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似与非似之间 ——黛玉、张飞、李逵趣论
黛玉、张飞、李逵是大家都熟悉的古代小说中人物，差距甚大，他们也能扯到一起吗？
有个相声名段叫《画扇面》，讽刺某人附庸风雅，常自诩善在扇面上画美人。有人新买扇子，他主动提出在上面给画美人，但三天过去，美人没画成，却必须得改画张飞了。大家之所以笑那个“画师”太拙劣，是因为他把本是天壤之别的人，竟画得有点近似了。
画扇面者欲画的美人不知是否为林黛玉，但提到美人大家却多会想到她，黛玉是我们国人心目中美人的一个范型。《红楼梦》第三回描绘林黛玉的美貌道：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真是美兮、靓兮、柔兮！
我们再来看张飞，《三国演义》第一回写道：“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 势如奔马。”乃是壮兮、猛兮、豪兮！由张飞，我又想到李逵，《水浒传》第三十八回写道：
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天蓬恶煞下云梯，李逵真勇悍，人号铁牛儿。”无疑，他是一个比张飞更壮、更猛、更豪的“恶煞”！
林妹妹如水、如雾、如柳、如烟。贾宝玉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男子是泥做的骨肉”。黛玉如洌泉浅溪，清新飘逸、灵动剔透，正该是这“水”中的极品。空灵清幽，是婉妙柔媚的黛玉常给人的一种独特感觉。这或如柳如烟，或如长笛绵渺，或如笙歌低萦，或如潇湘馆内的月影疏竹。贾琏的小厮兴儿说生怕气儿出大了，把林姑娘吹倒了，内中包含的似乎不仅仅是夸张，也体现着周围人们对黛玉不尽的怜爱。
黛玉是敏感的，一句“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的话，体现了她对宝钗不浅的醋意，同时也包含着她对多情公子宝玉的嗔怪。黛玉是愁怨的，她肩扛镐头、怀揣香囊，悲情葬花的身影如雨后桃花般深深嵌在了人们的心里。黛玉是脆弱的，她生来多泪，这不简单源自那个绛珠还泪的宿命，更多来自她生命的清高孤寂，来自她对情的刻骨铭心、矢志不渝。为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可能就会与人闹翻、就可能会一夜抱膝长座而不眠。最让人悲泣而难忘的是当她听到宝玉娶宝钗消息时的描写。以情为生命的她该如何承受？黛玉乍听这话，如同一个疾雷，使她心头乱跳；再听，不觉已经听呆了；接着书中写道：“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不能不叫绝于作者的神笔，不得不伤悼于这二三百年来一直让人落泪的情殇。
张飞、李逵是不同的。他们是风、是火、是电、是雷，是力、是勇、是猛、是威。他们钢枪飒飒、铁斧纷飞，是势不可挡、是无坚不摧。读他们真能令人胸胆开张、酣畅淋漓。“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如果说读黛玉给我们这样的感觉。那么，“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则是读张飞、李逵必给我们的感觉。
《三国演义》第一回写道，天下大乱，刘备正慨叹报国无门，身后忽传厉声之言：“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讲此话者，正是尚未与刘备认识的张飞，他快人快语，一出场便给人一种难以阻遏的威猛之势。张飞最精彩的传奇当然属“大闹长坂桥”。面对铺天盖地的追兵，张飞独立桥头，倒竖虎须，圆睁环眼，手绰蛇矛，大喝三声，巨雷之音飞过，敌皆股栗，曹操身边的夏侯杰甚至还肝胆碎裂，被吓得一命呜呼。如此的张飞，当然与林妹妹不同。
《水浒传》中的李逵绰号“黑旋风”，他是一团仇恨和反抗的烈火，是扫荡腐朽黑暗势力的旋风。李逵天不怕地不怕，他说“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早不乱了！”他要杀进东京，夺了鸟位，然后让宋江做皇帝。李逵嫉恶如仇，他大闹江州，双手舞动板斧，从街中心一直杀到江边。他在书中最崇拜宋江，热爱梁山事业，但是听说宋江伙同他人强抢民女，一气之下，竟砍倒杏黄旗，扯着宋江当面质问。受招安，是中国古代农民起义的一个宿命。李逵却凭着生命的直觉，始终勇敢反对。菊花宴上，他双目圆睁，一脚把桌子踢起摔碎，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鸟安！”皇帝派使宣诏招安，梁山一百零七条好汉都已伏地准备受命，唯独不见李逵。诏书才读罢，李逵却从房梁上跳下来，一把夺过诏书，把它扯得粉碎，并揪住陈太尉，拽拳便打。真是快哉！快哉！这样的李逵，说不定会把林妹妹吓坏哟！
难道如此，林妹妹与张飞、李逵还有相似性吗？可以肯定地说，有的。尽管他们在形貌上差之千里，在行为上也绝然不同；但是在精神品格上，却是相通的，即他们都率直纯真，毫无伪饰，心口如一、言行如一。晚明被称为“异端之尤”的李贽曾经倡导童心说，指出：“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以为如果没有童心便失去真心，如果没有真心，便没有了真实的人。我想，具有童心——真心，应该是这三个人共同的深层精神特征，他们都是真实的人，具有自身鲜明的个性和丰富真实的情感。
黛玉的多情忧郁，清高孤傲，是源自情的真实呈现。大观园中有无数既才且美的女子，为什么作者独钟情于黛玉？而黛玉身上又有那么多不招人喜欢的缺点，如尖刻、好使气、见一个打趣一个等，这个中原因正出自黛玉的真实。大观园另一出众人物宝钗与黛玉难分伯仲，为最终分出个究竟，相传清时就有两位粉丝吵得难解难分，竟至“几挥老拳”。为什么有很多人不喜欢、甚至讨厌宝钗，主要源自她的假。宝钗会“做人”，她安分随时，八面玲珑，把人生当作了表演的舞台。但黛玉不是，她时刻依内在情感的流转，想说就说，想笑就想、想哭就哭，而她所说、所做，又是一般人所不敢说、不敢做的。他不惯于看别人脸色行事，不惯于违背自己的真心。这样，她自然多增添了许多愁怨和悲戚。以至于最后焚稿绝粒，以自己的不屈，完成了她一生最后的一次抗争和表白。
张飞被《三国演义》的著名评点者毛宗岗称作为“快人”。我以为这“快人”，首先是心与口的无间隔。东汉纷争，曹操与刘备设计要诱杀吕布，而张飞却心内藏不住，吕布一到就喝言：“曹操道你是无义之人，教我哥哥杀你。”把苦心设置的机密一泄无遗。李逵与张飞有不少相似之处，著名评点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不要以为他真是个“恶煞”，他的情感是丰富的、内心是透明的。他深爱他的老母，本想接到梁山过好日子，不想却被虎吃掉了，一气之下他竟痛杀四虎报仇；第一次见到宋江，为表示自己的渴仰之念，手内没钱还要赖人家的鲜鱼，以至引来一场好斗；因误信传言而冤枉了宋江，他未有丝毫诡辩掩盖，而是立刻一百八十度大回转，坦背负荆，俯首请罪。这是一个性情的人，一个真实的人。
在小说家的笔下，真实把林黛玉、张飞、李逵三者紧密连在了一起。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太难达到这样的一种真实，所以才有作者们那么多的精神倾注，才有读者们那么多的赞许和倾慕。不管他们被表现得是轻柔绵渺、娴静愁怨，还是暴烈威猛、雄奇豪莽，但内在里的精神气脉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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