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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谈武松打虎——武松的神性和人性(上)

孙绍振 古代小说网 2020-11-15

 武松打虎,是《水浒传》中的经典名篇。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读者都为武松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近百年来,还每每选入小学、初中语文课本,英雄神采,更是深入儿童的心灵。成为民族的精神财富,民族的集体的记忆。跑到大街上去,问随便问哪一个人,没有不知道武松的大名的,武松就是我们精神价值的一部分,这还还不懂吗?


关良绘《武松打虎》


 武松远在古代,又近在我们内心。要真正理解一个事物人物,越古,越遥远,当然越难,但是,越近呢,也越难,就在自己心里,可能是更难。人可以知道月球上,火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对自己心里的活动,还是一个黑箱。正是因为武松又远又近,要对武松有真正的理解,真正读懂武松,不是那么容易,不简单。不理解,读不懂的,大有人在。不但一般老百姓读不懂,就是很水平的人物,也有懂不懂的。

 话说到了晚清时代,就有一个学者,叫做夏曾佑,在近代史上是一个有点重要性的思想家,又是最早的小说理论家,出版过中国第一本《小说原理》,他突然发现武松打虎不可信。他说写小说很难,难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 “写假事非常难。”他引用《水浒》的评点家金圣叹的话说,最难的是,打老虎、武松、李逵打虎都很粗糙了。他说,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蛮杀,不值一谈。而武松打虎,就非常不真实。

 他说,《水浒》上写武松用一只手把老虎的头捺到地下,另外一只手握紧拳头,猛锤,就把老虎锤死了。这是不可信的。他说,老虎为食肉动物,有个特点,就是它的腰又长又软。你一只手把它的头按到地下,那它的四个爪子,都可以挣扎。不相信,怎么办?到动物园里去试试?当然不行。他说,你家里有没有猫,如果有,可以“以猫为为虎之代表”。


徐悲鸿绘《武松打虎》


 我这里要替他补充解释一下,猫有什么资格代表老虎?因为老虎虽然威武雄壮,猫虽然躯体的长度和体积都望尘莫及,但是,在动物学上,老虎却属于猫科。猫是老虎的形象大使,也许是远祖的形象缩影,总之是,当之无愧。夏先生说,你用武松打虎的方法打猫,打得成打不成,一试,就一清二楚了。(1)我就遵照他的教导去试了一下,那猫虽然不像他说的,四只脚都会挠动,但,他的后脚却是扭过身来,拚命捣乱。

 这倒真的让我感到,武松打老虎,这个办法很不科学,因而很危险。

 试想,武松一只手按着老虎的头,大概左手吧,另外一只就是右手,握起拳头来,砸老虎的脑袋,老虎是猫科,猫科的特点是脊椎骨特别长。把头按下去,一般的哺乳动物,比如兔子,它的后脚就没有办法了,但是猫科的老虎,它的身量特别长,腰又柔软,把它的头按下去,它的前脚无所作为——水浒传上写它只能刨出一个坑来,这是可信的。但它后面那两个脚干什么的?它不会闲着,肯定会拼老命,千方百计地翻过来,垂死挣扎,捣乱,去抓武松。在此情况下,武松别无选择,只能把另外一只手也按下去。一只手按头,一只手按屁股,就是这个样子,其结果当然是僵持局面。

 如果就这样僵持下去,对武松是极其危险的。老虎以逸待劳,我就这么趴着,你就看着办吧。你还不敢不使劲,一松劲,我就翻过来了。但老是这么使劲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因为劲是有限的,而时间是无限的,劲总有用得差不多的时候,总有精疲力竭的时候。到了没有劲可用的时候,吃亏的是谁呢?不言而喻。


桃花坞年画《景阳冈武松打虎》


 夏曾佑先生提出的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就是艺术形象的真和假的问题。武松打虎的方法是不真实的。不真实,假的,还能动人吗?但是武松打虎艺术生命力特别强,成为经典文本,至今仍然有鲜活的感染力。一般读者并不那么死心眼,去计较武松打虎方法的可行性、真实性问题。

 武松作为英雄是神勇的,体力,是超人的。如果就是超人,完全是个神人,那就太英勇无畏,太伟大了,我们除了崇拜,承认自己渺小,就没有别的可干的了。但是,艺术家和我们不一样,他可能觉得人并不那么简单,一个英雄,如果永远伟大,就有点近乎神,如果百分之百是神,一点人味都没有,就有点不够精彩,不够可亲,不够可爱了。如果、我说的是如果,让他碰到一只老虎,这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的事,是超越常轨的,超越了常轨,他还会不会从头到尾还是那么英勇无畏,那么伟大呢?也许他在伟大心灵深处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更为好玩的东西呢?

 那就让他碰到一只老虎,如果老虎把他吃了。那也是可能的,但是,他一死,他心里想些什么,就没有人知道了。这不够过瘾。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也就是假定、武松没有死,而是把老虎给打死了,这就超越常轨了,看他的内心有什么样的感觉,他每一秒钟都还那么伟大吗?他有没有害怕过啊,他有没有紧张过啊,这只有假定他没有被老虎吃掉才有可能探索一番的。

 这个办法,是一切小说情节构成的最基本的方法,那就把人打出生活的常轨,折磨他,反反复复,逼得他的心理也越出常轨,检验一下,他还是那个老样子吗?看看他有什么奥秘。


中国木偶剧院木偶剧《武松打虎》


 施耐庵把武松送到景阳冈,干什么?把他送到老虎面前。看看他这个英雄,有什么超越常轨的勾当。在遇见老虎以前,先让他喝酒,超越常轨地喝。

 我们看到,这位武松老哥一到景阳冈下的酒店,门前的招旗就是:“三碗不过岗”,意思说是,喝酒不能越过三碗。但是,武松就自以为不是普通人,往下一坐,“敲着桌子”要酒。一碗一碗地喝,连喝三碗。还要喝。店家说,不能喝了,我们这里是三碗不过岗。这酒叫做“出门倒“,一般人喝过三碗,一出门就要醉倒的。可武松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硬是要喝,说,喝醉的,不算好汉。好汉是和普通不一样的,武松觉得他不是普通人。店家好心相劝,他威胁说,你再罗嗦,老爷把你的屋子打个粉碎,连店子都给你翻倒过来。结果是真的让他一口气就喝了十八碗,又吃了好多斤牛肉,并没有醉。

 这里我要说明一下十八碗酒,这么多,就是十八碗水,肚子也够胀的,弯腰也困难了。居然还没有醉。这可能有两种解释。


石雕《武松打虎》


 第一,当时的酒,度数可能很低,是农家的那种米酒,我猜想,类似上海那种“酒娘酒”。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卖的那种酒,可以大口大口地喝,可以解渴的。有点像今天的啤酒吧。

 第二,这是一种假定,吃得多,力气大。在中国古典传奇小说,是英雄气概的象征。孔夫子说,食、色,性也。中国古典英雄,在这两方面很有特点。因为农业社会,吃饱饭固然不容易,但是,食欲有个特点,就是很容易满足,有明显的限度,过度了,肚子就受不了,就痛苦了。但是,英雄不是普通人,在食量方面超越常人,体力才能超越常人,这就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第三,这里吃下去的,除了牛肉以外,主要是酒,酒这种食品,和一般的食品不一样。不是饱肚子的,它的特点,是刺激、麻醉神经的。饭吃过多了,人会痛苦,酒喝高了,醉了,不但不痛苦,却能把一切痛苦都忘记了。喝到神经都有点麻醉了,迷迷糊糊,打架还能打出威风来,就更加了不起。所以《水浒传》的理想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水浒传》的英雄观,在这方面颇有特点。大凡要让英雄搏击,往往就要让他喝酒。不是随便喝喝,而大喝,甚至喝得有点醉,不太清醒了,还能大发神威。

 第四,酒不但能麻醉神经,而且能解放人的神经。在《水浒传》里,酒是豪杰之气不受羁勒的象征。精神不清醒了,规矩啊,法律啊,礼貌啊,都滚一边去了,人就比较自由了。鲁智深醉打山门,因为不够清醒了,才不管他佛门的清规戒律。武松醉打蒋门神。因为醉了,才显英雄本色。要不然清醒地想想,蒋门神固然是坏蛋,在快活林,收取商家的保护费,你的朋友施恩,不也是仗着自己父亲的权力,收取保住费吗?除了和你武松是哥们以外,在本质上,和蒋门神,是一路货。因为酒醉了,就不用费神多想了,英雄本色,也就是意气用事,或者叫做快意恩仇,才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手工剪纸《武松打虎》


 酒喝足了,平日里,受到的社会性的约束,就松驰了,人的潜在本性更能自然显示出来。酒在中国英雄事业上,是很重要的,许多英雄的心声和酒连系在一起,不过意味稍有不同,宋江浔阳楼上醉题反诗,是酒醉把掩饰了多年潜的豪情壮志,解放了出来。来:“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现代武术中有一种拳法叫做“醉拳”。为什么要醉?就是更精神更加自由,进入艺术的想像境界。是一种假定境界。

 这是不是可以称做中国的“酒神精神”?当然与西方的酒 神精神有很大的不同, 但是在梦幻的境界里,从人底心灵深处,从性灵里,升起的这种狂喜的陶醉;获得力量的和精神的自由,这在中国和西方,可能是一致的。

 接着往下说,武松歪歪倒倒就往店外走,店家家告诉他,这不行。怎么不行?这酒是出门倒,透瓶香,三碗都过不了冈,如今你却喝了这么多。武松不买账,店家把官方的文书拿出来,山上有老虎。他还是不信,就是有,我跟普通人不一样:“怕什么乌!”话说得很粗,还反咬人家一口,莫不是你想半夜三更,想谋我财害我性命,就拿老虎来吓唬老子。这样,完全是狗咬吕洞宾,太自以为是了。后来证明,他犯了一个错误,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不相信群众”。


年画《武松打虎》

 等到了岗子上,发现一棵大树上,树皮刮了,上面有文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老虎。可是他实在太自负了,不相信,以为是店家为了招揽客人耍的诡计。直到在一个败落山神庙前看到了县政府的布告,:“阳谷县示“,红头文件啊,景阳冈有大虫,伤害人命,行路客商人等,须于巳午未三时结伴过岗。“政和年……月……日”,下面还有县政府的大印。武松这才“方知端的有虎”,感到糟了:《水浒传》上这样写:

“武松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

 武松这时最实际的办法就是回去,因为时间很紧迫,政府的布告上限定的时间是就是巳午未三时,也就是早上十点到下午两点,还要大伙儿一起过冈。可当时是申时已过,快到酉时,也就是下午五六点钟了。真有老虎,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这样比较实用,明显的好处是,生命不至于有危险,但武松觉得,有一条坏处,“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须”就是一定,一定给人家笑话。怕被人家嘲笑:“我说嘛,你看这家伙,刚才是个小气鬼,舍不得几个住宿费,现在变成了胆小鬼、怕死鬼。溜回来了不是?”武松受不了这个,就做了一个决策:继续前进。这样,武松就犯了第二个错误,把好汉的面子看得比生命的安全还重要,这就是上海人讲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走了一段,哎,没有老虎,又乐观起来了,哪有什么老虎不老虎的,人们就是会自己吓唬自己罢了。加上酒劲又冲上来了,看见一块光溜溜的青石板,不妨小睡片刻。你看这个武松啊,又犯错误了,这是第三个,没有看见老虎,并不说明就真的没有老虎啊。后来证明,这个错误,说得轻一点,就是麻痹大意。说得重一点,就是主观主义。没有看见的、没有感知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啊。


年画《武松打虎》


 还没有来得及睡下,刮过一阵狂风,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出现在眼前。这时,武松怎么感觉呢:大叫一声“啊呀!” 原来在酒店里反宣称不怕什么“鸟大虫”的武松这么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原来,他也害怕了。怕得还不轻。武松此时几乎面临绝境,只剩下和老虎拼命一条路。人和老虎搏斗,有什么优势呢?没有。牙齿不如老虎利嘛,指甲没有老虎的爪子尖嘛,连脸上的皮都不如老虎的厚。

 但是,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有一点比动物厉害,就是能制造工具。武松有什么工具?一条哨棒。这是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这一段的时候反复提醒,说是一共提了17次。可见其极端重要。工具性质是什么?是手的延长。我打得到你,你够不着我。照理说,这是武松唯一可以克敌制胜的工具。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反击战应该怎么打?首先要“慎重初战”。这不是我的发明,是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和战略问题》中的。见《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1367年11月版,就是文革中非常流行的那个“雄文四卷”,第200页。

 当然武松不可能精通这么高深的军事思想,至少他不应该犯“仓促应战”。在当时很普及的军事思想,那就是不要用尽吃奶的力气举起哨棒,猛打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老虎没打着,却把松树枝打断了。松树枝断了,问题不大,只要哨棒在手,还可以继续打它个痛快。但是武松用力过猛,把哨棒给打断了。工具失去了长度,就没有手的延长的优越性了。这说明,武松在心理上是如何的紧张,如果要算错误,这是第几个?第四个了。这个错误在心理上,可以定性为“惊惶失措”。这和他在酒店里,一再说“怕什么鸟!”在山神庙里的大大咧咧的武松相比,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了。


刘继卣绘连环画《武松打虎》封面,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版。


 这下子,武松没有本钱了,横下一条心,老子今天就死在这儿了。就用了前面被思想家夏曾佑先生怀疑的那种不科学的办法,把老虎给收拾了。这完全是偶然的,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所说的“超常发挥”。《水浒传》上说,武松怎么把老虎打死的?花了多少时间?可以从《水浒传》所说“五七十拳”推算。现在我们不这么说。现代中国人,思想比当时精确,一般说五六十拳,或者是六七十拳。就算中间数,六十拳吧。每拳这么高地砸下去,大约是一秒钟,一共是六十秒。一分钟。但是收回来也是要花时间的,就算同样花一秒钟吧,六十秒再加六十秒,就是120秒。两分钟。两分钟,就把一条活生生的老虎搞完蛋了!

 这点时间,我看连打狗都不够。打猫怎么样?可能也不太充分。老虎骨头的质量怎么这么差呀。要知道它的骨头和你拳头里成份是一样的呀。都基本上是炭酸钙啊。老虎被打得七孔流血了,头盖骨破裂了,后来武松去提老虎时,是在“血泊里,”那就说,砸得稀巴烂了。而武松拳头不但骨头没有发生断裂,而且连皮肤,不管是表皮、真皮,都没有任何破损。可能是那头吊睛白额大虎,是缺钙,患骨质疏松症吧。这个,现在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但不管怎么说,两分钟打死一条老虎这太夸张了。

 这是可以谅解的。因为,艺术家反正要让武松把老虎打死的。要让他超越常轨嘛。那就把拳头的数额,扩大十倍,算他六百拳,二十分钟,再考虑到起初的拳头,挥得比较快,比较利索,后来的拳头,力量差一点,慢一点,还有老虎快死的时候,武松还可能要喘喘气,把这一切可能性都算进去,再加十分钟。充其量也就不超过半个小时。

 武松成为民除害的英雄,成就了伟大的历史的功勋,使得武松千古扬名。就靠这半个小时的老本。这就难怪金圣叹在评点这一回时说,武松是“神人”,至少在胆略和勇气上是如此。但是,有了老本以后,这时“神人”武松变得实际了,他想,这老虎浑身是宝——主要是,那时又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 ——把它拖下山卖出一点银子来,我想,至少可以作老哥武大郎的见面礼。《水浒传》这样写道:

“就血泊里双手来提时,那里还拖得动?原来使尽了力气,手脚都苏软了。”

裴艳玲主演京剧《武松打虎》


 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居然拖不动。倒是自己感到“苏软了”这不是怪事吗?这一笔很精彩。这是对英雄也是对人的一个发现呀。这个神人,超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这时,施耐庵写武松“在青石上坐了半歇”。是不是休息一下,再拖呢?可能是吧,但是,武松一边休息一边“寻思”:“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只大虫,却怎地斗得他过?且挣扎下冈子去,明早却理会。”施耐庵对武松的心理也有发现:还是趁早溜吧,如果再来一只老虎,可就危险了。他就一步步“挨下冈子去”了。注意这个“挨”,连走路都勉强了。哪知山脚下突然冒出两只老虎。这时,我们神勇的英雄的心理状态怎么样呢?《水浒传》写得明明白白,武松的想法有点杀风景:

阿呀,我今番罢了。

 用今天的话说,也就是这下子“完蛋了”。一向自以为是不同寻常人,夸过海口“就有大虫,我也不怕”的武松,在读者心目中神通的武松,竟然再看见老虎,还没有搏斗就认输了,悲观到绝望了。

 从这个过程中,读者当然关注的武松打虎的过程的奇妙,但是,那个奇妙的过程却有点经不起推敲。除了前面已经说的以外,经不起推敲的还有,老虎向人进攻,只有三招,一招是,一扑,就是猛地向你扑过来。扑不着,就用屁股一掀。掀不着,就用尾巴一剪,就是一扫。这有什么根据?老虎又没有进过少林寺,哪来这么规范的三个招数?而且用过了这三个招数,就没有招了。把老虎写得这么死心眼,这么教条主义。这其实无非是方便武松取胜。读者如果要抬杠的话,小说就念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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