及其相关的评论。
一
天子校猎:尚武形象的呈现
汉武帝作为当朝天子形象在赋中的展现,始于司马相如有关“天子校猎”的描写,其历史视点宜置放在景、武之际的历史变迁。落实到赋域,先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的两则记述,一则是景帝时相如入仕朝廷并离开入梁国的记录:
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乃著《子虚》之赋。
一则是相如由于武帝时从藩国回归朝廷的记录:
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1
景帝“不好辞赋”与武帝读赋为之震“惊”,趣好不同,别若霄壤,这只说明二帝对赋的态度,而如何将帝王形象融入此新文体中,则首先在于作家的主观意图与创造。也就是《史记》本传的赓续记载,相如被召见后对武帝说的:“有是。然此(指《子虚赋》)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2结果是赋奏后“天子大悦”,“以为郎”,这其中固然包括了武帝对“赋词”(铺采摛文)、“赋意”(贬藩国而崇朝廷)的赞许3,但其中宜不乏对“赋象”(天子形象)的认可与心仪。赋中最典型的是有关“天子校猎”的一段描绘:
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行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4
再现天子出游的仪仗、威势及狩猎过程,实乃“武帝”形象的展示。如果说赋中的“生貔豹,搏豺狼”等写的是天子校猎的具体行为,则诸如“河江为阹,泰山为橹”“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等描绘,显然属于夸张造势,其纵横捭阖,雄壮奇崛的描绘,是典型的以“文”采饰“武”功的彰显。
相如赋对“天子”(武帝)的图写,就单篇赋而言,《上林》继“校猎”的长篇幅描绘后,又有“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的设置酒宴与“张乐乎膠葛之宇”的奏演乐舞的场景,以及篇末“天子芒然而思”叹戒“奢侈”的自省,皆无法比拟“校猎”画面的生动与精彩。诚如何焯所评其写捕兽、猎禽,“有囊括宇宙之气”5。就其赋作而言,相如的其他创作如《大人赋》影写了武帝好“游仙”的形象,《长门赋》以废后陈阿娇事影写了武帝“负心”及悔的形象,均不能与《上林赋》“校猎”时的“尚武”形象抗衡。这也决定了汉代后继之赋作者或影写武帝史事,或彰显武帝形象,无不深嵌“武”功的态势与气象。如班固《西都赋》中“尔乃期门佽飞”一节,是汉武帝上林游猎事。再读其赋文:
风毛雨血,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猨狖失木,豺狼慑窜。……穷虎奔突,狂兕触蹙。许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挟师豹,拖熊螭,曳犀牦,顿象罴,超洞壑,越峻崖,蹷崭岩,钜石隤,松柏仆,丛林摧。草木无余,禽兽殄夷。4
通过对武帝校猎的场景再现,蕴含其尚武的精神。又张衡《西京赋》写“百戏”表演,也是演绎西汉武帝故事。如赋中描写情景:
大驾幸乎平乐,张甲乙而袭翠被。攒珍宝之玩好,纷瑰丽以奓靡。临迥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乌获扛鼎,都卢寻橦。冲狭燕濯,胸突铦锋。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巨兽百寻,是为曼延。神山崔巍,欻从背见。熊虎升而挐攫,猿狖超而高援。怪兽陆梁,大雀踆踆。白象行孕,垂鼻辚囷。海鳞变而成龙,状蜿蜿以蝹蝹。舍利颬颬,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蟾蜍与龟,水人弄蛇。奇幻倏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雾杳冥。6
《文选》李善注“甲乙”帐引《汉书赞》“孝武造甲乙之帐,袭翠被,冯玉几”4,我们再对应《汉书·武帝纪》中“(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三百里内皆来观”的景象7,显然赋作是对武帝朝史事的追述。而赋中描写包括举重、爬竿、翻筋斗、气功、手技、走索、歌舞、幻术、魔术、驯兽、马戏等游娱项目,其中尤以“鱼龙曼延”之戏最为壮观,均以气势取胜,这也是一种“武功”的呈现。
由“天子校猎”的语象描写所形成的武帝形象,其武“功”的传递在赋域又向两方面衍展:一是表现对其他帝王的书写,如东汉赋家写光武帝,亦多突出一“武”字。班固《东都赋》继“王莽作逆,汉祚中缺”后描写光武帝的功绩时谓:“圣皇乃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8“圣皇”指光武帝,“世宗”乃汉武帝,所谓“霆击”“雷震”,以光武追踪汉武,可谓一脉相承。二是后世赋家对武帝功绩的追述。如唐人高无际《汉武帝后庭秋千赋》谓“大哉汉武兮尊一人,域中无事兮天下皆春”;独孤授《汉武帝射蛟赋》“有汉武彻,惟时巡省。穷楚之望,极江之永……隘秦皇之观日,追夏后之勤水”;王起《昆明池习水战赋》“伊昔汉武,将吞远戎。凿昆池之澹澹,习水战之雄雄”,胡直钧《获大宛马赋》“昔孝武寤善马,驾英才,穷二师于海外,获汗血之龙媒。……走追风于马邑,嘶逐日于云堆。因行师之勋著,辨前王之业开。……发迹穷荒,来仪中国”9,皆以“武”言“功”,为诸赋家书写汉武功绩的共识。由此反观武帝之所以被赋家以“尚武”的形象呈现于文字,还在于他本人的作为,这突出于两端:
一曰“好赋”。这除了他好《离骚》而命淮南王上“离骚传”,和自己也写作有《李夫人赋》《秋风辞》等,更重要的体现在他建立的内廷言语侍从制度,开启了历史上的朝廷“献赋”之风。而在武帝一朝相关献赋的文献,最突出地呈现于“枚马”,即枚皋与相如。相如献赋“三惊”汉主,已然赋坛佳话10,枚皋因赋见幸亦载史册:
上得之大喜,召入见待诏,皋因赋殿中……从行至甘泉、雍、河东,东巡狩,封泰山,塞决河宣房,游观三辅离宫馆,临山泽,弋猎射驭狗马蹴鞠刻镂,上有所感,辄使赋之。11
枚皋所赋虽不及相如“天子校猎”壮观,虽多游戏之作,但其所受宠幸显示出的武帝“好赋”,似乎具有更典型的制度化特征。也正因为武帝之好赋,才招致赋家对其作为的关注,其形象亦通过其事件与仪态的书写而得以呈现。
二曰“擅战”。赋家描写武帝“校猎”与之可对应的实战史实,就是当朝旷时日久的抗击北方匈奴的战事。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上《匈奴和亲论》以为“不如勿许,兴兵击之”,武帝深以为然。于是下《欲伐匈奴诏》“朕饰子女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亡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12,从“马邑之谋”后经四次大规模的战事,到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战”,终成胜局13。正因抗击匈奴的战事对汉朝军制的改革与加强,特别是武帝在统领战争全局时的雄心韬略,受到当朝学者的激赏,例如桓谭《新论·识通第十》认为:“汉武帝材质高妙,有崇先广统之规,故即位而开发大志,考合古今,模范前圣故事,建正朔,定制度,招选俊杰,奋扬威怒,武义四加,所征者服,兴起六艺,广进儒术,自开辟以来,惟汉家为最盛焉。故显为世宗,可谓卓尔绝世之主矣。”14其中“奋扬威怒,武义四加”的说辞,显然是对以“抗匈”为中心的武事褒扬,这也是赋家描写武帝尚武形象的史实回应。由此聚焦,又成为武帝以后赋家对其形象构建的依据,以及其功过评价的重要指向。
二
庙制建毁:对武帝功过的评价
西汉到宣、元时期,朝廷对武帝的评价产生了歧义,这一点到元、成之世有关庙制建毁的争议尤为明显,于是从历史评价的层面也转入到赋家笔下的描写。这件事发端于汉宣帝议立武帝庙乐。据《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记述,宣帝初即位,下诏丞相御史:
孝武皇帝躬仁谊,厉威武,北征匈奴,单于远遁,南平氐羌、昆明、瓯骆两越,东定薉、貉、朝鲜,廓地斥境,立郡县,百蛮率服,款塞自至,珍贡陈于宗庙;协音律,造乐歌,荐上帝,封太山,立明堂,改正朔,易服色……功德茂盛,不能尽宣。15
所述武帝功德要在两端,一是四方征伐以拓疆宇,一是建立了礼乐政治制度,而尤以武功居首。当时只有长信少府夏侯胜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15此事虽以夏侯胜“非议诏书,毁先帝”罪名下狱结束,但对武帝多欲而伤民的批评已然存在。这在武帝当朝就有了说辞,例如汲黯当时就指斥武帝“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16,就是武帝本人也知道自己恢武拓境,过多作为所造成的功、过两面性,据司马光《通鉴·汉纪》“征和二年”条记录,汉武帝在卫青临终前说过这样的话:“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17“改制”与“征伐”为其作为,或称“功德”,而“劳民”对国家的伤害,又成为负面评价武帝的一个聚焦点。这在赋作中的反映,就是当朝赋家的“讽”与后世的“讽喻”传统。就当朝而论,相如赋描述“天子游猎”虽然很壮观,但借赋中天子的“大奢侈”的叹息,已寄讽于中,如赋中说“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亡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16,这在相如侍从武帝长杨宫游猎而上《谏猎疏》也有印证。至于他的《哀二世赋》以“穷民”而“亡国”的教训,《大人赋》劝谏武帝游仙之举,所以司马迁评价相如赋说“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18。再比如孔臧的《谏格虎赋》以“帝使亡诸大夫问乎下国”开篇,着重谏讽诸侯王夸耀格虎狩猎之乐,收以天子使臣的训导如“妨害农业,残夭民命”,“有德之君,则不为害”等19,也内含谴“下国”而喻朝廷的意味。再看后来赋述,《汉书·扬雄传》载扬雄自述拟效相如作四赋“奏《甘泉赋》以风”“上《河东赋》以劝”“因《校猎赋》以风”“上《长杨赋》……以风”20等,皆以民生谏奢泰。具体到篇章,如扬雄《羽猎赋序》明示:“武帝广开上林……游观侈靡,穷妙极丽。虽颇割其三垂以赡齐民,然至羽猎……尚泰奢丽夸诩,非尧舜成汤文王三驱之意也。”21这是由相如赋写“天子校猎”内涵讽意的延伸与展开。
到汉昭帝的时候,同对如《汉书·昭帝纪》所记述的“承孝武奢侈余敝师旅之后,海内虚耗,户口减半”22的现实,在朝廷召开的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诋毁官营盐铁,而这正是汉武帝当年筹措军费的制度,这一舆情导向,直接开启的宣元以后的儒生政治,而经元帝、成帝两朝有关庙制的争议,或者说围绕“世宗庙”的建毁问题,引出的对武帝功过的评价,是最为集中而典型的。据《汉书·韦贤传》记载:
高祖时,令诸侯王都皆立太上皇庙。至惠帝尊高祖庙为太祖庙,景帝尊孝文庙为太宗庙,……至宣帝本始二年,复尊孝武庙为世宗庙,行所巡狩亦立焉。……元帝时,贡禹奏言:“古者天子七庙,今孝惠、孝景庙皆亲尽,宜毁。及郡国庙不应古礼,宜正定。”23
元帝朝韦玄成为丞相,主持庙议,他以古礼(周制)昭穆之法,“五庙”“七庙”(以文、武世室为不祧),议亲尽毁文帝庙,大司马许嘉成、廷尉尹忠以文、武之俭德与功德议立“太宗庙”与“世宗庙”不宜废。成帝时匡衡为丞相,复议庙制,其中牵涉到“世宗庙”(武帝),功过相衡,因功建庙之议占了上风,而对其功德的评价,到哀帝时的刘歆《武帝庙不易毁议》为代表,他认为武帝“功德皆兼而有焉”,并列举其南灭百越、北攘匈奴、东伐朝鲜、西伐大宛,以及“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祠,建封禅,殊官号,存周后,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的确立汉室统绪的作为,持“不毁”之议23。这一庙制建毁而带来的功过评价反映到赋家的作品,典型的就是扬雄《长杨赋》。
该赋论“今朝廷”(成帝朝)之前,分为三段,首明“高祖奉命……以为百姓请命乎皇天”的“天德”,次述“圣文……躬服节俭”的“俭德”,然后对武帝所谓“功德”有一段浓墨重彩的描绘: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眦,闽越相乱。遐萌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票卫,汾沄沸渭,云合电发,猋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雷霆,砰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殴橐它,烧熐蠡,分梨单于,磔裂属国,夷阬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屍舆厮,系累老弱,兗鋋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树颔,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24
如果对应相如《上林赋》“天子游猎”的描写,前为现实情形的展现,此为历史功绩的追写。通过扬赋的书写,我们可以看到其对汉武帝形象的表现,有三个层面:其一,继承相如赋“天子校猎”的写法,突出其“尚武”特征,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天子礼仪的描述,后者是历史事件的彰显。其中突出“熏鬻作虐”“乃命票卫”(霍去病、卫青)与“疾如奔星,击如雷霆,砰轒辒,破穹庐”,实乃抗击匈奴战争的生动描绘。其二,对应当时庙议,列述三代即高祖、圣文与圣武,正是“太祖庙”“太宗庙”与“世宗庙”的赋语摹写。尽管这种写作也不仅拘于赋家,为当时流行说法,如梅福上疏建言“外戚”之祸所云“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师、伊吕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俭……孝武皇帝好忠谏,说至言,出爵不待廉茂,庆赐不须显功……汉家得贤,于此为盛”25,是同样的书写结构,但作为一种传统,却为东汉赋家所拟效。如班固《东都赋》写汉光武帝再造汉室的文韬武略“握乾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所追仿的则是“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文帝)。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武帝)”26。又如张衡《东京赋》的描写:
高祖膺箓受图,顺天行诛……受命建家,造我区夏矣。文(文帝)又躬自菲薄,治致升平之德。武(武帝)有大启土宇,纪禅肃然之功。宣(宣帝)重威以抚和戎狄……历世弥光。
先述西汉高、文、武、宣,继写东汉“世祖(光武帝)忿之……共工(指王莽)是除……逮至显宗(明帝),六合殷昌……”27是典型的庙制笔法。其三,《长杨赋》虽历述三朝,但其描绘的重点则在“武帝”的功德,其“圣武勃怒,爰整其旅”的人物图像,“汾沄沸渭,云合电发,猋腾波流,机骇蜂轶”的用兵态势,“砰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猎乎王廷”的战事结局,以及“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跷足抗手,请献厥珍”的万邦来朝气象,诚为赋家之蕴义而宣扬。何焯评此节文字,以为“言孝武声灵,以兵服远”,比较写高祖与文帝,则“此段独详,以此事之本乎武也。极力铺张,见昔日武功之盛,安不忘危,亦后人之所当察耳”28。
无论是当朝史的言说,还是赋家的评价,其对武帝的功过得失,始终纠结在“武功”与“穷民”两端,这也成为赋写武帝的“讽”“颂”传统。于是赋家对所处朝廷的腐弱现象,尝以武帝的雄强之“功”为激励,已然为大汉帝国之所以盛炽的强心剂。同时,又对其之所以造成“穷民”结果的“多欲”“多贪”的鉴戒,以武帝为教训,而劝以“俭德”,汉文帝的形象又自然成为赋家笔下的标杆和参照。汉元帝初元三年,翼奉上奏“寝庙不以亲疏迭毁,皆烦费,违古制”,主张承周礼旧法所以才引起有关“世宗庙”建毁之议,而翼奉则认为“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可见对文帝俭德的尊崇。而许嘉认为“太宗庙”不可毁废理由是“除诽谤,去肉刑,躬节俭,不受献,罪人不币,不私其利,出美人,重绝人类,宾赐长老,收恤孤独,德厚侔天地,利泽施四海”;尹忠以“世宗庙”不宜毁废理由是“改正朔,易服色,攘四夷”29,很显然,随着儒生政治的发展,文帝的“俭德”较武帝的“功德”更受到人们的重视。由此再比照扬雄《长杨赋》对汉文帝“俭德”的描写: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敝,革鞜不穿,大夏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瑇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彫瑑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30
此颂文帝节俭之德,文治致天下太平,如果再对应作者赋末段写当朝(成帝)时所言“岂徒夸淫览浮观……多糜鹿之获哉”一段,恰是对自相如盛谈“天子游猎”行为的反思。与之相类,班彪《北征赋》的“从圣文之克让兮,不劳师而币加。惠父兄于南越兮,黜帝号于尉他。降几杖于藩国兮,折吴濞之逆邪。惟太宗之荡荡兮,岂曩秦之所图”31,也是赞美文帝行俭德并对如武帝“劳师”行为的回应。
三
历史省思:赋家礼德观论衡
唐人韦充《汉武帝勒兵登单于台赋》云:“汉兴五叶,帝曰孝武。气盖群方,威加丑虏。谓八表可以臣服,谓四夷可以力取。所以发王者之师于中原,登单于之台于北土。”32其对武帝的时间定位是“汉兴五叶”,乃西汉盛世,也是赋的盛世,即王芑孙《读赋卮言·导源》说的“赋家极轨,要当盛汉之隆”33;其功勋定位仍是“尚武”,所谓“气盖”“威加”“臣服”“力取”等,已成赋家武帝书写的惯性模式。只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赋家对武帝的书写形态已有了潜在的变迁。如果说相如《上林赋》“天子校猎”的现实书写重在“武仪”(场景仪态),扬雄《长杨赋》的历史书写已偏重“武事”(抗匈等战绩),那么到了东汉的京都赋的系列写作,其对武帝的评价显然重在“武功”(得与失的评价),相关批评也因之展开。
东汉京都赋的创作由杜笃的《论都赋》肇始,其中占最大篇幅的是对武帝的描述与评价,试举其中的主要内容如次:
是时孝武因其余财府帑之蓄,始为钩深图远之意,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仇,遂命票骑,勤任卫青,勇惟鹰扬,军如流星,深入匈奴,割裂王庭,度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烧罽帐,系阏氏,燔康居,灰珍奇,椎鸣镝,钉鹿蠡,驰阬岸,获昆弥……拓地万里,威震八荒。……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颡,失气虏伏,非夫大汉之盛,世藉廱土之饶,得御外理内之术,孰能致功若斯!故创业于高祖,嗣传于孝惠,德隆于太宗,财衍于孝景,威盛于圣武,政行于宣、元,侈极于成、哀,祚缺于孝平。传世十一,历载三百,德衰而复盈,道微而复章,皆莫能迁于廱州,而背于咸阳。34
其中言说不乏与扬雄《长杨赋》有雷同处,但其历史的评价意味更为显明。其一,京都赋是以“京都”为中心展开帝国图式的书写,这使赋家对武帝功绩的评价已不拘于“游猎”或“郊祀”一端,而具有了更为宏整的历史意义。其二,赋中所言“探冒顿之罪,校平城之仇”是探究武帝抗击匈奴的历史根源,以高祖被匈奴围困于平城的事件为视点,寓含了《春秋》“报仇”经义,深化了武帝用兵的历史内涵。其三,作者描绘的调兵遣将攻略及战事场景,是形象化的历史复写,主旨在“拓地万里,威震八荒”的“大汉之盛”的气象。其四,赋从历史的变迁观觇其功绩,为武帝的定位是“威盛于圣武”,从而彰显其汉史上的一尊形象。其五,赋笔转至对盛衰的思考,其“侈极成、哀,祚缺于孝平”的省思,是以反彰正,进一步推崇盛世“武功”。
这类有关武帝评价,在继后之班、张京都大赋的写作中,也或显或隐的呈现。例如班固《东都赋》追述汉史,认为:“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其描述天子朝会之礼仪谓“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李善注引《汉书》董仲舒策曰:“春秋之文,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三朝,岁首朔日也。”此借武帝朝《春秋》学起意,具有明显的指向。又赋中描写礼乐兼陈之状“尔乃盛礼兴乐,供帐置乎云龙之庭,陈百寮而赞群后,究皇仪而展帝容。……四夷间奏,德广所及。僸佅兜离,罔不具集”,李善注引《孝经钩命决》:“东夷之乐曰佅,南夷之乐曰任,西夷之乐曰林离,北夷之乐曰僸。”此写朝贡体系以彰王廷气象。至于在礼仪结束时,赋者描述“万乐备,百礼暨,皇欢浃,群臣醉,降烟煴,调元气。然后撞钟告罢,百寮遂退。于是圣上睹万方之欢娱,又沐浴于膏泽,惧其侈心之将萌,而怠于东作也”35,又假托帝王对“侈心”与“怠”的反省,寄寓了赋家的讽谏之意。于是我们发现,在京都赋的创作中,赋家不仅对武帝有更多的赞美,如谓“武有大启土宇,纪禅肃然之功”(《东都赋》),也有对其直言不讳的批评,如谓“骋文成之丕诞,驰五利之所刑”(《西都赋》),这种评论也影响到后世赋家,如潘岳《西征赋》“命有始而必终,孰长生而久视。武雄略其焉在,近惑文成而溺五利。侔造化以制作,穷山海之奥秘。……纵逸游于角觝,络甲乙以珠翠。忍生民之减半,勒东岳以虚美”35,其贬抑汉武帝,也是对班赋所述的延伸与发展。而在武帝“战功”与“侈心”的论衡间,赋家从题材到评论也悄然从“游猎”向“郊祀”(礼乐)转移,于是礼德观自然成为论武帝得失的主要标准。这一转移的明显说辞,就是班固的《两都赋序》:
大汉初定,日不暇给。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内设金马、石渠之署,外兴乐府协律之事。以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斯事虽细,然先臣之旧式,国家之遗美,不可阙也。35
其对武帝的推崇,已由武事转向“崇礼官,考文章”的礼乐政治。后世延续这个传统,如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认为“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36,费经虞《雅伦》卷四所谓“汉兴,学者修举文辞。至于孝武,升平日久,国家隆盛,天子留心乐府,而赋兴焉”37,可谓一脉相承。
汉代首倡礼乐政治,改变先秦如《左传·僖公二十七年》“礼乐,德之则”的抽象言说,而视为行政举措,就是《汉书·礼乐志》所说的“六经之道同归,而礼乐之用为急”38,这在武帝朝“崇礼官”“兴乐府”而趋于成熟。如果落实到赋创作,刘熙载《赋概》认为“《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又谓“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清深,此种尚延一线”39,试图说明战国到魏晋间由“赋乐”到“赋礼”再回归“赋乐”的演进过程,汉代的骋辞大赋无疑属于“赋礼”的时代。由于汉大赋主要是呈现天子礼,所以赋家对武帝的关注也囿于对汉廷礼事、礼仪与礼义的书写。而考察“赋礼”的表达方式,礼事为描述之本,礼仪与礼义由两面展开,因于“仪”而张其势,汉大赋中“校猎”“郊祀”与京都中“朝会”等礼仪的描绘,以及其中对武帝形象的塑造,极为典型;因于“义”而节其制,又使赋家将武帝视为“多欲”与“奢侈”以致“劳民”的对象,而予以质疑与批评。这除了前述的对武帝作为的直接批评,赋家还通过两方面加以表达,一方面是通过对相关帝王侈费行为的批评,以揭示其劳民败国的“侈”心传统。比如扬雄《长杨赋》言述汉成帝,表面夸赞其“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等等,其实际内容则是批评其:
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莋,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又恐后世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取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骩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粳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夸诩众庶,盛狖玃之收,多麋鹿之获哉!40
赋写成帝元延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而行游猎斩获之事,规模宏大,扰民尤甚,而扬雄却假以“仁德”颂之,乃以礼德约制融入赋体夸饰,其对“淫荒田猎”的批判与相如天子校猎寄喻的讽谏之义潜符默契的。另一方面是赋家通过对礼德的颂扬,借助其他帝王的形象以警戒过度“尚武”与“扰民”,这除了赞扬文帝的俭德,还集中于对东汉明帝“永平礼治”的讴歌,如班固与张衡的颂辞:
至乎永平之际,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肃。……光汉京于诸夏,总八方而为之极。(《东都赋》)
逮至显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阳。启南端之特闱,立应门之将将。昭仁惠于崇贤,抗义声于金商。(《东京赋》)41
对照赋家对武帝描写时的气势雄张,这又呈现出一种雍容典雅的气象,究其原因,实乃以礼德论衡的思想反映。缘此,“武帝”形象在汉赋中的呈现,以及内涵的“讽”与“颂”的旨趣,已成为一重要的历史坐标,被不断的演说与绎解。
注释
1司马迁:《史记》第9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99、3002页。
2(1)司马迁:《史记》第9册,第3002页。
3(2)按:《史记》本传记述:“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司马迁:《史记》第9册,第3002页)又,本传作“天子游猎赋”,萧统《文选》析为《子虚》《上林》两篇,合观赋文,正由三者构篇,即楚臣夸谈“云梦”,齐臣驳难以“东海”,天子使臣束之以“上林苑”,所谓“该四海而言之”(程大昌语)。
4(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7页,第28页,第48页。
5(4)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上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337页。
6(5)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7-78页。
7(6)班固:《汉书》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4页。
8(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册,第30-31页。
9(8)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第7、9、5、9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915、3719、1789、3658页。
10(9)详参许结:《诵赋而惊汉主——司马相如与汉宫廷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4期。
11(10)班固:《汉书》第8册,第2366-2367页。
12(11)班固:《汉书》第1册,第162页。按:《文馆词林》题作《欲伐匈奴诏》。
13(12)有关论述可参庄春波:《汉武帝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200页。
14(13)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3页。
15(14)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56页,第3156页。
16(15)班固:《汉书》第8册,第2317页,第2575页。
17(16)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6页。
18(17)司马迁:《史记》第9册,第3073页。
19(18)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15页。
20(19)班固:《汉书》第11册,第3522、3535、3541、3557页。
21(20)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3-84页。
22(21)班固:《汉书》第1册,第233页。
23(22)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15-3116页,第3125-3127页。
24(23)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第124页。
25(24)班固:《汉书》第9册,第2917-2918页。
26(2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册,第30-31页。
27(26)张衡著,张震泽校注:《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97-109页。
28(27)于光华辑:《重订文选集评》上册,第360-361页。
29(28)班固:《汉书》第10册,第3175、3118-3119页。
30(29)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第122页。
31(3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册,第143-144页。
32(31)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第5册,第1789页。
33(32)王芑孙:《读赋卮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影《国朝名人著述丛编》本,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页。
34(33)费振刚,胡双宝,宗明华辑校:《全汉赋》,第267-268页。
35(34)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册,第31-34页,第156页,第21-22页。
36(3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72页。
37(36)费经虞撰,费密补:《雅伦》,《续修四库全书》第1697册,影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第63页。
38(37)班固:《汉书》第4册,第1027页。
39(38)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2-93页。
40(39)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第128-129页。
41(4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册,第31-32、55页。
〉此文原载于《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
文|许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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