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读《金瓶》 说女人之序说
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词话》,与《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相较,其最为显著的叙说特征是把女人作为故事的主体。
《金瓶梅词话》卷之一
从书名由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个女人名字中的一字汇成,明显表示出文本创作目的有二:一是创作旨趣专注的是女人;二是金瓶皆用人名第一字,而梅是人名后一字,非随意安置,而是暗指三个女人在西门府中的身份差异。
故而,在这部洋洋百万字的巨著中,花费笔墨最多的是女人的故事,写的最为悲切的还是女人的故事。人生的洞察与透悟,皆与女人的喜、怒、哀、乐密切相关;人生的理想与辉煌,皆与女人的爱、恨、情、仇、相互纠结。
戴敦邦绘韩爱姐
在《金瓶梅》出现之前的古典小说更多描写的是男人的故事,特别是长篇章回小说的选题,大多歌颂那些历史上的伟人才俊,江湖中的草莽英雄,神魔修行者的奇幻历险等等。
在这些各式各样的男人故事中,女人埋没在了男人们辉煌夺目的光芒之中,难以摄入叙述的视野,即使故事不得不对女人偶有染笔,那女人也只是充当炫示男子汉气概的衬料,彰显英雄多情的美饰罢了。
笑笑生之《金瓶梅》则打破了这种惯性的选题意识,他以勇敢的态度,开创性的眼光,缜密的理性思考,娴熟的写作技巧,构建了一部杰出以女性故事为主的杰出文学作品。
戴敦邦绘李桂姐
自《金瓶梅》出,写女人的作品变得越来越多了。至清代,终于诞生了一部经典的小说《红楼梦》。而脂砚斋“深得《金瓶》之壸奥”评语,可谓一语中的,言简意赅地说明了《金瓶梅》对后世创作的影响之巨。
确实,文学本源于生活。从人类形成社会以来,女人的世界犹如男人的世界一样丰富多彩,一样千姿百态;女人的生活也与男人的生活一样千回百转,一样复杂玄妙。尤其在对待性欲、情爱、友情、婚姻、子女、财富等等问题上,女人比男人更敏感,更注重,也更愿意珍惜和付出。
戴敦邦绘李娇儿
因为,与男人广大的存在空间相比,这些成为了问题的问题,构成了女人逼窄生活境遇的主旋律,尤其对于生活在理教盛行时代的女人,这些极可能是她们生活的全部。
中国传统社会中,婚姻是建立在家族血缘关系和等级制度之上的,婚姻被视为不可离异的伦理关系。传统的婚恋观,的确有效地维系了家庭关系的稳固和社会秩序的安定,但这种稳固与安定却是以牺牲个人幸福几率,特别是女性恋爱自由的彻底放弃为代价的。
在君主专制统治的时代,婚姻关系的建立,最被强调的是要合乎“礼数”,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门当户对”的社会等级配置。很显然要求符合家庭利益的需求,远远大过个人追求爱情幸福感受的权利。财婚、势婚的功利性利益婚姻势必应运而生。
这种“唯利是图”的悲剧婚姻,一经被社会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之后,个人情感价值被极度的漠视也就成为了自然而然了。
戴敦邦绘李瓶儿
在这样婚恋观的操纵下,个人选择情感对象的自由被剥夺,女性在贞操的道德审视被过分看重,甚至到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度。把女人能否守节,特别是为死人守节,看得比一个生命的拥有还重要。
这种重死不重生,重节不重命,对个体生命价值淡漠与轻视的伦理道德观,使人的合理情欲备受压抑,使很多美好的爱情遭到扼杀。
中国社会曾有过“一夫多妻”家庭制度的存在,且存在了不短的历史,这充分说明对女性具有的性别歧视,以及两性不平等社会时期的漫长。一夫多妻制,不仅是富贵人家的专利,就是生活较差的普通家庭也是如此。
戴敦邦绘孟玉楼
如果说,在《孟子》中出现的“一妻一妾”的家庭模式,与当时因战争或社会动荡引发的两性人口比例失调有关,讨饭度日的男子身边尚有两个女性跟随的话,后来的社会婚姻家庭制度沿袭“一夫多妻”制,就只是为了不平等的两性地位提供合法性而已。
更有甚者,当男人对家中妻妾仍觉得不如意,尤其是那些在社会上有权有势,腰缠万贯的所谓成功男士,便可以嫖客身份,到妓院窑子等场所去寻找肉体的快乐和满足,而那些场所的女人则是专为有钱有势的男人准备的。
戴敦邦绘潘金莲
男人性满足的体制是以女人的痛苦作基础,女人却没有作为社会人对“性”问题的话语权。所谓“一把茶壶四只碗”的家庭构成模式中,两性不对等的搭配关系,造成了一个家庭中的女人们是几人欢喜几人忧。而那时代女人一生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她在家庭中所处的地位如何。女人一旦受到丈夫的冷落,也就意味着她一生意义的完结。
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很是悲惨的,至少明清时代女性的生态普遍如此。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既然这世界本来就是由男人和女人共同组成,那么作为对人类情感生活进行关照与折射的文学,特别是叙事文学在讲述人生时,男与女本应拥有同等分量。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意味着《金瓶梅》对中国女性文学的开创性贡献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戴敦邦绘李瓶儿
《金瓶梅》不仅是一部着意描写女性群体生活的书,也是一部广泛探讨女性性爱、婚姻问题的文学作品。这种探讨是通过虚拟的故事文本中的人物自身的婚爱行为,以及作者所秉持的臧否态度来表现的。
由于作者采用的写实手法,因而作品中人物对性爱、对婚姻的言行异常大胆真率,犹如作品对于性行为的描写一般。并且作者很在意因人而异的叙述呈现,反映在不同人物的身上,就出现了不同的观念类型:
有的视婚姻为获取心理平衡和生理满足的方式,情爱的表现就是尽情泄欲和“把拦汉子”(如潘金莲);有的把男人是否能满足自己的性需要视为爱情和婚姻的基础,只要能做到“像医奴的药一般”令一己可意,便可舍弃一切,把全部身心奉献出来(如李瓶儿、韩爱姐);有的把性关系作为一种筹码,以此来寻求自身地位和社会身份识别的改变,一旦达到目的,婚姻中性关系的专一性和神圣性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如庞春梅);有的看重以婚姻作为保障的性关系,并认为女人在失去丈夫后,有权对自己的婚姻做出选择(如孟玉楼);有的把性关系视为极其神圣的东西,看作是维护家庭夫妇感情的重要手段(如吴月娘)。
有的把性关系视为只是一种利益交换关系,在这类人眼里,性,沦为有价可售的生财之源,并以此来改变生存的现状和环境。以“输身”来“借色谋财”,甚至幻想着进入大户之家,挣个小妾位置(如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甚或妓家出身的李桂姐之流)。还有的“唯性是图”,一味追求的是感官的满足,丧失了礼义廉耻,不顾伦常道德(如林太太)之流。
戴敦邦绘庞春梅
面对这些不同类型的婚爱行为和性心态,作者同样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既有对真诚与善良的褒扬,也有对丑恶和无耻的针砭。在揭示晚明女性敢于冲破传统的婚爱模式,以更具现实性的两性婚姻观念作为自己的行为指导时,还赋予了她们言行和心理的合理内涵,表现出对女子自主婚姻、寡妇改嫁等进步婚恋观的称赞。
有理由认为,《金瓶梅》对妇女的爱情、婚姻及性问题的探讨,不仅较为全面,而且具有相当进步的意义。这一点是此前的长篇小说望尘莫及的。
正因如此,对文本中女性人物的分析讨论,已超越了文学批评的意义,而更多的是透过笑笑生塑造出来的各种形色的女人们,透视这些被称为“第二性”(西蒙·波伏娃语)者所走过的心路历程,以便了解女性在东方文明大国的发展历程中,她们的身心曾经历过的“炼狱”。
戴敦邦绘潘金莲
希望通过她们百媚千姿的音容笑貌,进入她们奇异迷离、惊心动魄、令人目眩神摇的心灵世界,让那些熟悉又五光十色的世态人情,还有那些道不明说不清的人生谜底,以及感人迷人的生命绝唱,能随着一个个人物的品味,得到感悟的愉悦。
不难想象,中国叙事文学的历史陈列中,如果没有了《金瓶梅》这样一部首次集中笔墨描写女人生活的书,没有了女人的故事讲述,失缺了对女人情感世界的触及,该会怎样的寂寞?
明代四部长篇章回小说中,以《金瓶梅》最长于描摹人情世故。小说从武大郎的三口之家,牵出了西门府几十口人的大户人家,再延伸到一个县,一个省,一个王朝,一个天下。朴素的笔调,勾画的全是龌龊又苟且的种种现实,目光冷峻到骨痛,心灰意烬如冰冻。
戴敦邦绘庞春梅
笑笑生笔下的文学人物撕碎了文学对现实曾经丰满的理想,注入的是浊世生存必备的“城府”智慧与市井手段。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很俗,正因为这份俗气,使人愈懂得俗世的生存之道,更明白人生其实是一个忍辱负重,百折百损的过程而已。
在这些文学人物的生命字典中,诗和远方都是生僻词,钱势与享乐即是终极价值。如今看这些古代社会中俗人的生命过往,也会每每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周遭的生活中,不乏有着人们的生存挣扎与恐惧,现实人生与小说中形形色色的各式人物是何其的相似。
这部十足世俗的小说,历经各个不同朝代的封杀,远离了与它最为贴近的世俗社会,留给后世的竟然是第一“淫书”之名的误识。
可谓是:一部《金瓶梅》,人世悲与泪。误作风月谈,孤愤几人会。真真的可哀可叹!故而想要斗胆为《金瓶梅》,为《金瓶梅》中的女人们说道说道上几句,说说她们的家长里短,道道她们的心地善恶!
戴敦邦绘宋惠莲
既要说书,依据的说本当然是第一要紧的事。思来想去,比来比去,终觉选人民文学出版社《金瓶梅词话》(1989年版)为底本较妥。理由有二:
其一,《金瓶梅词话》向来无普及类读本,而其他三部(《三国》、《水浒》、《西游》)古代小说都有普及读本,包括《红楼梦》。这部89版的《金瓶梅词话》为简体横排删节本,算是普及率比较高的国内读本。
其二,虽说学术界对此版本并不看重,但也没有太多的贬责,毕竟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严肃出版物,还算是靠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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