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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谈武松打虎——武松的神性和人性(下)

孙绍振 古代小说网 2020-11-15


如果真要讲究杀死老虎的可信性的话,武松打虎远远不如李逵杀虎,李逵一下了杀了四条老虎,战果比武松辉煌得多了,可是在读者记忆中留下的印象很淡,许多读者都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关良绘《李逵杀虎》


李逵上得梁山,想到母亲在家乡受苦,就向宋江请了假,下山去搬母亲上梁山。又碰到官府通辑他,只好背上母亲赶路。母亲口喝,李逵把她安顿在山岭上,自己盘过两三处山脚,到一座庙里拿石头香炉到山下溪里弄了一点水。回来却发现母亲不见了,只找到草地上一团血迹。等到寻到一个大洞口,只见两个小虎儿,在那里舐着一条人腿,李逵才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被老虎吃了。

这时李逵,“赤黄须早竖起来。将手中朴刀挺来,来搠那两个小虎。”描写的重点是,杀虎的特点,第一只是在进攻中被搠死的,第二只在逃走中被搠死的。不同。那第三只,又不一样:李逵却钻入那大虫洞中,伏在里面,等到那母大虫张牙舞爪望窝里来,把后半截身躯坐到洞时去。李逵“放下朴刀,跨边掣出腰刀”:

把刀朝母大虫尾底下,尽平生力气舍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虫粪门。李逵使得力重,那刀把也直送入肚里去了。李逵却拿了朴刀,就洞里赶将出来。那老虎负疼直抢下山石岩下去了。

杀这第三只的特点,是很精彩的,李逵用力如此,把刀插到肛门里,居然连给它带走了。李逵恰待要赶,只见就树边卷起一阵狂风,这时,又来了一只猛虎。这次的猛虎不像前三只那样。和武松打的那只一样采取一朴的攻势:

那李逵不慌不忙,趁着那大虫的势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虫腰下,那大虫不曾再掀再剪,一者护那疼痛,二者伤着他那气管。那大虫退还不够五七步,只听得响一声,如倒半壁山,登时死在岩下。

 


青田石雕《李逵杀虎》


李逵杀虎的可信性比较大,没有可疑之处,因为和武松不同,李逵是用的是刀,自然比用拳头锤要容易得多。施耐庵很有心计地让李逵带了两把刀,一把朴刀,一把腰刀。腰刀,不难想象。

朴刀,是个什么样子?辞书上说,是一种旧式武器,刀身窄长、刀柄比较短,有时双手使用。施耐是江淮一带人氏,在他家乡一带至今口语中还有“朴刀”这个词语。就是普通的菜刀,厨房里用的。刀柄也是很短的,和我们常见的一样,刀身并不长。

施耐庵为什么要让李逵带两把刀,原因很显然,一把插进了老虎的屁股,让老虎带跑了。又来了一只老虎,如果只有这一把,就要像武松那样用拳头锤。那就和武松打虎差不多了。施耐庵显然是要避免这个重复,很有匠心地让他们杀的特点各不相同。还是用刀割了老虎的脖子,倒下来,“如倒半壁山”。

金圣叹极口称赞其和武松打虎写完全不一样。“句句出奇,字字换色”。但是,金圣叹的称赞未免过分了一些。因为,在读者那里,李逵杀四虎绝对不如武松杀虎那样动人的效果。为什么呢?虽然,李逵杀虎比武松打虎更有可信度,但是,读者和作者有默契,就是通过假定的想像,用超出常轨的办法,体验英雄的内心,看他在杀虎的过程中,人物内心有什么超出常轨的变动。李逵一连杀四虎,他的内心只有杀母之仇。这种仇恨到了什么程度呢?李逵看到母亲的血迹,“一身肉发抖”,看到两只小老虎在舐着人的一条腿。“李逵把不住抖” 等到弄清就是这条老虎吃了自己母亲以后,李逵“心头火起,便不抖”。


年画李逵、武松


金圣叹在评点中说:“看李逵许多‘抖’字,妙绝。俗本脱。”。所谓“俗本”,就是金圣叹删改以前的本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脱”,就是没有的。而他删改、评点的这个本子,七十一回的本子,经过他重新包装过,在文字上加工过的,才有。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全传》现在还存在,的确是没有“一身肉发抖”,“李逵把不住抖”。“心头火起,便不抖,”。事情明摆着,三个“抖”法,都是他自己加上去的。这是金圣叹耍的花招。无疑是在自我表扬。但是那个时代传媒并不发达,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就是有人发现了,也不会炒成一个文化事件。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加?就是因为原来的本子,功夫全花在不让它重复武松面前的老虎那一扑、一掀、一剪上,而其内心的感受是否超越常轨,却大大忽略了。原来的本子,写到李逵看到地上母亲的血迹时,不是“一身肉发抖”而是“心里越疑惑”,看到两只小虎在舐一条人腿,他居然还是没有感觉。倒是让叙述者冒出来来了一段“正是”:

假黑旋风捣鬼,生时欺心死烧腿。谁知娘腿亦遭伤,饿虎饿人皆为嘴。

这就完全背离了李逵的内心痛苦加仇恨的感受。要知道李逵是个孝子呀。他回来就是为了把母亲接到梁山上去享福的。自己母亲的被糟塌得这么惨,“假黑旋风捣鬼,”老虎吃他母亲,和“假黑旋风”一点关系都没有。“饿虎饿人皆为嘴。”这是旁观者的感受,近乎说风凉话,他怎么会有?这完全是败笔。


关良绘《武松打虎》


金圣叹把这杀风景的、不三不四的四句韵语删去了,谨慎地加了三个“抖”,应该说,是很艺术的。第一个,是意识到是自己母亲的鲜血,不由得发抖。第二个是看到母亲的一条腿,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第三个是,仇家相对,分外眼红,尽情砍杀,忘记了发抖。金圣叹加得是很有才气的。

但是,并没有从根本改变艺术上的缺陷,李逵在发抖了以后,杀虎过程那么长,内心居然就没有什么变动了。最为奇怪的是,他本是为母亲杀虎的,杀完了四条老虎。他这个孝子应该想起母亲了吧,对死去的母亲有什么感觉?不管是原本还是金圣叹的本子都是:

那李逵一时间杀了子母四虎,还又到虎窝边将着刀复看了一遍,只恐还有大虫,已无踪迹。李逵也困乏了,走向泗州大圣庙里,睡到天明。

这也许是想表现李逵杀得筋疲力尽了,毕竟是人嘛,武松打虎以后不是也浑身苏软吗?但是,武松是与老虎偶然遭遇,而李逵是为母亲讨还血债。母亲的鲜血未干,残腿还暴露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这个孝子,怎么能睡得着!还一枕安然,不知东方之既白。刚才失母之痛还使得他发抖,才半天不到,就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李逵是不会忘记的,而是作者忘记的,他为了刻划四只老虎,让它们死得各有特点,忙中有错,忙中有漏。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让他想起母亲的腿来,收拾起来,埋葬了。这是一笔交代,可以说是平庸的交代,对一部精致的经典作品来说,好像一架钢琴上,一个不响的琴键。杀风景的还在后面。

李逵走下岗子去,下面的情节,几乎是武松打虎以后的低级重复。又是埋伏在那里的猎户,又是不相信,又是上了山,见了老虎,才相信,又是无限崇拜,又是热热闹闹把虎抬下山去。

金圣叹是个艺术感觉极其敏锐的评论家。就是他也无力从根本上挽救原本李逵杀虎的败笔。金圣叹无限推崇李逵而贬抑宋江,另一个评点家李贽,更是把李逵称为“佛”。但是,就连金圣叹也对李逵在这一段内心活动的平淡,没有多少可以称赞的,金圣叹只好替他加上一些字眼,然后来个台里喝彩。而对武松呢?可以称赞的就多了:    

尤妙者,则又如读庙门榜文后,欲待转身回来一段;风过后虎来时,叫声阿呀,翻下青石一段 一朴,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时,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 ;寻思要拖死虎与下去,原来使尽力气,手脚都苏软了,正提不动一段 ;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黑了,惟恐再跳出一只 出来,且挣扎下岗子去一段;下岗子走不到半路,枯草丛中钻点出来两只大虫,叫声阿呀,今番罢了一段。皆是写极骇人之事,却尽用极近人之笔。

 


年画武松打虎


金圣叹最为欣赏的这些部分,都是“极近人之笔”,也就是武松在心理上比较平凡渺小,不伟大的方面。我和最为欣赏的几乎一样,不过,我欣赏的还有一处,就是武松使尽平生力气,一棒子打下来,把哨棒和松树枝一起打断了,说明他有点惊惶失措。虽然有这么一点小差异,相隔这上百年,有这么多共同点,虽然我们都不是英雄,但也所见略同。

这些渺小的方面,在一般人的内心,并不是奇观,但他是英雄,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英雄,不过没有用英雄这样堂皇的说法,而是说“好汉”。他在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的过程中,他的英勇,他的无畏,他的力量,都不能不使读者对他肃然起敬,五体投地。不能不同意金圣叹的说法,他是“神人”,这个神人,本来离开读者是比较遥远的,谁能喝那么十八碗酒还不醉,还能把一头活老虎给打死呀。这武松洋是太厉害了,太伟大了。

但,施耐庵让他和老虎遭遇一下,自以为英雄好汉的心理就越出了常轨,体力上神化了,而在心理上却凡人化了。越来越和凡人,越来越和自己贴近了。他上山打虎并非出于为民除害的崇高目的,而是由于犯了错误。一是,他不相信群众,二是,也会为面子所累,三是,麻痹大意,四是,惊惶失措,他的力量也有限,也会活老虎打死了而死老虎拖不动。

他的心理也平常,打死一条老虎以后,并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是惟恐再有虎,乘早我先溜。再见到老虎,心理上完全是悲观绝望。这英雄的体力和勇气是超人的,但他的心理活动过程完全是凡人的,跟你我这样见了老虎就发抖的人差不多。因而,你又不能不又同意金圣叹的回目总评,他是“神人”,他在心理上却是凡人的,小小老百姓而已。

经过打虎这样的假定,读者发现了伟大的武松的内心,还隐藏着一个渺小的武松,两武松水乳交融,这时武松就原来的比武松更武松了。而经过杀虎这样的事变,当然也是假定,读者所看到的李逵基本上还有那个李逵。不但没有增加多少心灵的奥秘,反而有些缺损,例如,他对母亲的感情反而给人淡漠之感。又例如,他杀虎之前,和武松是不一样的。武松是喝酒,不是一般的喝,而是大喝,文雅的语言,叫做豪饮。豪饮是,豪杰之气不可羁勒,而李逵上山之前,也吃了东西,什么呢?人肉。

他回家接母亲,路遇一个小土匪,居然冒充他的名字打劫。他本要手起刀落,结果了他,可是,那假李逵,却说,他家有九十老娘,杀了我,她可也要饿死了。李逵是个孝子,就把他放了。走到村子里,肚子饿了,就在一家人家,给了些钱让做些饭吃。不想那就是假李逵的老婆。饭还没有吃,这个假李逵回来了,看到了李逵,就告诉他老婆,说这是江州劫法场的,官家通辑的黑旋风李逵。悬赏三千贯。


民间剪纸黑旋风李逵


三千贯,是多少钱?那时流通的,是硬通货,是铜钱,当中有个方洞。用绳子把它串起来。三千贯,就是三千串,而一串是多少呢?一千文,一文,为什么文,因为铜钱上有文字,一文,就是一个铜钱。这样算起来,就是三百万个铜钱。这么一大笔钱,可能是一大车子,可真是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两口子就商量着如何把李逵绑了,去领钱。这些都给李逵听到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假李逵杀了。李逵肚内饥饿,自己把锅里已经煮熟的饭来吃。李逵的这一顿饭吃得读者惊心动魄:

三升米早熟了。只没好菜下饭。李逵盛饭来吃了一回,看着笑道:“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两块肉来,把些水洗净了,灶里抓些炭火来便烧,一面烧,一面吃。

这样一个吃人肉的人物,又是在母亲血沐沐的现场和老虎搏斗,应该有多少和不吃人肉的武松甚为悬殊的的内心活动啊。至少是应该把他打出心理的常轨才是。可是,没有。

为什么呢?第一,要怪施耐庵,他让李逵拿的刀太快了,三下五除二,就把四条老虎相当轻松地摆平了。第二,要怪金圣叹,他只让李逵的肉跳了三下,就不跳了。如果让他在老虎死了以后,还跳,那就可能有比吃人肉更惊心动魄的情节了。而现在呢?除了累一点,没有什么越出常轨的心态。如果有的话,同样是在老虎面前,武松却被打出了心理的常轨,把心理的纵深层次立体感就暴露出来了。

这就是经典与非经典在艺术上的重大区别。

并不是人人都碰见老虎的运气和晦气的,但是,大英雄的小心眼,活老虎打死了死老虎拖不动却引起我们许多切身的经验和回忆。这种回忆是一种无声的体验。本来我们已经把它忘记到无意识的黑暗深渊中去了,在读到武松如此这般的心理时,我们的记忆一闪,这就叫做感染,心头一动,又叫做感动。这种感动,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对自我,对人性,对心灵体验和发现的喜悦。

马克思所说的:“人不仅通过思维,而且以全部感觉在对象世界中肯定自己”。对人的英勇而且平凡光是从抽象的理论去理解是不够的,还要从文学作品中,获得一种感性的体悟。读者在打虎英雄身上确证人类自己的全部丰富的生命,正是因为这样,这种心理过程,用一种非常文雅的语言来说,就叫做审美享受。


连环画《李逵下山》封面


由此可知,武松打虎比之李逵杀虎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要重要多了。武松,以武松为代表的英雄形象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典英雄传奇,对于英雄的理解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英雄走向平民的一个历史里程碑。

在这以前的传奇小说,我们看到的英雄,大都是神化的,圣化的,很少什么普通人的感觉的。比如,有个曹操的大将,眼睛里中了人家的箭,他就把他拔出来,连眼珠子都带出来了。都没有什么武松这样的,紧张、冷汗、惊惶失措、悲观等等的心理反应。关公中了人家的毒箭,骨头里有毒都发黑了。医生给他治疗。用刀在骨头上刮,都发出格吱格吱的声响,关公还是和人家下棋,谈笑自若。用当代的话来说,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点生理的痛苦都没有,这是《三国演义》式的英雄,在《水浒传》中也有。但不是最生动的。

 最生动的,表现出对英雄和人性突破性的理解的,超人的、神化的英雄走向人化的倾向。武松,就是这样的代表。武松在平时,威风凛凛,一味是很酷的样子,只有在老虎面前,越出了常轨,把那深邃的平民心性泄露了出来。

当然,这并不是武松灵魂的全部。这仅仅是在野兽面前,他的心情超出了常轨。如果不是野兽,而是一个美女,而且是一个对他十分有意思的美女。武松后来当了公安局长,他的感情会不会超越常轨呢?英雄难逃美人关,这个关比之老虎那一关,要惊心动魄得多了,武松能够安全地渡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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