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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红:程甲本序言发微(《红楼梦》后40回非高鹗续写说之三)

俞晓红 古代小说网 2021-01-21


再看一下程伟元和高鹗自己的说法。程甲本卷首有程伟元和高鹗的序文各一篇。

程甲本《红楼梦》程伟元序

程序将后40回的来源交代得十分清楚:程伟元积数年之功,从藏书家、故纸堆中殷勤搜罗,先积有20余卷,复于鼓担上重价购得十余卷,共得80回后残本30余卷,情节前后接续不断,但文字漶漫不清,影响阅读的完整性,于是约同友人一起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恢复为全本,而后付印。这个“友人”当然就是高鹗。

高序则申明程子小泉持其所购全书来找自己,希望能分担一些工作。显然,高序说自己只是“分任”而“襄其役”,在程伟元的邀约下,作为助手欣然承担了“厘剔”、“截补”工作的一部分。

程甲本《红楼梦》高鹗序

高序与程序内容上彼此呼应,并无抵牾。程伟元所言“细加厘剔,截长补短”的工作,是由程高两人合作进行的。如果程伟元和高鹗的话是可信的,那么他们就并非后40回续作的撰写者,而只是整理者,而且在整理出的成果上,程伟元和高鹗的贡献各占一半;倘若是,所谓的“高鹗续书”说就会失去有力的支撑。

如果程伟元和高鹗所做的工作远不是整理这么简单,而是费尽心力续写了后40回,那么他们就应该共同成为后40回的续作者,而不是“高鹗”一人膺得续作者之誉[32]。

如果不带成见读此二序,不难得出这样的看法:

程伟元手迹

程伟元多方搜集,得到30余卷稿本,故合程高二人之力,用了“补”功使之完整,以便刊印流传。所谓“厘剔”、“截补”,正是针对首尾俱全、局部有破损的原卷而做的“修补以使之完好”的工作,相当于今之出版人对书稿必施的编辑加工程序。

这种编辑工作,在明清小说的坊刻中是相当普遍的现象,有时是书商请人加工整理,有时是书坊主自行编辑,主要对原稿内容作音注、释义、增补工作,或删改原稿中的俚俗、拖沓文字,使之趋于简洁、雅净。

如明代万历十九年(1591),金陵书坊主周曰校刊印《三国志通俗演义》,在“识语”中说明所做的工作,包括“敦请名士按鉴参考,再三雠校”,及圈点句读、考证典故、增补缺略等,并号称新刻本“诚与诸刻大不侔矣”[33]。

周曰校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插图

崇祯十五年(1642)友益斋将嘉靖万历年间建阳书坊主熊大木编撰的《大宋中兴通俗演义》修订为《岳武穆精忠报国传》予以刊印,义乌知县于华玉在“凡例”中声称对原稿“痛为剪剔,务期简雅”,并自诩“大有分肌劈理、脱胎换骨之功”[34]。

相形之下,程伟元和高鹗虽也做了厘剔截补的编辑工作,却毫无矜夸之意,反是对原卷葆有敬畏惶恐之心,谓“以波斯奴见宝为幸”。倘若后40回真为高鹗所续,序文口吻不会如此谦恭,如此慷慨。

程甲本《红楼梦》程伟元序

当然,明清小说在刊印时,也有书商为了招徕读者、扩大销量,假托所刊印的书稿是旧时真本、前朝秘笈或系名人结撰、经名人评阅的情况。

如明末方汝浩编撰《禅真逸史》,杭州书坊主夏履先在《凡例》中声称该书为“先朝名笔”,“此书旧本出自内府,多方重购始得” [35]。

峥霄馆主陆云龙撰《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署以“吴越草莽臣”之名于崇祯元年刊刻,其“凡例”声称该书得自“异士薮”金陵,希望读者“毋作寻常笔墨观”[36]。

万历年间苏州书坊主龚绍山刊印《春秋列国志传》,便谓该书出自名公陈继儒“手阅”,“删繁补缺,而正讹谬”,故与其他刻本有“玉石之分”[37]。

《春秋列国志传》

《红楼梦》续作者之一逍遥子即在《后红楼梦》序中声称“访得原稿,并无残缺”,凡例首句即强调“书系曹雪芹原稿”[38],实则托名雪芹原作,以己作接续在120回后付梓。

从这个角度看,程伟元和高鹗序文所言,也不排除有他们出自推销刻印本的动机,将自己的续作当成从民间搜致的曹雪芹原作凑成全本以为广告的嫌疑。

可是这又会带来一个疑问:如果程高二人想推销加上自己续作的全本,他们可能更愿意在序文中或明言或暗示所得的30余卷残本是曹雪芹真本;但细读序文,似乎缺乏有力的证据说明此点。

程伟元只是说自己从多种渠道搜罗得到这些“残卷”,而并未刻意彰显它们就是“真本”。与逍遥子“访得原稿”、“洵为雪芹惬意笔也”等急切表白明显有异,程高并不急于作关于后40回真假的判断。

程伟元画像

相反,程伟元对原作者是谁尚持一种审慎的态度:谓“作者相传不一”,是知道有哪些传闻的,然不加列举,亦不作猜断,“惟书内记雪芹曹先生删改数过”一语,表明了程伟元对原著有关作者姓名身份的描述所采取的尊重态度。

与明清大多续书相类,他人为续书所撰的序言,多有推重续作机杼、称扬续者水平的广告意识,如犀脊山樵为《红楼梦补》所作序云:“归锄子乃从新旧接续之处,截断横流,独出机杼,结撰此书,以快读者之心,以悦读者之目。”[39]

西湖散人为《红楼梦影》所作序云:“云槎外史以新编《红楼梦影》若干回见示,披读之下,不禁叹绝。前书一言一动,何殊万壑千峰,令人应接不暇。此则虚描实写,傍见侧出,回顾前踪,一丝不漏。”[40]

《红楼梦影》

六如裔孙为《红楼圆梦》所作序云:“至于文采之陆离,词意之缠绵,尤与前传称双绝。因亟付手民,以公于世之有情者。”[41]

除了对续作质量的赞誉之外,其共同点是:他们并不避言“续作”之性质和续作者之名号。与此相呼应,续作者均会在自行撰写的序文、弁言、凡例或是正文楔子中,明言本书是“戏续”、“续貂”、“仿”作、“效”文(只有逍遥子是一个例外)。

《红楼圆梦》

兹举数例如下:

余不禁故志复萌,戏续数卷以践前语……自惭固陋,未免续貂;俯赐览观,亦堪喷饭。(秦子忱《续红楼梦·弁言》)

丁巳夏,闲居无事,偶览是书,因戏续之,袭其文而不袭其义,事亦少异焉。(兰皋居士《绮楼重梦·第一回》)

余感其梦之可人,又复而成其一梦,与雪芹所梦之人民城郭,似是而非,此诚所谓“复梦”也。(陈少海《红楼复梦·自序》

夏午昼长,爰辑四十回,导虚归实,笔墨全仿前集,因颜之曰《续红楼梦》云。(海圃主人《续红楼梦·楔子》)

与其另营结构,何如曲就剪裁,操独运之斧斤;移花接木,填尽头之邱壑。转路回峰,换他结局收场;笑当破涕,芟尽伤心恨事。(归锄子《红楼梦补·序》)

用敢援情生梦、梦生情之义,而效文生情、情生文之文,为情中之情衍其绪,为梦中之梦补其余,至于类鹜类犬之处,则一任呼马呼牛已耳。(嫏嬛山樵《补红楼梦·序》)

今摭其奇梦之未及者,幻而出之,综托之于梦幻,故名之曰《幻梦》云。(花月痴人《红楼梦幻·自序》)[42]

《红楼梦补》

上引数段,没有一处说自己做的是厘剔、截补之类的编辑工作,续作者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这是我作的,我何以要作。

至如“曲就剪裁”、“移花接木”、“衍其绪”、“补其余”之语,其含义明确,没有歧义,与程伟元所云“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意思完全不同。

反观程高序文,在后40回作者问题上,他们既不攀缘曹雪芹以增广告之益,也绝不自诩续撰而积掠美之诟。这是值得读者回味的。

现在换个角度来看:假设程高合作续写了后40回,从创作所需的时间看,可能性有多大?

书目文献出版社影印本《程甲本红楼梦》

高鹗说程伟元将所购残卷送给他看是在乾隆五十六年(1791)春。假定这时是二月初旬,那么离该年冬至后5日(1791年12月27日)程甲本工竣、高鹗作序的时间约在9个半月[43],再为萃文书屋的木活字排印留出足够的时间(4-6个月),这样用于写作的时间仅在3-5个月。

设取其中间值,以4个月计[44],在完全没有书稿或残卷可以依傍的情况下,仅靠前80回的情节提示,凭空写出近28万字(平均每天2300余字[45]),还必须与前80回情节接榫、故事大致合理、形象不大走形,倘若没有非凡的文学功力和续貂勇气,恐怕是很难做到的。

即便续作者撇开自己所有的内外事务不问,专注于小说的构思和续写,这么大的工作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是很难完成的[46]。

程甲本《红楼梦》正文

当然,除了“书先成序后作”的情况外,也不排除“序先成书后印”的可能,因此高鹗“续作”后40回的时间有可能会更长一点。然程伟元既云“书成,因并志其缘起”,高鹗又云“工既竣,并识端末”,两序相应,可知竣工之日就是书成之时,是在对书稿的厘剔截补工作业已完成、抄成全部之后。而且程序在“抄成全部”之后有言“复为镌板”,则序言明显作于完成全书的排印之后。

退一步说,即使序成之日不能代表印完行世时间,在实际操作过程中,还可能出现因故延误开印日期的情况,这样提供给高鹗“续写”后40回的时间会更长一点;但这个时间也是有限的,至多延长两个月,因为程乙本序成之日是次年惊蛰,与程伟元来找高鹗合作的时间相距刚好只1年。

而且,这种假设合理度较低,因为很难想象,在程甲本尚在印制、还未行世的时候,程乙本已经修订完毕、序成、行将付印了——即便如此,刨除6个月摆印时间后,为所谓的“续写”留出的时间也只6个月。以6个月的时间来续写后40回,仍然是困难的。

《巴黎圣母院》

当然,世界文学史上,也有五六个月即能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的情况,如雨果写作《巴黎圣母院》只用了5个多月时间。但那是作家自足自立的个体创作,从情节到叙事都是自起炉灶、自铸其词而不受任何羁绊,可以任意地顺着自我的笔势高低自然挥洒拓展;续作因受原著情节框架与形象特质的拘囿,写作时必须时时事事瞻前顾后、接榫照应,不能自由展开,其速度自会受到较大的限制。

如果程伟元所言属实,程高拥有30余卷书稿,只不过“漶漫不可收拾”,需要细加厘剔、截长补短,再抄成全部,那么以4个月(或6个月)时间来从事这项编辑工作,就比较合理了。

再从程高序言的内在情绪看,也未见到程或高表露续写后40回的痕迹。一般而言,长篇小说的创作,无论原创还是续写,作者当有深刻的生活体验和情感历练,虽不至于生死摧颓,也会有内心强烈的悲喜交集、激情冲荡。如果后40回系程或高续写而成,程高序言中当有所流露,而竟无。此其一。

程甲本《红楼梦》插图

长篇小说创作非如诗文,因篇制简短,有一挥而就的可能;它须有先期的构思,设置数个关键的情节点,作为全部之龙骨。身为续者,又须有熟读原著、深感憾恨、必欲续写而不能罢休的先期心理积淀。如果没有这种积淀,则须在续写伊始即行构思之事。如高鹗一人务此,必有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之过程,这一情绪也当体现在序言中,而竟无。此其二。

如果程高合作,共同构思情节骨架,而由高鹗一人完成之,那么这种合作必非“分任”一词所能涵盖;程高所言“分任”、“襄其役”之事,只能在厘剔、截补这一技术层面上才容易做到,在创作、续写的层面上很难付诸操作。若程伟元专务构思而具体写作完全由高鹗进行的话,程高两序必有流露,而竟无。此其三。

汲古书院影印本《程甲本红楼梦》

若对程高两序作一圆览,可以清楚地知道,后40回并非高鹗所续写。


注 释


[32]、中国艺术研究院新校本《红楼梦》三版将作者改署“曹雪芹、无名氏”,或由于此。也有不少新排印本以“曹雪芹原著,程伟元、高鹗整理”(“整理”或作“订补”)的方式署名。

[33]、周曰校《三国志通俗演义识语》,北京大学图书馆藏万卷楼万历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

[34]、[明]于华玉编《岳武穆精忠报国传》卷首,《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

[35]、[明]清溪道人《禅真逸史》之夏履先凡例,《古本小说集成》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

[36]、[明]吴越草莽臣《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凡例,《古本小说集成》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

[37]、[明]陈继儒重校《春秋列国志传》之龚绍山识语,《古本小说集成》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

[38]、[清]逍遥子《后红楼梦》序及凡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39]、[清]归锄子《红楼梦补》之犀脊山樵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40]、 [清]云槎外史《红楼梦影》之西湖散人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41]、[清]梦梦先生《红楼圆梦》之六如裔孙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42]、以上引文所据续书,均为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43]、我们也可以假定在立春前后。然乾隆五十六年的立春在正月初二(1791年2月4日),倘若程伟元此时来找高鹗,高序会用“正月初”、“春节”之类词语。既泛言“今年春”,当不在正月而更可能在二月份。故假定为正月之后春分之前。该年二月初一(1791年3月5日)惊蛰,春分在二月十六(1791年3月20日),冬至在十一月二十七(1791年12月22日)。以可能有的最大时长计,为9个半月。

[44][46]、周策纵根据武英殿排活字版的速度,印320部书的正常作业,每10天只能摆书120版,推测《红楼梦》共1575页版至少需要131天也即4个半月才能完成,且私家印书条件有限,速度应较武英殿慢,其印成应需要6个月。周策纵对高鹗“续书”所需时间的测算,乃从辛亥春程伟元出示书稿起到冬至后5日工竣高鹗作序止,共10来个月的时间,除去摆印时间,也只剩下4个月。参见周策纵《<红楼>三问》,周策纵《红楼梦案——周策纵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30、31页。

[45]、取平均数乃是为了表达的方便。小说家创作高峰期未必不能每天写作8千至1万字,数天之内是可能的,若以同样的强度持续写作1个月以上,是很难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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