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江丽:往生天界的两位祖宗——贾演与贾源(红楼人物家庭角色论之一)
《礼记》
早期封爵的主要依据是血缘关系的亲疏;春秋战国开始,许多诸侯国主要依据对国家的贡献与功劳的大小来授予爵位;秦代推行典型的军功爵制,爵位也发展到二十个等级;汉代实行两种封爵制度,一种是将宗室封为王、侯两等,一种是对功臣封爵;从魏晋时代开始,爵位有了世袭罔替和世袭,前者可以无限世袭而且承袭者可以承袭被承袭者原有爵位,后者则世袭次数有限而且每承袭一次都得降低一级。
后世封爵制度大同小异,一直延续到清代。清代的爵位有三个系统:宗室爵位、异姓功臣和蒙古爵位。其中,异姓功臣分九等爵位,前五等仍为公、侯、伯、子、男。
宋福亨绘大观园
《红楼梦》中的贾家以及贾母娘家史家都属于异姓功臣。贾家第一代同胞兄弟贾演与贾源(书中又作“贾法”)[1]因军功封为公爵,分别为宁国公和荣国公。而“演”“源”之名或许正隐含“演”述贾氏宗脉及成败盛衰之“源”之意。
宁国公的爵位依次传给子贾代化、孙贾敬、曾孙贾珍;荣国公的爵位依次传给子贾代善、孙贾赦,宝玉为其曾孙。林如海曾向贾雨村的介绍,其大内兄贾赦袭的是“一等将军”(第3回);据贾蓉“履历”所写,贾代化为“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珍为“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可见贾家的爵位属于依次降等的“世袭”制。
正定荣国府
贾演、贾源这两位虚写的国公很少引起论者的注意,而事实上,他们正是中国传统家族文化中“祖业”、“祖德”的具象化表征,对于了解《红楼梦》以及中国传统家庭-家族文化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贾演、贾源的故事主要见于第2回冷子兴演说、第7回焦大醉骂、第5回警幻仙姑转述、第53回宝琴观贾府祭祀、第75回贾珍等听祠堂悲音等情节,分述如下。
“九死一生挣下来这家业”。在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交待了贾府世系之后,第3回在警幻仙子的转述中贾演、贾源之灵直接登场。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被仙子们斥为“浊物”,警幻仙姑跟仙子们解释:
警幻仙姑绣像
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荣宁两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命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其中唯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归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其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也。”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2]。
这里由贾演、贾源之灵自述,他们乃开国功臣,其功名荫庇子孙已经百年。至于建功立业之艰难,则于宁国公曾孙媳、宁府当家少奶奶尤氏以及仆人焦大嘴中补叙出来。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第7回焦大因夜晚被派差而醉骂,凤姐说尤氏软弱、纵得家人无礼,尤氏解释说:
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
这里说的是焦大的功劳情分,却巧妙地补叙了贾府祖先建功立业的艰辛,正如焦大所说:“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来这家业”。(第7回)
不管这里的祖宗是指贾演、贾源兄弟还是指贾演的儿子贾代化,[3]都不影响故事的内涵,即贾府的荣华富贵是祖先在金戈铁马中用生命拼下来的。
“德福”“功名”荫庇儿孙。贾演、贾源用生命挣下来的家业有多大?福泽有多厚?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
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
这是已经“萧索”了的金陵老宅情形。
至于京都贾府的气势、排场,作者更是反复渲染,例如,第3回通过黛玉之眼、第6回通过刘姥姥之眼,从贵族少女与平民老妪两种不同的视角做了详细的描绘;第53回又借贾府宗祠的“雄壮伟丽”,“写出煊赫气焰”(姚燮眉批),并通过外亲少女宝琴之眼,极写祭祠之盛。
如果说雕梁画栋、华冠彩衣、礼仪排场等等,是对贾府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物质化书写,那么,通过荣宁两府以及宗祠等场所的匾额所突显出来的则是贾演、贾源两位国公留给子孙后代的巨大的无形资产。
第3回黛玉所见,宁国府正门匾额大书“敕造宁国府”,荣国府“照样”,也是敕造。荣国府正内室匾额“荣禧堂”三个大字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并有“万几宸翰之宝”等字,亦即匾额为皇帝御笔亲书;荣禧堂有乌木联牌、镶着錾银字迹的对联:“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并署名“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对联的意思是说,座中人和堂前客都是衣饰华贵的贵族;而署名说明书写者穆莳同样是世袭王公。
第53回宝琴所见,“贾氏宗祠”匾额以及对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由“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士王希献书”。[4]宗祠院里,抱厦有匾“星辉辅弼”、有对联“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正殿有匾“慎终追远”,有对联“已后儿孙承德福,至今黎庶念荣宁”,俱乃先皇御笔。
要之,贾府宅邸乃奉旨建造;荣禧堂、祠堂等处的匾额、对联,或为御笔亲书,或出自王公贵族,在在昭示着无限的尊贵与荣耀。大谋山民评语云:“祠堂匾对,悉满酒肉烟火气,盖迩时世族之家大率类此。”
孙温绘《荣国府除夕祭宗祠》
这些俗套而且俗气的匾额、对联,于贾府,却是一种实在的写照:荣宁两位国公,以其不世之勋业,获朝廷不世之荣宠,从而得以“已后儿孙承德福”、“功名无间及儿孙”。
贾演、贾源留给儿孙的最大的“德福”与“功名”无疑是世袭的爵位。此外,还有定时或临时的恩赏。定时恩赏如春祭恩赏,临时恩赏如贾政的官职。
第53回写贾蓉从光禄寺库上领回恩赏,“那黄布口袋上有印,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有写着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尽折银若干两。’”
第2回冷子兴介绍荣府时说,“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可以说,在贾府,两位国公的影响力无所不在。
正定荣国府之荣禧堂
对先祖的恩泽带来的荣耀,贾府“儿孙”们深有体会。贾珍与尤氏谈论“春祭的恩赏”时说:“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第53回)
也就是说,两位国公留给儿孙的,除了实际的地位与财富,更重要的是“体面”——用银子买不来的皇恩带来的荣耀。
为子孙不肖悲叹。前引警幻仙姑转述的荣宁两公之灵的话中,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感叹“子孙虽多竟无可继业”;可是,明知命数合终、不可挽回,却又苦求仙姑,导唯一“略可望成”的宝玉入正途。
冷枚绘《神游太虚境》
贾府的末世之象,叙述者在第2回已借冷子兴之口交待明白:
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到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对此,姚燮有眉批云:“说尽大世家通病,可发一叹。为全部立一竿影。”实为的评。冷子兴强调,贾府内囊将尽还是小事,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才是大事。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一部《红楼梦》,若着眼于儿女,局部地看,是演述宝黛钗以及大观园众女儿的情事,所谓“大旨谈情”;若着眼于家庭,整体地看,实乃演述贾府儿孙不肖、渐次衰败之原由经过。
贾演、贾源之灵在天上注视着尘世的一切,眼见自己用生命挣下来的基业在不肖子孙手中渐次销蚀、行将败坏,明知是无可挽回的宿命,却仍然执着地做着不可为而为之的努力。
随着故事的展开,被祖灵寄以厚望的宝玉未能“跳出迷人圈子”,反而在闺阁之情中越陷越深;贾府其他男性,从贾敬的不作为、贾政的无能,到贾赦、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的无耻,演出的是“一个不如一个”末日闹剧,到第75回,终于由贾珍等人与贾府先灵合演了“子孙大乐之际、祖宗悲叹之时”的大戏,也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关键点。
《红楼梦》邮票
贾珍于父丧期间,为了游玩解闷,以习射为由,率贾蓉以及一干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游侠纨绔聚众开设赌局,贾政不明就里,还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人参与。
至中秋前夜,贾珍带领妻子姬妾,饮酒、唱曲、行令,“开怀作乐”,三更时分,众人忽听祠堂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并“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吓得“毛发倒竖”。贾珍当下虽然“心里也十分敬畏”,可惜次日即以为是“醉后自怪”,不再当回事。
这“长叹之声”无疑是贾演、贾源之灵对子孙荒淫无度、家运无可挽回的悲鸣,正如洪秋蕃在评语中所指出的,“宁荣两府从此衰败不堪。祖灵长叹,兆已先知。”
贾府被抄家时贾政悲叹:“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革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第106回)想贾演、贾源在天之灵当比贾政更加悲痛。
《孟子》
《孟子·离娄章句下》云:“君子之泽,五世为斩。”这一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了封建大家庭不可逃避的宿命。
不知是无心的巧合还是有意的安排,贾府从第一代贾演、贾源的创业,到第二代贾代化、贾代善的守成,到第三代贾敬、贾赦、贾政等人或无为或贪婪或平庸而导致的败落,再到第四代贾珍、贾琏以及第五代贾蓉、贾芹等人荒淫无度,渐成一败涂地之局,恰好应了先哲“五世而斩”的预言。即使如续书所暗示的,有“兰桂齐芳”、重振家声的一天,也是在废墟中重建基业,是另一轮“君子之泽”的开始。
孙温绘大观园图
要之,正如李舜华教授所说,“贾府先人的故事——这一个百年前的英雄传奇统摄了一部《红楼梦》。”[5]从家庭-家族的视角来看,贾府的先祖贾演与贾源是两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作为“祖业”、“祖德”的化身,他们在尘世开创了家族的伟业,又从天界见证了家族由繁盛而衰亡的全过程。
往生天界的祖灵,仍然为尘世的子孙奔波、忧虑、悲叹,写出了以血脉为根基的中国传统家族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祖德”本质,更写出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无奈与必然。
[1]第3回写黛玉进荣府,见“荣禧堂”匾额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第53回写贾蓉去朝廷领回春祭的恩赏,上书“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
[2]本书所引《红楼梦》原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
[3]结合这里的两段引文,如若富贵已历百年,则贾演贾源之仆似无仍在人世之理。如果焦大为贾演贾源之仆而仍在人世且尚可被差遣,则“百年”应为约数,抑或焦大这一人物乃为虚构故事所设,不可实之。一说,这里的“太爷”非指贾演、贾源,乃指贾演之子、贾珍之祖父贾代化。参见冯其庸《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页。
[4]有的版本作“衍圣公孔继宗书”。
[5]李舜华:《从历史传奇到儿女真情:重构〈红楼梦〉的四个世界》,《红楼梦学刊》2000年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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