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之:蘅芜苑对联探究——“才犹艳”抑或是“诗犹艳”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在蘅芜苑对联的校订上,采纳了己卯本等版本的内容,即“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䕷梦也香”,而没有采用戚序本等版本的内容,即“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䕷梦也香”,本人认为可能是误校。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读者众多,影响非常广泛,以至于 “才犹艳”有成定说之态。为了尽可能探求该对联的本来面貌,更好地领略该对联的精髓,本人不揣浅陋,写成此文以供各位红学研究者批判。
目前世面上流行的《红楼梦》各版本中,对于蘅芜苑对联,程高本用的是“吟成豆蔻诗犹艳”。脂评本系统中情况各异:其中己卯本、蒙府本等几个版本是“才犹艳”;庚辰本原本是“才犹艳”,后又被点改为“诗犹艳”,但无法确切知道是何人所改,依据什么而改;戚序本和甲辰本是“诗犹艳”。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最终采纳了“才犹艳”。
对于“才犹艳”和“诗犹艳”,红学研究者中各有拥趸。如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先生支持“才犹艳”;而张福昌先生曾在其微博上写了一篇《红研所本<红楼梦>拙文多》,其中涉及对蔡先生的反驳。
但凡优秀的对联,大凡是跟所题写的对象紧密相扣,对仗工整、平仄协调、字锻句炼地表达出所题写对象某个方面的突出特征,从而达到一种让观看者心领神会的诗意化的文学效果。因此,要理解一副对联,必须先体会所题写对象的某方面特征。
在《红楼梦》第十七回,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而专门建设的大观园落成后,贾政带领贾宝玉和一帮门客进来参观,贾宝玉为各处景致题写匾额和对联。
因此,大观园的对联首先要具备两个必要条件:
第一、紧扣大观园中的各个景致的特色;第二、对联要得体,符合元春身份。通常来说有这两个条件就够了,但由于在《红楼梦》中,元春省亲只是个由头,作者真实用意是借元春省亲给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等故事的主角们搭建一个“太虚幻境”,因此,这就给对联提出一个新要求,就是尽可能把作者对故事主要人物的一些暗示巧妙地放进对联中。
因此,《红楼梦》第十七回中题写的大观园对额总体都具备三个特征:第一、题物;第二、颂圣;第三、暗示。但题物又是其最基本的特征。
我们先来看看沁芳亭匾额和对联。“沁芳”是贾宝玉为大观园中的溪水题写的匾额,“沁芳”二字就为沁芳亭对联题写的主题定了格,只能是水。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这副对联果然也是紧扣水而写,不着一处水字而水的特点尽出。上联写水“翠”,下联写水“香”。题物这一特征具备了。
我们再来看看潇湘馆的对联。在第十七回,潇湘馆当时还不叫潇湘馆,贾宝玉给题写的匾额是“有凤来仪”,题写的对联是“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潇湘馆的主要特征是竹子多,“有千百竿翠竹掩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因此,大家可以看到,贾宝玉题写的匾额和对联,都是紧扣潇湘馆竹子多这个标志性特征的。首先来看匾额“有凤来仪”,这个匾额是紧扣竹子写的,因为潇湘馆竹子多,因此用“有凤来仪”就显得非常得体。
这是源自我国古代传说中的凤凰跟竹子之间的密切关系。早在《庄子》中就有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的说法,“鹓鶵”即凤凰一类的鸟,“练实”即竹实也。唐代诗人杨巨源在《池上竹》一诗中写道:
一丛婵娟色,四面清冷波。
气润晚烟重,光闲秋露多。
翠筠入疏柳,清影拂圆荷。
岁晏琅玕实,心期有凤过。
“岁晏琅玕实,心期有凤过”,大意就是说到年底来临,看到竹子结果实了,心理期待会有凤凰来到。凤凰与竹子的关系,在诗人笔下自然联系在一起。
贾宝玉自己题写的献给元春的《有凤来仪》诗更是写的直白: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翠,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大家看到,《有凤来仪》整首诗就是紧扣竹子这一主题写的。这是“有凤来仪”的匾额跟竹子之间的关系。用了“有凤来仪”这个匾额,就把对联的主题定格在竹子上了。
于是大家就能看到潇湘馆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就是完全围绕竹子写的。
分析了沁芳亭和潇湘馆的匾额和对联的创作范式后,再来看本文要重点分析的蘅芜苑对联,就相对容易多了。蘅芜苑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各种香草特别多。贾宝玉为此处题写的匾额是“蘅芷清芬”。
这一方面是紧扣香草而写的,另一方面也有用香草比喻元春的美德之意,融题物与颂圣于一体。与《有凤来仪》一诗紧扣竹子而写一样,《蘅芷清芬》一诗也是紧扣各种香草而写: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如果按照跟沁芳亭对联和潇湘馆对联同样的题写范式,一旦用了“蘅芷清芬”作为匾额,也就把对联的主题定格在了香草上。如果脱离了香草这一主题,对联就失去了水准。
这副对联的下联“睡足荼䕷梦也香”在各个版本上是一样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对该句的解释是:“荼䕷初夏开花,朵大色白,清香馥郁。其枝条软垂,常倚架而生。这句是荼䕷架下香梦沉酣的意思。”
“荼䕷架下香梦沉酣”虽然解释的方向是正确的,但解释的略显死板,不一定非要在荼䕷架下睡觉,而且这也不太雅观。
这句对联应该是说:蘅芜苑中有很多荼䕷,在蘅芜苑中睡觉,会因为荼䕷的香味,让梦也变得香起来。不明说荼䕷香而香味扑鼻而来。
因此,该句的主题是荼䕷,而非荼䕷架下睡觉之人。人在这里只是作为背景而抽象的存在。这与潇湘馆对联的写法是一脉相承的。“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重点在题写竹子多,至于品茶下棋之人也只是个背景而已。
那么,蘅芜苑对联的上联到底应该是“吟成豆蔻才犹艳”还是“吟成豆蔻诗犹艳”呢?这就得看哪一个是紧扣香草这一主题而写的。“才犹艳”,蔡义江先生解释为: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后才思还很旺盛。
蔡先生的解释值得商榷,吟成杜牧那样的豆蔻诗肯定是不合适的,因为杜牧的豆蔻诗是写给歌妓的。我们一起看看杜牧这首《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确实很难想象贾宝玉敢在贾政面前写跟杜牧嫖妓典故有关的对联,也不适合用这样的对联来迎接元春归省,更是对后来入住蘅芜苑的薛宝钗的玷污。是不是跟杜牧有关,尚且不是该句的核心问题。
核心问题是如果对联采用的是“才犹艳”而非“诗犹艳”,就彻底改变了对联题写的主题:主题会从题物转变成写人。“才犹艳”只能指人,不可能指物。
匾额“蘅芷清芬”题香草,对联下联也是题荼䕷,而上联却变成写人,整个对联和匾额主题就分散了,匾额也因此而失去了统摄对联的作用。
这样的对联还是好对联吗?而且当贾政带着大家参观蘅芜苑的时候,除了参观者之外,他们看到的只是满院子的香草,这里面哪里有人可以作为题写的对象?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在写薛宝钗啊,写薛宝钗很有才华啊,这样解读也是完全脱离了贾宝玉题写该对联的场景。
贾宝玉在第十七回题写这副对联的时候,尽管作者早已知道薛宝钗将来会住在这里,但贾宝玉是根本不可能知道薛宝钗将来会住这里的。
因此,贾宝玉只可能根据眼前的景致和迎接元春省亲的任务来创作对联,而不可能把赞美薛宝钗的才华直接写到对联上,这是完全不符合逻辑和文理的。
因此,贾宝玉创作这副对联,明面上只能以题物为主,绝不可能以写人为主。至于该对联与薛宝钗之间是否有关联,应该是肯定是有的,但这种关联作者只能通过暗示的方式去实现,恰如前面的沁芳亭和潇湘馆对联一样。
因此,“吟成豆蔻才犹艳”与沁芳亭对联和潇湘馆对联中上下联紧扣一物的写法明显不一致,不合文理,也不合逻辑。
那么“吟成豆蔻诗犹艳”是否符合文理呢?应该是符合的。“吟成豆蔻诗犹艳”的意思是:因为蘅芜苑里面的豆蔻(代指蘅芜苑里面的各种香草)很艳丽,吟成豆蔻诗之后,诗也变得艳丽了。诗本来是不会有颜色的,这里用的是通感的修辞手法。
已经有红学研究者考证出,蘅芜苑对联是套用《时古对类》中的“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也香”对联。
“吟成豆蔻诗犹艳”跟“吟到梅花句也香”所用的修辞是一样的,都是通感。“吟成豆蔻诗犹艳”,是因作成豆蔻诗而感觉到诗有了豆蔻的颜色,“吟到梅花句也香”是因读到诗句中的梅花而闻到梅花的香味。
“吟成豆蔻诗犹艳”是题物还是写人?当然是题物。其重点在豆蔻而非人,其强调的是因为蘅芜苑中豆蔻的艳丽而使得豆蔻诗也变得艳丽。至于吟成豆蔻诗的人,只是作为背景而存在,他是谁并不重要。这就跟下联的写法一致了,也跟潇湘馆对联的写法一致了。
如果蘅芜苑对联上联是“吟成豆蔻诗犹艳”,则整个对联和匾额就浑然一体了。匾额“蘅芷清芬”题写的是蘅芜苑中的香草,上联题写的是蘅芜苑中的豆蔻之艳,下联题写的是蘅芜苑中的荼䕷之香。
贾宝玉题写的蘅芜苑对联,曹雪芹借助贾政之口,已经说明了这副对联是套用“书成蕉叶文犹绿”而来。杨曦先生已经考证出“书成蕉叶文犹绿”出自《时古对类》一书,完整对联是“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也香”。
既然已经找到了准确出处,就可以通过语法比较的方法来看看蘅芜苑对联的上联应该是“吟成豆蔻才犹艳”还是“吟成豆蔻诗犹艳”。
先来看看“书成蕉叶文犹绿,吟到梅花句也香”的语法结构。“书成蕉叶文犹绿”,“书”是写的意思,“文”是字的意思,“书成蕉叶文”是指在芭蕉叶上面写成文字,“书成蕉叶文犹绿”大意是:由于芭蕉叶是绿色的,因此,尽管墨汁是黑色的,但是在芭蕉叶上写出来的字,看起来仍是绿色的。
在语法上,“文”是前面“书”的宾语,同时又是后面“犹绿”的主语。这种句式应该属于兼语句式的一种。如果拆开看的话,整个句式是:书成蕉叶文/文犹绿。
下联“吟到梅花句也香”也是一样的语法结构。其中“句”是“吟”的宾语,同时又是“也香”的主语。拆开看的话,这个句式是:吟到梅花句/句也香。
再来看蘅芜苑对联,该对联的下联“睡足荼䕷梦也香”,同样符合前面的句式特点。“梦”既是“睡”的宾语同时又是“也香”的主语,睡足荼䕷梦/梦也香。
上联若采“吟成豆蔻诗犹艳”,则句式结构是一样的。“诗”既是“吟”的宾语同时又是“犹艳”的主语,吟成豆蔻诗/诗犹艳。
上联若采“吟成豆蔻才尤艳”,则句式结构不同了。“才”无法作“吟”的宾语。因此,从语法结构看,“吟成豆蔻才犹艳”也不如“吟成豆蔻诗犹艳”合适。
综合《红楼梦》第十七回上下文的写作文理和逻辑看,“吟成豆蔻诗犹艳”符合该回的一贯写法。从蘅芜苑对联的历史出处看,“吟成豆蔻诗犹艳”也更符合语法结构特点。因此,本文认为“吟成豆蔻诗犹艳”才是蘅芜苑对联的上联。
至于己卯本、庚辰本等脂评本为什么会是“吟成豆蔻才犹艳”,具体原因就无法知晓了,或许是抄写错误,或许是擅自改写,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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