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美
之一
——怯弱风流,黛玉的美貌和才华
说林黛玉美,大概没有人会怀疑。可是,林黛玉到底有多美?又是怎么个美法?
《红楼梦》对黛玉的外貌描写,实在是吝啬笔墨,但!是!实在是大手笔。曹雪芹写过宝玉如何帮平儿补妆,写得很细致;写过探春洗脸补妆,写过尤氏洗脸补妆,还写过一群小丫鬟怎么洗头,写过宝玉在林黛玉住处就着黛玉的洗脸水梳洗,可就是没有写过黛玉怎么梳妆打扮,只是有一次,宝玉和众姊妹在大观园大玩大笑,宝玉发现黛玉的发型有一点蓬松,使了个眼色,黛玉赶紧蹩进里屋,对着镜子理了一下鬓发,仅此而已。一部《红楼梦》纵然看上百遍,读者也不知道黛玉常常是何衣饰,平日里如何打扮,作者写她,连面貌五官也几乎只写神情风韵,类似国画的写意笔法。
看《红楼梦》的描述,第二回,作者第一次写到黛玉,这一次黛玉没有正式出场,涉及容貌,作者只用了四个字:聪明清秀。不像《红楼梦》之前之后的小说,一说女子美貌,满纸都是“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绝代容华”等字样。
《红楼梦》第三回,黛玉正式出场了。黛玉进荣府,众人眼里看她:“年貌虽小,言谈举止不俗。身体面貌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依然只是勾勒一种神情,一种姿态,给读者一个飘忽的印象。
宝玉眼中见到的黛玉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第二十六回,黛玉夜访怡红院,吃了闭门羹,“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书中作者从各个角度展现黛玉柔弱娇美的形象。所谓的“袅袅婷婷”、“风流袅娜”、“风流婉转”,就是宝玉眼中的“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娇花”和“弱柳”给读者提供了具体的形象,“照水”和“扶风”,展现出黛玉的体态有着灵动之美。但是,如果没有气质风度支撑,那就只能是扭扭捏捏、摇摇摆摆,那还有什么可美的?
黛玉是淑女。小说第三回王熙凤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虽有恭维的成分,但也很客观,黛玉的“气派”有目共睹。林黛玉知书达理。不过按她的说法,应该没有什么学历,“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她应该是属于没有文凭却很有文化的一类。且看黛玉在见到长辈推让座位时表现出的礼仪:“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黛玉不是别人怎么让就怎么坐,更不是自己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坐,而是仔细忖度,觉得按长幼尊卑自己是不能坐在炕上的主座上的。见了贾母也不是随便找个座位就坐下:“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当她弄清楚王夫人、凤姐都“不在这里吃饭”时才坐下。下边的排序是:“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左边为尊,黛玉是客,所以坐在了三姐妹之上座。一出场,黛玉就显示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红楼梦》里美女如云,就相貌而言,黛玉也许不算最美,黛玉最令人倾倒的,是书卷气,而书卷气则来自“以诗书为伴”的高雅情趣。黛玉从小就得到父母的悉心教养,再加上自己好学爱书,第十六回写黛玉从江南回京,带了许多书,而且给宝玉和姑娘们的礼物也是纸笔等文房四宝。黛玉从没有把金玉器玩看得很重,她平素的爱好是吟诗,弹琴,看书。第四十回贾母领着刘姥姥见识大观园,在潇湘馆看到“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把黛玉的闺房误认为公子的书房,惊叹“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黛玉的淑女气质,来自她的书香氛围,也来自她诗意盎然的精神生活。
按照世俗的评判,在红楼女儿中,黛玉可能不是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诗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联诗又没盖过史湘云。要知道,林黛玉的心灵是广阔的,但她的生存空间却是狭小的。她的灵智与感情,被幽禁在大观园一隅。即便是这样,也难掩她的诗情风华。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但即便是黛玉自己认为敷衍了事随意一写,也大大超越了别人的应景之作。大观园奉命题诗,只她是五言,也在他人之上。其实,咏海棠诗,也独冠群芳。在黛玉笔下,五言,七律,古诗,歌行,各体兼长。林黛玉是《红楼梦》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作为“世外仙姝”,美丽的林黛玉给《红楼梦》带来异样的光彩。而黛玉若是一味的温良恭俭让,一味的“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红楼梦》就堕入才子佳人故事的俗套,还有什么看头?
之二
——表里俱澄澈
《红楼梦》的美女中,论容貌,按照作者的描述,宝钗和黛玉似乎不相上下。相比较而言,宝钗更性感,丰满白皙,有着让宝玉咽口水的“雪白的膀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任是无情也动人”,更有女人味儿。
可是,这个宝姐姐后来成了宝二奶奶,却未能成为宝玉的知己。宝玉曾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透了宝钗的骨子里才这么说的。
于是有人说宝钗不像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这是按照宝玉的标准来定的。对于宝玉,男,女,不仅是用来标注性别的字眼,还代表着不同的灵魂风格。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珠子”是美的,没有光泽的珠子当然不美,鱼眼睛则非但不美,干脆就令人厌恶了。红楼女儿国里,最有城府的是薛宝钗,按照宝玉的话来推理,宝钗虽然年岁不大,却已经是个准“鱼眼睛”了。
真正漂亮的女孩儿,天真烂漫,晶莹透亮,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比如探春,即便是代理家政事务,也全都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妙玉一向显得无城府,可是跟黛玉比,就显得矫情。妙玉对宝玉的爱慕很纯洁,她也并不掩饰自己喜欢宝玉,但是,明明是偏心请茶,她还装模做样地对宝玉说,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宝钗的光。论心地纯净,探春,妙玉,还有爽朗直率的史湘云,痴情的龄官,这么数过来,断然不能漏掉了林妹妹。黛玉,虽则多泪水,多思虑,却也清莹透亮,表里俱澄澈。
黛玉的泪多,是因为她比同龄的女孩儿更早直面亲人的故去,更早直接面对风剑霜刀;她的多思多虑,是因为她过早孤身独处在一个尔虞我诈的成人世界。她从未因为要算计一个谁或者要谋取一项利益而睡不着觉的。
她的诗才超人,可是,每次赛诗,她总是真诚推崇别人写得好,从不计较高低;与湘云凹晶馆联句,每当湘云说出佳句,她总是“起身叫妙”,甚至还说:“我竟要搁笔了!”冰心玉壶,晶莹剔透;纯如赤子,一往情真。
林黛玉坦诚。在与宝玉定情之前,她对薛宝钗、史湘云常常发点小脾气,“见一个打趣一个”,那种冷嘲热讽,有时让人觉得不太近情理。宝钗生病,宝玉去看她,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黛玉一见却脱口而出,说:“哎哟,我来得不巧了!”“早知道他来,我就不来了。”话里带点刺,弄得宝钗和宝玉都有点尴尬。
率真的林黛玉,容不得微尘,也不记微嫌。她从不“守拙随时”,对眼见的庸俗和虚伪,总是语言犀利直接揭露。当贾宝玉将北静王转赠的圣上所赐的一串名贵念珠送给她时,她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这东西。”对至高无上的皇帝、显赫的王爷都敢嗤之以鼻。她蔑视权贵,也从不讨好贾府的家长:她不奉承王夫人,也从未讨好贾母。她嘲讽宝玉听戏时“装疯”,打趣那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蔑视世俗人情。
黛玉喜怒爱憎形于色、见于言,有些事情上似乎显得很计较,仔细考究起来,却大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她常常一语道出事情的真相,常常用“比刀子还厉害”的话挖苦人,不仅是她疾恶如仇的品性的自然表现,而且还说明她胸怀坦荡,因此背上“刻薄”、“小心眼”的名声,确实冤枉。
黛玉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香菱是宝钗的丫环,想要学诗,宝钗却说“我说你‘得陇望蜀’呢。”“何苦自寻烦恼。”她根本不想教,还几次三番打击香菱。但黛玉却热诚相接,并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诗。”她耐心地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和要点,教香菱品诗,她把自己的诗集珍本借给香菱,并圈定篇目令其阅读,批改香菱的习作,堪称诲人不倦,纯真透明如一泓清泉。
黛玉待人宽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心存介蒂。史湘云把她比作戏子伤了她的自尊,她有点不悦。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又与湘云一同讨论宝玉的“寄生草”。在对待宝钗的态度上,更显得天真笃实。她一度对宝钗存有戒备,但是听到宝钗一番貌似推心置腹的谈话,她就被感动了,诚恳地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于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简直就像一篇深刻的检讨。
黛玉纯真。宝玉挨打后,黛玉哭得“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不掩饰自己对宝玉的痛惜和关心,她劝宝玉,却非常纠结。宝玉若是不改,以后还会吃亏,这是她不忍心看到的;宝玉若是真改了,入了那些“国贼禄鬼”之流,成为世俗男人,这又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她劝宝玉的一句话,只是一句违心话,也说得吞吞吐吐,期期艾艾。
正因为有了一份坦诚,一份纯真,黛玉的美丽,就多多少少带着那样一种令人不安的成分,这是令人砰然心动的一种美丽,这是令人一见不忘、刻骨铭心的美丽。但是,这种美却并不完全合乎温柔敦厚的传统评价标准。因此,王夫人不喜欢黛玉。
宝玉第一次见黛玉,听说黛玉没有玉,就躁狂起来;也许,这一次的闹腾,是小孩子家的一时兴起;可是,后来的一次就让王夫人很在意了:一番惊天动地的吵闹。这一次,宝玉又摔了玉,摔了尚不够,又要砸玉。为什么?丫鬟们谁也说不清楚。王夫人心疼的是宝玉,怨却是黛玉。如果说初次见面的风波只是一种偶然,但这一次,在王夫人看来,黛玉却绝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了。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怎么就能引得儿子如痴如癫?然后,又是紫鹃一句戏言,“林妹妹要回扬州去了”,轻轻一句话,就让宝玉的神迷命危,直闹得贾府沸反盈天,上下不安。王夫人知道,闯祸的是紫鹃,根源,依然是黛玉。一次又一次的,这个娇弱的女孩,引发着自己儿子不可理喻的痴狂,左右着他的悲欢。不管是不是黛玉有意为之,王夫人都不可能不草木皆兵、严阵以待。王夫人的戒备,黛玉却浑然不觉。
有人说,假如命运一个转身,黛玉,也有可能成为苏小小、红拂、薛涛一流人物,但却决不会是孟母或姜后。此话有些道理。黛玉这一类异样风情的女子,决不可能是烈女传的妇德典范,却注定是风流传奇里的美丽风景。
之三
——温暖厚道
《红楼梦》里的“女儿”,是特指。宝玉钟情的女儿,美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她们内心优雅,远离权谋。
黛玉是红楼女儿的首席代言。
黛玉聪明、美丽,同时,她真诚、宽厚。
第十九回,宝玉担心黛玉吃了饭就睡觉会积食,就找黛玉说话解闷儿: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
“放屁”两个字从黛玉嘴里出来,确实叫人称奇。两个孩子两小无猜说笑打趣,黛玉的家常随意,给读者传达了温暖的生活气息。
第四十五回,宝玉冒雨来看黛玉,黛玉担心雨下得大了不方便催他赶快回去,又怕雨大看不清路:
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夜雨凄冷,她给了宝玉一片温暖的脉脉情怀。
第二十七回,黛玉出门前交代紫鹃:
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
从这些琐碎的家务事安排足见她的仁爱之心,温存的性情。她的屋子里允许燕子来做窝,在潇湘馆她的那个纱窗里面有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面有个燕子窝,大燕子是会飞回来飞出去的。所以她说“你把屋子收拾,撂下一扇纱屉”,这样大燕子飞出去给小燕子觅食,飞回来喂食,要让大燕子觉得方便。
黛玉厚道。行酒令时,脱口而出说了两句禁书上的诗,被宝钗抓住了把柄,听了宝钗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黛玉就认宝钗为闺中知己,从此对她毫不设防。
黛玉的厚道,还表现在她跟紫鹃的情意。紫鹃是丫鬟,但是,看黛玉和紫鹃交谈,言语间每每能领略到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可是,想象一下,莺儿能批评宝钗一句?第二十九回中有一个细节:
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靛儿跑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丫鬟和宝钗之间,是等级分明的。紫鹃曾经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种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都有资格说的吧?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就想方设法试探宝玉,假如黛玉真的非常刻薄,或者像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薛姨妈有一次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马上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可是,若是黛玉刻薄严厉,她敢?
之四
——孤光自照不迎合世故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受伤,姐妹们都一遍遍来探望。第二天黛玉来看宝玉时,碰上了宝钗,之后: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所以有人说,王熙凤厉害,不过,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她的心思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有人以为,黛玉似乎不食人间烟火,要是她真成了宝二奶奶,荣国府还不是乱了套。认真看《红楼梦》,就不难发现,林黛玉并不是对世事毫无了解,她对世态炎凉,对人情冷暖,对现实有着透彻的了解,只不过她并不热衷,偶尔一两句关于家务事的议论,表明她其实还是很有治家方略的。凤姐生病的一段时间,黛玉没有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但她“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倒是荣国府的继承人贾宝玉,居然没心没肺地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第八十二回,宝玉上学后,袭人在家无所事事,想起晴雯之死,不免兔死狐悲起来,如果宝玉娶了厉害的正妻,自己就成了尤二姐了。她跑到林黛玉那里探听风声,林黛玉感慨地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闻言很惊讶,这只能说明,她并不了解林黛玉。
黛玉深谙世故,却从不迎合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表现得明明白白。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心地阴险素质低下的女人示好。宝钗比黛玉更不喜欢赵姨娘,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却有赵姨娘都有一份。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被薛姨妈指派给姑娘们送宫花:
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黛玉挑周瑞家的刺,她没有看错这个女人,周瑞家的惯会看人下菜,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很多事情都少不了她。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没想过自己这么说有失风度吗?以她的聪明,她不会不知道。黛玉此举,是一个明白不过的姿态,一种不迎合世故的态度。黛玉并不是习惯于作威作福。她对丫鬟婆子一向宽厚。丫鬟给她送东西去,她马上赏一把钱,第四十五回,薛宝钗叫婆子给黛玉送燕窝,黛玉还跟婆子聊了几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又”,说明这种赏赐是常事。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的回目上,作者称林黛玉为“幽淑女”,说明黛玉尽管有些任性,在与人相处上表现得有些“尖酸刻薄”,有这样那样的个性表现,但从总体上来说,她仍然不失为一个“淑女”。在贾府大部分人眼里,林黛玉是孤傲的。只要细读,我们就能看到,比智慧,处感情,林黛玉常常表现得谦虚大度,她的高傲常常表现在人际交往的初级阶段,说明,黛玉的高傲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母双亡而寄人篱下造成的,她的高傲有着维护自身人格尊严的因素。
林黛玉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珍爱生活中的一切真善美,而对一切假丑恶深恶痛疾,她对理想的追求比谁都热烈,但是对现实的认识又保持着独到的清醒。林黛玉在《葬花词》里面追问“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更接近于对人生、对命运的终极思考。
有人将黛玉比作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不无道理。
现代有些“须眉浊物”闲极无聊,评比《红楼梦》众女子谁是心目中的理想妻子,结果湘云和宝钗高票当选,他们懂得黛玉的高洁与清澈吗?这种评比,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地沟油味儿。
之五
——风露清愁,诗意的灵魂
说起黛玉之美,实在不能忽略她的才华横溢,她浓郁的诗人气质。草木飘零,她伤感,风雨霜雪,她动容。风之轻柔,云之飘忽,她享受;花开花落,飞鸟往还,她醉心。黛玉是才女,是一个诗意浓郁的才女;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博览群书,学识渊博。
她爱书,不但读《四书》,而且喜读角本杂剧《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对李、杜、王、孟以及李商隐、陆游等人的作品,不仅熟读成诵,且有研究体会。
她不仅善鼓琴,且亦识谱。宝玉是姊妹堆里长大的,弹琴也许经常见到,琴谱却从未见过,因此说黛玉长进了,看起天书来了。
她的女红手艺精巧。第十八回中写到宝玉将黛玉做的一个荷包佩戴在内衣里,黛玉以为他拿去赏给小厮了,于是赌气将正为宝玉做了一半儿的一个香袋剪了:
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也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
第 57 回写薛姨妈过生日,黛玉是“备了两色针线送去”,能当做祝寿礼物送给长辈,以黛玉个性推断,她的女红功夫自是不差。
在大观园里,黛玉的诗才远远高于诸裙钗;在博学多识方面,可能略逊宝钗;但若论作诗,林黛玉却是出类拔萃、孤标独树,她诗思敏捷,诗居新颖别致,诗风飘逸洒脱。每次赛诗,她的诗作往往被姐妹们推崇、激赏,因而每每夺魁。她是将客观景物融进自己的灵魂。她的《白海棠》诗,既写尽了海棠的神韵,其中“娇羞默默同谁诉”一句,既是对海棠神态的描摹,也是自我心灵的独白;她将菊花引为同调、视为知己,如《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蚤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
无一字提到“问”,无一字提到“菊”,却句句在“问”,句句说“菊”,字面的意思是“问菊”,通篇分明在说自己。三首诗,昭示了黛玉的心灵、诗才和追求。
说到林黛玉,说到诗,不能不提《葬花词》。“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不是黛玉多虑,贾府上上下下一双富贵眼睛,各个九转肚肠。黛玉孤独一身,真正是弱草一株。比如抄检大观园,宝钗是荣国府的亲戚,就不查,黛玉就不是亲戚?这么说黛玉是自己人?可是荣国府何尝把黛玉当成自己人了?第五十七回里,黛玉亲耳听薛姨妈说到老太太要把宝琴配给宝玉,应当作何感想?贾母真的疼黛玉么?且看看这位老祖宗在黛玉病危时的说辞。
有人说,黛玉葬花是一种行为艺术。其实,黛玉葬花,不是扭捏作态;黛玉葬花,是对生命本身的敬惜、赞美,是她用优美的形式为消亡的美景举行葬礼,不无绝望而凄凉。
黛玉临终前还有一个令人唏嘘的举动:焚诗帕诗稿。黛玉所烧掉的诗帕,是宝玉送的。他挨打后躺在床上,挂念黛玉,又不能亲自探看,于是派晴雯去,诗帕是让晴雯带给黛玉的。黛玉接到这两块寻常帕子的反应是: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 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子上走笔写道……
宝黛心心相印,黛玉有感于这种相知,挥笔成诗,这是属于宝黛之间的爱情秘密,这种内心深处的秘密,怎能公诸于众?这两块诗帕所代表的除了宝黛的相知相爱,更多反映了黛玉在贾府感情处境的逼仄与危机,所以一旦知道自己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烧掉诗帕就成为黛玉的一种必然行为,烧诗稿本子目的亦如此,并非紫鹃以为“恨宝玉”那么简单。黛玉焚稿,正好实现了黛玉葬花时所吟出的理想:“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在宝玉洞房花烛之夜,如同一片花瓣,林黛玉悄然孤独地飘落。她的人生理想不是成就功名,而是守护灵魂。这个理想,她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