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富:供学生们以他全部的藏书(南大往事之三)
苏精《近代藏书三十家》有《吴梅奢摩他室》一篇,可见吴梅(1884-1939)的藏书还是很有地位的。“奢摩他”,梵语,寂静的意思,取其为藏书室名,意在潜心读书。
吴梅还有个善本书室叫“百嘉室”。卢前《奢摩他室逸话》介绍道:“‘奢摩他室’者,先生斋名,在苏州蒲林巷。室居厅左偏。厅后有‘百嘉室’,以藏百种嘉靖本得名。先生尝选印所藏书本曲籍,凡一百五十种,曰《奢摩他室曲丛》,以是知奢摩他室者,多于百嘉室。”郑振铎《记吴瞿安先生》一文称:“他榜其书斋曰‘百嘉室’,意欲集合一百种明嘉靖刊本,始终没有足额。”吴梅在《朝野新声太平乐府跋》中说:“余藏明刻剧本至多。”
看来“百嘉室”中的“百”字泛指多数,“嘉靖本”也只是用作明本的代表。吴梅于1929年在蒲林巷建成了二层楼房,将百嘉室搬到楼上左侧,他藏书、读书、著书的条件有了很大改善。
《近代藏书三十家》,苏精著,中华书局2009年版。
国家图书馆还保存着《瞿安藏书目》的手稿本,该目也收在《吴梅全集》中,著录图书约1500种(不含丛书子目),13000多册,大致反映了吴梅藏书情况。吴梅藏书遍及四部,但是最丰富、最有特色、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古代戏曲文献。钱基博在《曲学家吴梅》一文中说:“梅藏曲之富,一时无两,盖南北遨游,手自搜罗者垂二十年,益以朋好所治,弟子所录,架积日多,盖六百种。”
吴梅本人对所藏戏曲文献也颇得意,他在1933年6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晴。晨起凉适,大有秋意。仍写藏书目,外书房已毕事,所有传奇曲本,泰半在奢摩他室矣。”(本文日记时间从原文用阴历,以下不再注明)他还对学生王玉章说过:“予自弱冠迄于晚岁,前后所购曲书,约值二万金。今估计之,非十万元不办矣。”(《霜崖先生在曲学上之贡献》)
苏文绘吴梅肖像
吴梅爱收戏曲文献显然出于个人嗜好。他在1937年1月17日日记中感叹道:“嗟乎!天下学问,不癖则不精,世之自诩无癖者,吾知其未必能精也。”吴梅的癖好就是戏曲。他不仅酷爱,而且深入钻研过,其《顾曲麈谈》开篇说:“余十八九岁时,始喜读曲,苦无良师以为教导,心辄怏怏。继思欲明曲理,须先唱曲,《隋书》所谓‘弹曲多则能造曲’是也。乃从里老之善此技者,详细问业。”
当里老再也不能满足他对戏曲知识的渴求时,于是“遂取古今杂剧传奇,博览而详核之,积四五年,出与里老相问答,咸骇而却走。”他在博览、详核戏曲著作时,自然会买这方面的书籍,吴梅在《吴骚合编跋》中留下了这方面的记录:“此书为余十八岁时应院试,考棚中所购,忽忽已二十年矣。”
吴梅在对戏曲有了深入了解之后,便开始了戏曲创作。1903年,吴梅20岁,感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被戮,作传奇《血花飞》,黄慕韩作序,士林传颂一时。1904年,吴梅21岁,在《中国白话报》上发表了传奇《风洞山》与《袁大化杀贼》。
王文濡在《中国戏曲概论》序中描写了吴梅当时痴迷戏曲创作的情况:文友们在苏州茗寮(即茶社)“团坐放言,间及时事。一少年手拍案,足蹋地,时而笑骂,时而痛哭,寮之人佥目为狂。询诸黄子(即黄慕韩),则吴其姓,瞿庵其字,枕葄经史外,癖嗜词曲,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往往流露于文字间。所著《血花飞》传奇,乃其出手之初著也。心异其人,因与定交。”
戏剧创作也给他带来了机会,1905年,黄慕韩主讲东吴大学堂,特地介绍吴梅任东吴大学堂教习。此后,吴梅除剧本外,还写作并发表了《奢摩他室曲话》、校刻《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行世。
吴梅《红蕖记》题跋
1909年8月,吴梅赴开封河道曹载安的幕府,受到明周宪王流风余韵的影响,他对戏曲的兴趣更浓,收集戏剧文献的劲头更足。吴梅次年2月由开封返回苏州后,大量收购戏曲方面的书,他在《霜崖三剧·自序》中说:“游梁,过金梁桥,缅想周宪王流风余韵,往往低徊不能去,而《诚斋乐府》,是时犹未见也。归吴后,节衣食以购图书,力所能举,皆置箧衍,词曲诸籍,亦粲然粗具,于是益肆力于南北词。春秋佳日,引吭长吟,世或以知音称之。”
1923年,吴梅终于买到了周宪王所作《诚斋乐府》,他在该书跋中说:“诚斋为明周宪王有炖。王,定王橚长子,高皇帝孙。洪熙元年袭封,景泰三年薨。有《诚斋录》、《新录》诸集,盖宗室中贤而能文者也。钱牧斋《列朝诗集》云:‘所撰《诚斋乐府》传奇,音律谐美,流传内府,至今中原弦索多用之。’余按诚斋所作杂剧,多至三十一种。往在都下曾购得二十二种,虽搜罗未备,而自也是园后,藏宪藩杂剧之多,已未有如余矣。”
也是园是清初常熟著名藏书家钱曾藏书楼名,钱曾,字遵王,号也是翁。钱谦益绛云楼烬余之书尽为其所有,其《寒食夜梦牧翁》诗自注称:“绛云一烬之后,所存书籍,大半皆赵云度脉望馆校藏旧本。公悉举以相赠。”其中就包括大量抄本古今杂剧,见于《也是园书目》著录的,除重复外尚有三百四十种,详见郑振铎《跋脉望馆抄校本古今杂剧》。
随着藏书量的增加,吴梅戏曲研究的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吴梅在1912年7月25日-9月10日《民国新闻》报上发表了《奢摩他室曲旨》,吴梅的代表作《顾曲麈谈》在1914年《小说月报》第五卷三至十二期刊出,《顾曲麈谈》单行本191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而戏曲研究水平的提高,也为他带来了新的机会。
《顾曲麈谈》吴梅著,商务印书馆1916年版。
据韦行《台上台下》介绍:蔡元培于一九一六年任北京大学校长,对于校务锐意改革,除鼓吹研究自由外,还极力提倡美育,并聘请名家担任指导教师。“蔡先生酷爱昆曲,尤其对吴梅先生刚出版的《顾曲麈谈》非常赏识,于是便聘请吴先生作为昆曲的指导教师”。
这样吴梅就迈进了中国的最高学府,从1917年9月至1922年秋天,在北京大学工作了五年,这也使他的藏书与研究水平都更上一层楼。他在遗嘱中回忆道:“嗣后授徒北雍,闻见益广。琉璃厂、海王村、隆福寺,几无日不游,游必满载后车。自丁巳(1917)以迄壬戌(1922),六年所得,不下二万卷。”
他在北大期间,也出版了不少书。1919年,他的《词余讲义》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该书《自序》称:“丁巳(1917)之秋,余承乏国学,与诸生讲授斯艺,深惜元明时作者辈出,而明示条例,成一家之言,为学子导先路者,卒不多见。又自逊清咸同以来,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谱,正始日远,牙旷难期,亟欲荟萃众说,别写一书。因据王骥德《曲律》为本,旁采挺斋、丹邱、词隐、伯明诸谱,及陶九成、王元美、臧晋叔、李笠翁、毛稚黄、朱竹垞、焦里堂各家之言,录成此书。又作《家数》一篇,略陈流别,以资研讨。己未(1919)仲冬,删汰庞杂,付诸手民,大抵作词规模,粗具本末。”
1922年,他编选的与《词余讲义》配套的《古今名剧选》也由北京大学出版部出版。
《词馀讲义》版权页
吴梅1922年秋至1927年春在南京东南大学任教五年。1928年秋至1932年春,1932年秋至1937年秋在中央大学任教八年半。其中1928年春至1931年秋在上海光华大学任专职或兼职教授。
吴梅这一时期在南京、苏州、上海也持续收了很多书。他收集图书的途径很多,有书估登门求售的,有友生赠送的,有学生或儿媳代抄的,有请外地书店邮购的,当然吴梅也常常到书店去淘书。
此举二例,1932年5月22日日记称:“下午归。又往护龙街看书,见《彩笔情词》两卷,皆散曲,遂细阅一过,有许多人未见选家著录者,为商定价卅元,嘱于廿四日送来。”(护龙街在苏州)1933年8月19日日记复称:“饭后与四儿访常任侠,共至南城状元境夫子庙游览一周,得批本《牡丹亭》,为清代禁书,所有曲友,皆作男女亵事解,而博综群籍,并书名亦有未知者,可云秘本。计银元五枚六,称廉矣。”
这一阶段,他的科研工作也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与藏书密切相关的当然是他校订《奢摩他室曲丛》一百五十二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在1927年5月所作《奢摩他室曲丛·序》程:“少好度曲,辄搜罗元明以来院本,历二十年,所积日多。晚近学者,以为曲虽小道,而模写物志,足以鉴古今风俗之变,深合于《国风》、《小雅》之旨,因怂恿印行,以广其传。计余旧藏剧曲,几及六百种,遍刊则值必巨,寒酸之士,或且敛手矣。乃徇友人张君菊生之意,先印一百五十有二种。”
然而,1932年发生“一.二八”事变,上海商务印书馆涵芬楼被炸,《奢摩他室曲丛》底本二十七种被毁,三集、四集刻板遭焚,该书遂不再印行,实乃学术界一重大损失。
吴梅藏书最值得称道的还是他用以无私地为学生服务。郑振铎《记吴瞿安先生》指出:“他把所藏的善本曲子,一无隐匿的公开给他的学生们,友人任中敏、卢季野二先生都是研究曲子的,得他的助力尤多。”“他帮助他们研究,供给他们以他全部的藏书,还替他们改词改曲。他没有一点秘密,没有一点保留。这不使许多把‘学问’当作私产,把珍奇的‘资料’当作‘独得之秘’而不肯公开的人感到羞愧么?假如没有瞿安先生那么热忱的提倡与供给资料,所谓‘曲学’,特别是关于曲律的一部分,恐怕真要成为‘绝学’了。”兹略举数例如下:
吴梅词作手稿
任中敏是吴梅在北京大学时的学生,他在《回忆瞿安夫子》一文中谈道:他决心从事戏曲研究以后,“乃规划词曲一科应有之考据学,粗具首尾,以呈夫子,夫子许之,并庄颜振敏之肩而命曰:‘坚尔志,一以贯之,不摇!’敏谨受教。北大毕业后,南归,先赴南京龙蟠里图书馆,查丁氏八千卷楼所聚之词曲。继乃负籍吴门,趋庭受业。蒙予食宿之便,遂穷百嘉室所藏,寒暑不更,提命备至,乃此生之大幸也!”
任中敏所撰《读曲概录》,所编《散曲丛刊》,均充分利用了吴梅的藏书。吴梅在《四家之曲汇刻序》中也对任中敏刻苦攻读的劲头作了充分肯定:“至搜采群籍,集成专书,暝写晨钞,历年不卷,则中敏洵不可及焉。”
钱南扬也是吴梅在北京大学时的学生,也曾住在吴梅家里读过书,并取得了突出成就。他在《回忆吴梅先生》一文中说:“先生不仅待人诚恳热情,没有架子,而且在学问上,也循循善诱,有问必答,悉心指教。先生藏书颇丰,我在他家时,他都倾箧而出,让我饱览。我编写《宋元南戏百一家》的材料,就是从先生所藏的曲籍中搜剔出来的。”
吴梅1934年6月3日日记尚有留宿钱南扬的记录:“钱生南扬来,钞胡茨村《南曲大全》,留之奢摩他室。”吴梅1935年3月25日日记说得更明白:“早三课毕,归阅《南戏百一录》,为钱生南扬撰。南扬所有材料,出自余藏者几半。”
吴梅《湘真阁曲本》自序
王玉章是吴梅在东南大学时的学生,也经常住在吴梅家,其《霜崖先生在曲学上之创见》一文称:“予追随先生杖履,垂二十载。留居奢摩他室读曲者,亦前后数次。每次逾旬或经月,□□周至。而予所报答者,仅为先生雠校沈璟《双鱼》、郑国轩《白蛇》、先生自著曲《无价宝》而已。”
王玉章所撰《玉抱肚杂剧》1928年刊行时,署名为:“王玉章原作,吴瞿安润词。”从吴梅所撰《元词校律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王玉章的代表作《元词校律》也是在吴梅的指导与大力支持下写成的。
卢前是吴梅在东南大学时的得意门生。卢前从事词曲创作与研究,颇得吴梅帮助,如吴梅在《饮虹簃所刻曲序》中说:“丙子(1936)四月十一日之夕,卢子冀野集刻《饮虹簃丛曲》既成,造余庐而请曰:‘前承先生之教,研讨元明散曲,搜采放逸,仅得三十种。前藏弆不多,大半假诸师友。如《诚斋乐府》、《词挛》则先生所藏也。”
该书所用吴梅藏书远不止上述两种,吴梅1936年8月16日日记称:“下午金大二课毕,归翻冀野所刻曲,出余藏弆者,有《诚斋乐府》二卷、《词脔》二卷、《沜东乐府》二卷、《碧山乐府》二卷、柏斋先生《乐府》一卷、《步云初声》一卷、《黍离续奏》一卷、《越溪新咏》一卷、《不殊堂近草》一卷、《补遗》一卷,计九种。”
据《吴梅日记》可知,到吴梅家看书的学生,还有唐圭璋、王季思、常任侠、苏拯、沈祖棻、翟贞元等,我们就不一一举例了。即使不是他的学生,只要登门求教,他也是热情接待的。
最突出的例子是夏承燾,他在《我的治学道路》中说:“我著《白石歌曲考证》曾与吴梅(瞿安)商讨,得到了许多启示。吴梅与我谈词书信,至今还存下六七件。1934年11月,我曾特地到南京寻访吴梅,但吴梅已离开南京到苏州,为了解决研究中碰到的疑难问题,我又特地赶到了苏州。我和吴梅虽然早有书信来往,但这还是初次见面。当时吴梅先生五十一岁,微须瘦颊,和易近人。吴梅读了我的著作《石帚辨》,谈了他对宋词歌谱的看法,同时也谈了许多词坛掌故。这次当面请教,收益甚著。”
而吴梅对夏承燾也非常欣赏,如1933年8月25日日记称:“早阅《词学季刊》,夏承焘编《贺方回年谱》,精博异常,不禁叹服。”1936年9月2日日记复称:“读夏承焘《乐府补题考》。近人考核之学,确胜前贤,此不可诬也。”
再就是郑振铎,他在《记吴瞿安先生》一文中说:“我到苏州去找他,在他书房里翻书,见到了不少异书好曲。他从来不吝惜任何秘本。他很殷勤的取出一部部的明刊传奇来。我有点应接不暇。我们一同喝着黄酒,越谈越起劲。”“我向他借了好多明刊本传奇照了相,还借了他的一批周宪王杂剧的原刻序跋,这些序跋他印《奢摩他室曲丛》时还没有得到,所以不曾印入,他都慨然的允诺了。如果没有他这一批序跋,我对于周宪王杂剧的研究是不会完成的。”
吴梅还一直想将藏书献给国家图书馆,如他在1934年6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王生佩诤致书蒋蔚堂(复璁),荐引图书馆事。余又拟将奢摩藏曲让之公家,此事若成,便可作菟裘之计矣。”蒋复璁时任中央图书馆筹备处主任。
将吴梅的藏书归于图书馆也是广大学者的愿望,如郑振铎《记吴瞿安先生》就说过:“这一批宝藏是瞿安先生精力之所聚,最好能够集中在一处,由国家加以保存,庋藏在某一国立图书馆,或北京大学或中央大学图书馆中,特别的设一纪念室(或即名为‘百嘉室’吧),以作瞿安先生的永久的纪念。这个提议,我想他的朋友们和学生们一定会赞成而力促其实现的。”
吴梅的遗愿终于在解放后实现了,据唐圭璋《回忆吴瞿安先生》一文介绍:“一九五一年,先生的家庭把先生所藏的全部善本遗书献给中央,供全国广大人民阅览,这也是完全符合先生一生阐扬文化、教育人才的意愿的。”
苏轼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说他的朋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离开后将九千余卷书藏书留了下来,“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吴梅与李公择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生前利用自己的藏书,创建了戏曲学科,撰著了一批科研成果,培养了不少词曲方面的杰出人才,他去世后,家人还遵照他的遗愿,将他的藏书献给了国家图书馆继续为读者服务。当人们读到他的藏书时,总会体会到他的仁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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