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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敢:道德文章 ——魏子云先生二三事

吴敢 古代小说网 2020-11-15



金学由来久矣。明清时期的《金瓶梅》研究,以张竹坡为代表,具有发凡起例、启导引进之功。20世纪以来,以1924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出版,标志着《金瓶梅》研究古典阶段的结束和现代阶段的开始;以1933年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发行《金瓶梅词话》,及其随后郑振铎、吴晗等系列论文的发表,预示着《金瓶梅》研究现代阶段的全面推进;以1985年以来中国18次全国和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的召开,和中国《金瓶梅》学会和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的相继成立,昭告着金学显学时代的到来;以中国大陆、台港与日韩、欧美(美俄英法)四大研究圈的形成,显现着《金瓶梅》研究的学术风貌;以版本、写作年代、成书过程、作者、思想内容、艺术特色、人物形象、语言风格、文学地位、理论批评、资料汇编、翻译出版、艺术制作、文化传播等课题的形成与推进,揭示着《金瓶梅》的研究方向。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当代金学,中国的魏子云、吴晓铃、王利器、朱星、徐朔方、梅节、孙述宇、蔡国梁、宁宗一、陈诏、卢兴基、傅憎享、杜维沫、陈辽、刘辉、黄霖、王汝梅、叶朗、周中明、王启忠、张远芬、吴敢、周钧韬、陈昌恒、叶桂桐、张鸿魁、孙逊、石昌渝、白维国、鲍延毅、冯子礼、田秉锷、罗德荣、李申、鲁歌、马征、郑庆山、卜键、陈益源、李时人、陈东有、徐志平、赵兴勤、王平、石钟扬、孟昭连、何香久、许建平、张进德、霍现俊、陈维昭、孙秋克、曾庆雨、胡衍南、李志宏、潘承玉、洪涛、杨国玉、谭楚子等老中青三代,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蕴含宏富,立论精深,营造了一座辉煌的金学宝塔。中国的《金瓶梅》研究,经过一个世纪漫长的历程,终于登堂入室,当仁不让也当之无愧地走在了国际金学的前列。前述中国金学家,连同小野忍、鸟居久晴、泽田瑞穗、日下翠、大冢秀高、荒木猛、铃木阳一(以上日本)、韩南、芮效卫、浦安迪、柯丽徳、马泰来、郑培凯、陆大伟(以上美国)、马努辛、李福清(以上苏联)、雷威安、陈庆浩(以上法国)、崔溶澈、康泰权(以上韩国)等,这一国际金学的强大阵容,已经巍然屹立于世界学林。金学也因此比肩红学,而赫然成为显学。



魏子云先生肖像


魏子云先生以其资历、成果,可以说是《金瓶梅》研究第一人,应当说他将毕生精力献给了金学事业。在中国大陆召开的《金瓶梅》会议,他出席了其中的三次,即1992年枣庄第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1993年鄞县第六届全国《金瓶梅》学术讨论会、2000年五莲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他是学会机关刊物《金瓶梅研究》编委、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顾问。魏子云先生还是一位金学的播种者,他写信、寄书、造访、寻觅,在他的带动和影响下,一批金学新人在海峡两岸陆续出现,并很快形成一支数量与水平都颇为可观的金学队伍。由魏子云、徐朔方、刘辉、黄霖等先生领衔的中国金学精英,创造了中国古代小说研究史上新的里程碑,是中国小说研究界的骄傲。



第四届(五莲)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代表合影


魏子云先生是安徽省宿县人,与徐州毗邻,他返乡探亲,总是经由徐州中转。我在徐州市文化局与徐州教育学院任职期间,接待过他多次。魏先生性情谦和,客随主便,无论是观看地方戏曲曲艺演出,还是派车遣员护送他往返,从未附加过任何要求。但是说到学问,则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竟至据理力争,毫不示弱。在金学史上,魏子云与徐朔方与刘辉与郑培凯与周钧韬与笔者等都有过辨论,甚至是激烈的驳难。此举一例,可见一斑。

马仲良榷吴关的时间,关联《金瓶梅》的版本、成书年代、成书过程、作者与传播等,是金学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魏子云、周钧韬、刘辉、李时人等先后均有文章发表:

魏子云《论明代的<金瓶梅>史料》(载《中外文学》第6 卷6 期,1977年11月):“至于马仲良名之骏,河南人,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沈说‘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如照沈德符但这段话但话题来看,这些对话,应是交谈梓万历三十八年间,所以后人便据沈说,推断《金瓶梅》初刻于万历三十八年。这一点我曾怀疑,何以马仲良万历三十八年中疗进士之后,即派榷吴关?经在《万历野获编》读到了沈记马仲良司榷吴关但时间,已在万历四十年以后矣。按《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记有吴地灵严山一则,说是灵严山乃夫差旧宫遗址,山上石质佳者,可作砚材,遂被灵严山厘石户烂采,日夜椎凿,非复旧观。适马仲良以户部主事来司浒墅关,登山一见烂采之情,甚为慨叹,……立碑刻文,永不许斧凿。居民石户赂吴令对策,遂托尝与马有旧交的吴人周某,出面向马仲良游说。一面请马宴饮,一面令石户开采。马大怒,不终饮而别。因此种嫌于吴令袁某,遂成深仇。沈德符记称‘又逾年,丁巳大计,……袁因得以蜚语中之,马亦自用他事开罪于东垣,遂外贬去。今年己未,袁亦用外察劾降矣!’这里所说的‘又逾年,丁巳大计’,即已写明马仲良司榷吴关的年代,最早不会过于万历四十二年。那么,马仲良劝沈德符把所抄之《金瓶梅》应梓人之求的话,时间也在万历四十二年以后了。再查《吴县志》所记灵严山采禁事,在万历四十一年,马仲良司榷吴关,时仅一年即他调(民国二十二年修《吴县志》卷二‘职官表’)。”



《金瓶梅探原》,魏子云著,巨浪图书公司1979年版。


周钧韬《关于〈金瓶梅〉初刻本的考证》(载《社会科学评论》1985年第七期):“近年我国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已考出,马仲良主榷吴县浒墅钞关,是万历四十一年的事。魏先生的考证的根据是民国《吴县志》。既然“马仲良时榷吴关”的“时”是万历四十一年,那么沈德符所说的“马仲良时榷吴关”以后的“未几时”,《金瓶梅》才在“吴中悬之国门”。由此可以论定,《金瓶梅》吴中初刻本必然付刻在万历四十一年以后,而不可能在万历庚戌年(三十八年)。这样,鲁迅的庚戌初刻本说就有误了。但是,魏先生依据的是民国时出的《吴县志》(1933年),此《志》距马仲良榷吴关的万历四十一年,相距320年。时间相距如此久远,此《志》记载是否准确?正如法国学者雷威安先生在《最近论〈金瓶梅〉的中文著述》一文中所说:‘我怀疑1933修的《吴县志》也可能有疏忽和错误,还需要重加核定。’为此,笔者决心做进一步考证。笔者查找了明崇祯十五年和乾隆十年的《吴县志》,结果均未查到马仲良榷吴关的记载。民国《吴县志》记载的可靠性更令人怀疑。后来笔者又根据‘榷吴关’这几个字,查找了康熙十二年的《浒墅关志》,终于找到了根据。《浒墅关志》卷八‘榷部•万历四十一年癸丑’条全文如下:‘万历四十一年癸丑,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县人,庚戌进士。英才绮岁,盼睐生姿。游客如云,履綦盈座。征歌跋烛,击钵阄题,殆无虚夕(原刻为歹,似误,笔者改),世方升平,盖一时东南之美也。所著有妙远堂、桐雨斋等集。’……康熙十二年《浒墅关志》的记载,距马仲良榷吴关的万历四十一年,相距只有六十年,比民国《吴县志》的记载早了260年,且有民国《吴县志》为左证,准确性已不容置疑。现在可以考定《金瓶梅》‘庚戌初刻本’是根本不存在的。”

刘辉有两篇论文提到此事:一是《现存<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吗?——与马泰来先生商榷》(载1985 年11 月5 日《光明日报》),说:“马仲良榷吴关,指马仲良出榷浒墅关钞,只任一年,即万历四十一年(1613)。康熙十二年序刻本《浒墅关志》卷八《榷部》记载得非常明白,万历四十年任为张诠,四十一年任为马仲良,四十二年任为李佺台。《虎阜金石经眼录》还说他‘出榷浒墅,年才二十有四。’”二是《<金瓶梅>版本考》(载《金瓶梅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年11 月一版),说:“吴关,即浒墅关。马仲良出榷浒墅关抄,只任一年,即万历四十一年。据康熙十二年序刻本《浒墅关志》卷八《榷部》所载:‘万历四十年(1612)张铨,字平仲,号五鹿。北直大名人。甲辰进士。四十一年(1613)马之俊,字仲良。河南新野县人。庚戌进士。英才绮岁,盼睐生姿,游客如云,履綦盈座,征歌跋烛,击钵阄题,殆无虚夕,世方升平,盖一时东南之美也。所著有《妙远堂》《桐雨斋》等集。四十二年(1614)李佺台,号为舆。福建惠安县人。丁未进士。’因此,马仲良于万历四十一年出榷吴关是确凿无疑的。故沈德符所言「未几时」,是万历四十一年以后的‘未几时’。”

李时人也有两篇论文提到此事:一是《谈<金瓶梅>的初刻本》(载《文学遗产》1985 年第2 期),说:“鲁迅先生之所以推测吴中初刻是‘庚戌’(万历三十八年),是因为《野获编》所说的‘丙午’是万历三十四年(1606),‘后三年’是万历三十七年。鲁迅先生是从万历三十七年算起,把‘未几时’估为一年,得出《金瓶梅》‘吴中悬之国门’的时间是庚戌(万历三十八年)的。如果鲁迅先生之说确是如此推测出来的,那么……忽略了在沈德符这段叙述中还插有‘马仲良时榷吴关’一语。马仲良是沈德符的挚友,《野获编》中曾多次提及。查马仲良名之骏,河南新野人,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科2 甲51 名进士(《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又查《吴县志》卷6:‘明景泰元年户部奏设钞关,监收船料钞,十一月立分司于浒墅镇,差主事一员,一年更代。’下列历任官员,其中万历年间有:‘马之骏、仲良,新野人,进士,四十一年任。’他的前任是张铨(四十年任),后任是李佺台(四十二年任)。据此,马仲良‘榷吴关’的时间无可怀疑是万历四十一年。在这以前,当然不会有所谓‘庚戌(1610)刻本’。”二是《<谈金瓶梅的初刻本>补证》(载《文学遗产》1986 年第4 期),说:“拙文论证马仲良‘榷吴关’时间为万历四十一年的主要材料是民国二十二年修《吴县志》。据友人告,这则材料台湾省学者魏子云先生1977 年曾经提出过。但民国《吴县志》纂修时间很晚,而早于它的明崇祯十五年和清乾隆十年修《吴县志》却均无此记载。所以,赞同‘庚戌本’存在的学者,如法国雷威安(Andre Levy)先生认为孤证不足凭信。未闻魏子云先生答辩。笔者找到道光七年序刊的《重修浒墅关志》,其卷6‘榷使’在万历四十年任张铨和万历四十二年任李佺台之间有:‘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人,庚戌进士,四十一年任。’和民国《吴县志》记载一致,说明民国《吴县志》并非无所本。再进一步查康熙十二年的《浒墅关志》,其卷8‘榷’部,也有马仲良万历四十一年榷吴关的记载:‘万历四十一年癸丑……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人,庚戌进士。英才绮岁,盼睐生姿。游客如云,履綦盈座,征歌跋烛,击钵阄题,殆无虚夕。世方升平,盖一时东南之美也。所著有《妙远堂》《桐雨斋》等集。’如上数据证明马仲良榷吴关的时间无可怀疑是万历四十一年。据《万历野获编》‘金瓶梅’条文意,在此之前,当然不会有所谓‘庚戌刻本’了。”



《潘金莲》,魏子云著,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


十年之间,先后六篇文章仔细反复打磨,鲁迅先生所谓《金瓶梅词话》庚戌本已被彻底抹除。魏子云先生所据为1933年《吴县志》,周钧韬先生和刘辉先生所据为康熙十二年《浒墅关志》;李时人先生所据为道光七年序刊的《重修浒墅关志》。说到底,此一金学贡献应首功于魏子云先生。时人兄第一篇文章发表时间虽然可能比钧韬兄稍早,但所引用文献仍为1933年《吴县志》。稍后钧韬兄的文章方才扩展文献,添增左证,消人疑虑,使魏说得以完全成立。再稍后刘辉兄锦上添花,亦是功不可没。当然,周、刘、李三人,周文发表最早,刘、李三文可能例有参酌,只是刘辉兄仙游,时人兄有恙,一时恐难说明。此事自1993年鄞县第六届全国《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起,多有误会。经过调研磋商,今已烟消云散,当事人也已和好如初。左证越考越全,关系越理越清,事理越辩越明,友情越叙越浓,此一金学公案,应是学术史上的一个典型个案。



魏子云先生书信


我与魏子云先生是忘年交,自1990年2月“海峡两岸明清小说金陵研讨会”结识以来,直至其2005年12月27日驾鹤西去,一直保持着亲密的亦师亦友的关系。我整理了一个进入21世纪以后《魏子云先生书信过从存录》作为备忘,竟有书信34封,其中2000年12封,2001年6封,2002年7封,2003年7封,2004年1封,2005年1封。魏先生字迹清秀,笔力遒劲,写信字字规范,方方正正,一如其人。虽然2003年8月9日一信因其健康行文不甚顺畅;2004年4月9日一信与2005年2月7日一信因其病情加剧已不可卒读;但其单字无一误,字体也依然清晰自如。2002年10月底11月初,我随江苏省大学校长代表团访问台湾相关高校,下榻台北喜来登,10月30日傍晚魏先生闻信专程至宾馆看望,并送有天一出版社大本《清宫珍宝皕美图》上下册一套。翌日下午,我至台北市安和路二段74巷二号4楼魏府回访,晚餐魏先生宴请于北平稻香村,饭后再回魏府聊天,至21:00始归。临别,魏先生坚持送上出租车,并为预付车资。11月1日晚在嘉义应陈益源教授邀自福满楼移席一叶日本料理,魏子云先生,嘉义大学中文系傅荣珂、徐志平、朱凤玉教授,里仁书局徐秀荣、徐尔绘父子,佛光大学校长龚鹏程等在坐,相谈甚欢。魏先生极富亲和力,雍容大度,娓娓而谈,不知不觉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使人流连忘返。话别之时,我紧紧握住魏先生的手,很为关顾地说了一句“就此别过”,魏先生不无感慨地回说“后会有期”。中国《金瓶梅》学会原拟于2003年在昆明召开第五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魏先生2003年4月28日且已寄发回执,表示尽力与会,后来会议因为“非典”而延期,不料竟因此再也没能见到魏先生,留下一大遗憾。



魏子云先生参观五莲山与青年学子合影


魏子云先生既是一位殷殷学人,又是一位诤诤挚友,更是一位谦谦君子,诚可谓道德文章。


吴敢

2012年8月22日赴台出席金会前夕草拟

2015年7月22日应李寿菊学友邀请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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