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新:《唐传奇与唐代文风》序
在门下弟子中,际斌入门较晚,而年龄较大,加上生的又有些老相,起初我常常会忘记他是我的弟子。但际斌总是执弟子礼甚恭,对那些比他小一截的师兄也谦逊有加,时间一长,我也就坦然以“师尊”自居了。《唐传奇与唐代文风》是他在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订而成的一部著作,承台湾花木兰出版社雅意,即将出版,作为际斌的导师,我很乐意写几句话,藉以向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者和爱好者做一些推介。
陈文新先生
一
际斌选《唐传奇与唐代文风》作为博士学位论文题目,与我的建议有关。我之所以留意这个题目,则缘于我对唐人传奇文类特征的学术判断。
关于唐人传奇的文类特征,我倾向于这样表述:唐人用辞章的方式改造传记,才成就了唐人传奇这一独特的小说文类。换句话说,传记辞章化是唐人传奇基本的文体特征。
作为史家文体的传、记,在选材和表达上必须遵守若干规范:一,必须全心全意地面对社会生活,尤其是面对意义重大的社会生活,私生活和自然山水不在史家的关注范围之内。二,实录是对历史著作的核心要求,它涉及到历史文本的取材和表述。就选材而言,他不能编造和虚构。就表述而言,他不能直接进入人的内心世界,不能写那些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的言行——实际上,这种表述方面的限制也是为了约束史家,不给他提供越轨的便利。不是说没有史家越轨,而是说史家越轨是一种错误,是可以批评的。三、不能采用限知叙事,无论是第一人称限知叙事还是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其原因在于,所谓限知叙事,表明作者对历史进程缺少了解,他只能扮演陌生人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就与史家的身份不符了。四,注重语言的简洁。历史著作以叙事为主,因为这是历史经验的载体,“文”是次要的,所以辞藻的经营一向受到史家的轻视,骈俪辞藻尤其不受待见,文简事繁是史家向往的境界。五,其人物语言,看重的是理性化,而不是个性化。生活中的历史人物,并非总是使用理性化的语言,但历史人物为史家所关注的是其理性化的语言,原因是在传达历史经验方面,理性化语言较之个性化语言具有更多的优势。
作为辞章的诗、赋、骈文,尤其是辞赋,其选材和表达明显不同于史家传记:一,在题材上,辞赋对私生活和自然景物倾注了浓厚的兴趣。《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洛神赋》涉及女性之美的评鉴,属于私生活题材。《九辩》、《高唐赋》、《芜城赋》描写山川风物,在自然景物的描写方面有较大规模的拓展。二,辞赋的故事是虚构的。不仅《高唐赋》、《神女赋》所写属于虚构,即使是《登徒子好色赋》,想来也绝不会实有其事。三,史家注重语言的简净朴质,辞赋则注重华美、绚烂,注重色彩声韵的讲究,具有显著的骈俪倾向。这表明,辞章与传记各有其理想的语言风格。
《洛神赋》
没有辞章化的传记并不具有传奇小说品格,或者说,只有与辞章融合的传、记才算具备了传奇小说品格。唐人传奇“有意幻设”的虚构特征,唐人传奇对私生活感情和日常生活的关注,唐人传奇对自然景物的钟情,唐人传奇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即以“我”的身份叙事),唐人传奇的骈俪句式与华丽辞藻(即鲁迅说的“藻绘”与“文采”),凡此种种,无不取之于辞章,或者说,主要取之于辞章。所谓用辞章的方式改造传记,也就是用写作辞章的方式来写传记。可以说,在融合了辞章的旨趣和表现手法后,传、记就成为了传奇。唐人传奇的那些符合现代小说标准的特点,就是这样产生的。传记辞章化开创了小说发展史的一个重要阶段。
基于以上的判断,拙见以为,唐传奇与唐代文风之间,一定有许多具体而重要的联系尚待发覆。这个题目很有意思,也很有难度。本以为际斌绝不敢做这个题目,没想到,当我尝试着问他能不能做时,他居然毫不迟疑就答应下来了。他确实有一种“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气概,而在战术上不一定有充分的重视。这是际斌的可爱之处,却也因此让我有些担心。
际斌写作学位论文的过程,一直伴随着我的忐忑不安。
二
际斌压根不理会我的担忧,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意识到我在担忧,只是一个劲地埋头读书,埋头整理资料,埋头写作。他埋头苦干,居然洋洋洒洒地写出了三十来万字,而且得到同行专家的一致好评,并于2015年荣获湖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
《唐五代传奇集》,李剑国辑校,中华书局2015年版。
按照武汉大学的惯例,博士学位论文完成之后,学位申请者必须就论文的创新之处作自我评估。作自我评估的际斌,还是他确定选题时的那个风格,依然表现出毫不迟疑的自信。他认为,他这篇论文在三个方面颇有特色:
其一、采用了新的研究视角。际斌表示,以前有关唐传奇、唐代文风的研究都是独立进行的,很少论文将唐传奇与唐代文风的互动联系起来研究,特别是从叙事角度研究二者互动,对此进行专门研究的著作尚未出现。比如,以往的研究较少论述唐传奇对唐代文风的影响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际斌则从这一角度论述了唐传奇文备众体、限知叙事对韩愈诗的启发;韩柳传记传主之地位低下与传奇传主地位低下的趋同;传奇细节描写手法向韩愈碑文、传记的渗透;传奇“作意好奇”对晚唐僧道碑传文的影响。受传奇影响,叙事古文好采异闻,而好采异闻的叙事文风又使传奇踵事增华;不合礼教的爱情传奇影响了元稹、白居易的艳情诗,元白艳情诗又影响了艳情文风、艳情传奇。
其二、经由对唐传奇与唐代文风主要是诗文文风之互动的考察,得出了一些新的结论,譬如:唐传奇与体现唐代文风的唐代诗文,特别是最有可比性的叙事古文之间的互动,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在初期、盛期、中期和晚期,表现出不同的特点。
其三、在研究传奇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基础上,在涉及具体文学现象和其他问题时,也做出了一些新的论断,如:最迟在永隆二年(公元681年),诗赋取士已对唐诗产生影响;洪州禅对贞元世风尚荡和贞元文风尚荡影响极大;柳宗元《河间传》之寓意实为讽刺顺帝;李复言以《续玄怪录》行卷既有文献可征,就不应否定以传奇行卷的事实;据《封氏闻见记·烧尾》,唐人考中进士或者升职举行“烧尾宴”,相反,化虎、化鱼则是生尾,都是士子失职、无奈心态的写照。等等。
际斌的自评,说实话,我不敢百分之百的确信。但同行专家热情洋溢的好评,证明际斌并未夸大其词。这个事实提醒我:我对际斌的估价,常常低于他的实际能力和水平。他其实配得上规格更高的表彰。
三
教学相长,几年间,我从际斌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而最大的收获是,际斌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不是一个好老师。
比如,我一直认为,老师指导学生,只需点到为止,多说细说,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所以,要是有学生长时间向我请教同一个问题,我会用脸上的疲倦神色提醒学生打住,而且总是能达到目的。唯有际斌,他从来不理睬我的表情,无论什么问题,只要他有兴趣,就一定要讨论到水落石出的境地。起初我有些烦他,后来不知为什么反倒觉得这样挺好。
《封氏闻见记》
又如,同门聚会的场合,我曾拿他的言辞与动作的不协调打趣他,他那些师兄弟都已经开心地笑起来了,际斌还是一味憨厚地望着我,好像没听清我说了什么。在际斌看来,老师怎么会打趣学生呢?他从来没想到过,也有老师拿学生寻开心的。
偶尔,际斌会带着诡秘而又狡黠的神情,凑到我耳边轻声地说:“老师,我有两瓶茅台藏在床底下,绝对不是假冒。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他知道我时有酒兴,而他又是从贵州来的,茅台自然是我们之间一个天然的媒介。不过,我知道怎么保持老师的体统,那就是装着没听见,然后一脸严肃地问他:“上次给你说的论文中的问题,改过来了没有?”
有时,际斌会高兴地打电话给我,说有C刊主编托他约几篇名家的稿件,发稿快,且稿酬高,并点了名要我的稿子。他说到的那家C刊,近年来声誉不好,我实在不想在那上面发稿件,可又不好扫际斌的兴,只好说:“最近手头没有稿子,以后再说吧。”过了一段时间,际斌还真的打电话来问我有了稿子没有。看来用世俗常套来应付际斌,不是一个合适的办法。
际斌就是这样一个人,外表不像一个学者,内心里却对学术极为虔诚;似乎颇通人情世故,有时又单纯得令人忍俊不禁。一部出于际斌之手的学术著作,相信一定会得到读者的喜爱。
是为序。
2016年10月19日于武汉大学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