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耀军:蹭吃与听讲座(麦吉尔大学学习速记四)
在外学习,实属不易。微博上有个引起广泛共鸣的叙述:“有个在美国留学的学姐,白天走在上学路上,突然觉得眼前一黑(低血糖),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叫救护车。”不知者或许会当成小说来看,而现实可能正是真切如此,因为大部分在外的学生真心没那么多钱来折腾自己。
就拿一日三餐来说,不愿意自己动手做饭的话,这笔开支也是不小的(还要加上额外的税费和小费)。所以在东亚系门口,每到午餐或晚餐时,就会有心灵手巧的学生摆出自己做的甜点、汉堡来售卖,虽然价格只是一至二元一个,也许多少可以补贴下日用吧(在国外,想去餐馆里洗盘子也是不容易的)。
❖ 麦吉尔大学东亚系门口售卖的学生做的小甜点
学生似乎就是那么没出息,听个讲座还能蹭顿晚餐(就是一些小点心Finger Food),自然是一拥而去了(实际上人数也还是少的可怜)。所以各院系开个小小的讨论会(Seminar),也都会准备几盘曲奇。因此,后来就慢慢地理解了,校长请全校学生吃个午餐,其实就是让大家排队到校园广场上领一个牛肉或鸡肉卷汉堡、一点蔬菜沙拉;教授们举办一场讲座却没能给听讲的学生们提供点吃的食物,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教授们自己(有次放映电影《湾生回家》,从外面订购的咖啡、甜食晚到了一会,组织者就得一个劲地学生道歉);参加学术会议(比如已经是海外较大的会议亚洲研究学会年会),手册上写的招待宴(Reception),实际上就是自助地吃点汉堡、鸡翅和甜点而已。
这种简单的“吃”的食物,是这边的一种文化,更为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个让所有参与者可以进行相互认识、对话和学术争论的空间。当然,如果你不想交流讨论,则全心全意地把肚子填饱就好。
❖ 在Faculty Club听讲座后的食物
蹭吃很重要,但毕竟是来听讲座的。和文学相关的讲座,目前听了三场。这三次讲座都提供了甜点,自己厚着脸皮蹭吃了其中两次。讲座的地点不全在教工俱乐部(Faculty Club),但吃东西好像都要回到这个小别墅来。
❖ 刚进门的Faculty Club
教工俱乐部楼是一座三层的小别墅。据说建于1866年,是学校的元老级建筑,而当时的主人是一位糖业大亨。屋里还保持着全副的红木,透露出的雍容富贵气,总不免得让人感怀一番物是人非。平时好像是不让外人进入的,毕竟那楼梯一踩就已经会嘎嘎作响了,甚至脚底还能传来一丝隐隐的晃动,真不知道它还能在半年都雪覆四野的蒙特利尔熬多久。
自己听的第一场讲座,就是在这栋楼的“黄金屋”(Gold Room)里。真不知道取这个名字的人是否受了志怪小说《汉武故事》的启发,抑或这本是大亨储藏黄金的屋子?
❖ Faculty Club的讲座结束后,提供小甜点的大厅
听的第一个讲座是台湾中山大学的王瑷玲(Ayling Wang)老师主讲的,题目是《经典性与现代性:台湾新京剧的美学视野与文化意蕴》(Canonicity and Modernity: The Aesthetic Vision of Taiwan’s New Beijing Opera and Its Cultural Significance),主持人为方老师(Grace Fong)。一方面对戏剧研究感兴趣,另一方面也因为当时看到名字后,好奇是否和研究古典小说、戏曲的中正大学的王琼玲(Wang Chiung-Ling)老师有关联。
王老师探讨的内容是,在21世纪台湾新编京剧“现代化”的进程中,编剧、导演或演员面临着怎么样的传统戏曲转型的压力,以及多少跨文化思潮下产生的美学冲击。简而言之,就是台湾新编京剧在追求“现代性”的同时,应如何兼顾自身“经典性”的传承。
就中国戏剧的现代性、经典性或本土化的争论,成果迭出,王老师则从台湾的新编京剧入手,关注编剧和表演是怎样处理古典意境和现代审美这一双重性格的,并以国光剧团的《金锁记》片段为例证,细致地分析戏剧人物在表演中流露的古典程式技艺及现代心理变化等,最后落实到解决传统戏剧的审美应如何面对现代观众的问题上来。
正是在“经典”与“现代”的动态变化中,台湾新编京剧在审美效应和文化定位上做出了自己的独特努力,比如尝试重点突显女性主人公的戏份、心理等。
听的另一场古代文学讲座则是自己导师方老师的了,题目是《沉迷于自我书写:清代才女对鸦片和鸦片战争的回应》(Lost in Private Writing:Women’s Responses to Opium and the Opium Wars in Qing China),这是对如何利用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Ming Qing Women’sWriting)展开学术研究的一次有效尝试。
❖ 方老师讲座的宣传海报
依据传统的认知,古代女性常常游离于社会公共生活之外,诗歌也多局限于闺阁庭院之中,而非一以贯之地进行“载道”,对李清照前期诗歌的评价正是这种认知的产物。过去关注十九世纪诗歌里的国族创伤和历史记忆,多集中于士大夫阶层;而对于受过教育的清代后期才女,是否也同样以诗歌的方式书写着个人的情感体验或见证着历史的变迁,往往为学术界所忽视或轻易放过。
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为探究鸦片战争时期女性诗歌里记录下的鸦片描写,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源,方老师以“烟”、“煙”及“罂粟”等关键词进行检索,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分析了吴藻的《洞仙歌:五色罂粟花》(《花簾词》)、晏诉真的《罂粟花》(《冬青书室吟稿》)、沈采的《食烟草自哂》(《风雨楼集》)、归懋仪的《赠钱香卿夫人兼谢香茗兰烟之惠》(《绣余续草》)和左锡嘉的《罂粟谣》等诗歌,挖掘出当时的女性以十分雅致的方式欣赏、吸食鸦片,她们在诗歌中毫不掩饰地描述自己吸食鸦片时的情感体验和精神状态。
另外,更晚近的左锡嘉,在《罂粟谣》中就发出了“田田种花麦转稀,餐花讵饱吾民饥”的慨叹,实属可贵,但就女性诗歌直接书写吸食鸦片的危害,以及她们的诗歌文本是否与鸦片战争有着深切的关联,还有待于进一步发掘出更多的文本和史料来支撑,而这也恰恰是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所具备的潜力。
这两天听了“Paul Hsiang中国古典诗歌系列讲座”(自己实在不知道这个英文作者翻译成什么中文名才好)的一场,主讲者是多伦多大学的孙广仁(Graham Sanders)老师,题目是《妙手天成:沈复<浮生六记>的诗意呈现》(Fake Views:PoeticPresentations of the Self in Shenfu’sSix Records of a Life Adrift)。
❖孙广仁老师的讲座,方老师主持
孙老师是地地道道的北美人,博士毕业于哈佛大学。更重要的是,孙老师翻译了英文本《浮生六记》(Six Records of a Life Adrift,Hackett Pub. Co.,2011),可以说是让译者本人来谈自己译作的内容。
在提问阶段,我就很感兴趣地咨询孙老师,想知道从翻译者本身体验而言,老师的译文与林语堂的翻译有怎么样的不同或做了怎么样的推进?因为就英语世界而言,孙老师的译本是有着广泛的受众群体的。孙老师坦言,林译本给自己的翻译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借鉴,而自己的英译更适合古典文学知识淡薄的西方学者来阅读和理解《浮生六记》,在文本细节的翻译上也尽力做到了更为准确和圆润。
孙老师讲座的内容,主要是探究沈复的诗性话语是如何融入到了《浮生六记》的文本中去的。一开始简单梳理了《诗经》“兴观群怨”和“不学诗无以言”的传统,然后围绕着《浮生六记》的前四记(后二卷“中山记历”、“养生记道”被认为已散失或未写完),以“起”、“承”、“转”、“合”的诠释视野,把《闺房记乐》(Delight of Marriage)、《闲情记趣》(Charms of Idleness)、《坎坷记愁》(Sorrows of Hardship)和《浪游记快》(Pleasures of Roaming)一一对应起来,然后绵密地进行文本细读。比如认为整部《浮生六记》是因陈芸而“起”的,作为“起”的《闺房记乐》,一开篇就引述了苏东坡的“事如春梦了如痕”及三百篇的《关雎》等,可谓出生就含着“诗”钥匙。
另外文中描述的沈复、陈芸二人讨论古之文章、诗人的长短的场景,以及二人吟诗唱和的叙述,甚至“风生竹院,月上蕉窗”的意象组合方式,都饱含着浓郁的诗性气质。无论是直言的《琵琶记》、《怜香伴》等诗文,还是暗合的“骑驴觅诗”、“赌书泼茶”等雅趣,此番诗性叙述贯穿在了四记的始终。孙老师逐一地分析了各卷的诗意描述,最后拈出庄子的“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及苏轼的“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来收束作为“合”的《浪游记快》。
❖孙广仁老师英译本《浮生六记》封面
自己最后还是不太明白“Fake Views”具体指的是什么,所以只好选择“妙手天成”来翻译标题了。因为一开始看到题目,自己以为会与俞平伯《重刊<浮生六记>序》:“虽有雕琢一样的完美,却不见一点斧凿痕。犹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开的图画,然仿佛处处吻合人工的意匠”有关,即沈复在《浮生六记》里进行了诗性粉饰或追忆想象,于是最初想到的是用“水月镜花”来译它。
另外,看到《浮生六记》,总是会想起苗师赠送的中华书局的那版,封面素雅可人,甚是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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