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封神演义》文本的形成（《封神演义源流考》之二）

要探求《封神演义》的故事来源，不妨以表格的形式将其重大事件罗列清楚。以编年的方式研究小说，有何心的《水浒传编年》[1]、阳建雄《水浒传编年补》[2]、魏子云《金瓶梅编年纪事》[3]、朱一玄《儒林外史故事编年》[4]、秦淮梦《红楼梦本事编年新探》[5]等，目的在于厘清小说的发展脉络，分清次序。

清籁阁刊本《封神演义》

《封神演义》至今尚未有编年事迹，笔者不愧雕虫，按照《封神演义》中的纪年进行编年，编年的依据包括：

一、书中明确提到的年代，如第一回：“纣王七年春二月，忽然报到朝歌反了北海七十二路诸侯袁福通等”、第二十九回：“（西伯）亡年九十七岁，后为周文王，时商纣王二十年之仲冬也”等；

二、根据书中人物推算，如第三十回“纣王二十一年正月元旦之辰”，纣王逼死黄飞虎妻贾氏，黄天祥时年7岁，则第六十回写黄天祥战马元时为14岁，则当年应为纣王二十八年，第七十三回，黄天祥战死，时年17岁，则本年应为纣王三十一年；

三、根据书中季节推算，第一回女娲认为：“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不可造次”，则本书结束时间当为纣王三十五年，三月初九日姜文焕抵达孟津，则此前冬天白鱼跃舟之时即为纣王三十四年。

《封神演义》连环画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编年仅包括小说中的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的生卒年，目的在于了解事件发展的简明情况，编年所得即下述表格：

《封神演义》故事编年表

在位帝王	纪年	事件	备注
帝乙	五年	黄飞虎妻贾氏生，姜子牙上昆仑山、时年32岁
十三年	妲己出生
二十年	李靖始当官
二十二年	姜氏为立为王后
二十四年	殷郊出生
二十六年	殷洪出生
纣王	三年	姜环入费仲府
四年	恩州驿出一妖精
五年	哪吒得孕于李靖妻殷氏，黄天化生
七年	春二月，袁福通等北海七十二路诸侯造反，闻太师奉敕北征
三月十四日，商容奏请纣王赴女娲宫降香
三月十五日，纣王降香、题淫诗，女娲忿而召三妖
约四五月间，费仲提议选美女，为商容劝止
是年，黄天禄生
八年	夏四月，四大诸侯率八百诸侯朝商，苏护反商
五月，姬昌解围进妲己，纣王宠妲己
约六七月间，纣王罢朝
约七八月间，云中子进剑除妖，纣王斩杜元铣、造炮烙，商容去国，纣以炮烙杀梅伯
九月，费仲计费姜皇后，晁田、晁雷追杀殷洪、殷郊，杨妃自缢，方弼、方相反朝歌，殷破败、雷开追赶二王子成功，广成子、赤精子救助二王子并收其为徒，商容死、年75岁
是年，纣炮烙赵启，四伯侯再入朝歌，西伯燕山收雷震子，纣杀姜桓楚、鄂崇禹，太庙火起，纣囚西伯于羑里，西伯始演卦，黄天化始修道，哪吒生，太乙真人收哪吒为徒
九年	黄天爵生
十二年	姜文焕起兵
十四年	五月，哪吒杀李艮、敖丙、南天门打敖光、以乾坤弓杀碧云童子、并打彩云童子，太乙真人杀石矶，四海龙王逼哪吒自刎	以七岁为哪吒虚岁
约六七月间，哪吒翠屏山显圣
是年，黄天祥生
十五年	约去年十二月至本年一月，李靖毁哪吒行宫，哪吒现莲花化身、战李靖，燃灯降哪吒	此中时间矛盾冲突
姜子牙下山，娶妻马氏，收五路神，摆摊算卦
摆摊算卦四五月后，遇刘乾
遇刘乾后半年火烧琵琶精，子牙于朝歌发迹，同年妲己造虿盆，胶鬲坠楼，纣造鹿台，子牙隐磻溪，杨任摘目，子牙休马氏、送生民出金鸡岭赴西岐
伯邑考赎罪，纣杀伯邑考，西伯食子肉，武吉打死王相、获子牙救助，雷震子显异象，西伯逃五关
九月，西伯吐子
本年，窦荣始守游魂关
十六年	西伯造灵台、沼池
十七年	三月，西伯渭水聘子牙
十八年	九月，鹿台完工
九月十日，妲己许诺神仙驾临
九月十三日，妲己现身赴狐狸洞商议扮仙赴宴事
九月十五日，群妖赴宴，比干杀群狐
十一月，胡喜媚见幸，姜文焕打野马岭、预备取陈塘关，黄飞虎战姜文焕，比干摘心，闻仲回朝陈十策、旋即扫平陵王
十九年	三月，黄飞虎飞莺打妲己，西伯、子牙进攻崇侯虎
二十年	十一月，西伯薨、谥为文王，子发立、即武王
二十一年	正月初一日，纣王戏黄飞虎妻贾氏，贾氏坠楼，黄妃被摔死	第三十回原文作“元旦”，此处以作小说时即明代历法计算，元旦即正月初一日
黄飞虎反五关，哪吒救飞虎，飞虎归周
约二十四年	晁雷、晁田兵探西岐，张桂芳西征
约二十五年	姜子牙一上昆仑、遇申公豹、逢柏鉴、五路神，九龙岛四圣助张桂芳伐西岐，姜子牙二上昆仑、收龙须虎、杀四圣并张桂芳等、鲁雄伐周
七月，姜子牙冰冻西岐山、斩费仲、尤浑，魔家四将伐周
二十六年	年中，姜子牙杀魔家四将，闻仲西征、于黄花山收邓辛张陶，十绝阵	第四十回：“（魔家四将）将近一年，不能成功”
约二十八年	六月，赵公明下山
七月，黄河阵
二十八年	八月，绝龙岭闻仲归天
邓九公伐西岐、旋即降周，苏护伐西岐，吕岳下山，殷洪下山伐周，马元助殷洪、被擒，殷洪死，苏护降周	第六十回，黄天祥十四岁
二十八、九年间	张山、李锦伐西岐，羽翼仙下山，燃灯擒羽翼仙，殷郊下山伐周，罗宣火烧西岐城，龙吉公主、李靖救西岐，张山、李锦死，殷郊受犁锄
二十九年	六月，洪锦伐西岐、被擒
三十年	三月，龙吉公主嫁洪锦	第六十七回原文作“三十五年”，显误
三月十五日，金台拜将	三月十五日又为女娲圣诞
三月二十四日，周武王起兵	本年当为武王即位第十一年，第六十七回原文屡言“大周十有三年”
伯夷、叔齐阻兵，孔宣兵阻金鸡岭，高继能杀黄天化，五岳聚首、杀高继能，准提道人收孔宣，姜子牙三路分兵，洪锦夫妇打佳梦关受挫，广成子杀火灵圣母、三谒碧游宫，姜子牙夺佳梦关
三十一年	黄飞虎攻打青龙关受挫，陈奇捉杀邓九公，丘引杀黄天祥，哼哈二将显神通，黄飞虎杀陈奇、夺青龙关，丘引逃逸，姜子牙攻汜水关	第七十三回，黄天祥时年十七岁
六月，杨戬斩余化
土行孙盗骑陷身，姜子牙将余化沉于北海，陆压斩余元，韩升、韩变被杀，姜子牙取汜水关
三十二、三十三年	哪吒现八臂，诛仙阵，老子一炁化三清，界牌关徐盖降周，穿云关四将被擒，吕岳部署瘟㾮阵，杨任下山破㾮司、杀吕岳等，姜子牙取穿云关、潼关遇痘神，苏护等死，杨戬于火云洞求药，万仙阵，申公豹填北海眼，邓芮二侯归周主，姜子牙取临潼，渑池县张奎杀五岳、土行孙夫妇，袁洪调兵，姜子牙杀张奎、取渑池
三十四年	冬，白鱼跃周武王龙舟，孟津大会诸侯，袁洪阻兵，纣王敲骨、剖孕妇、囚禁箕子，微子去国，姜子牙捉神荼、郁垒，杨任死，姜子牙火烧邬文化，杨戬、哪吒收七怪
三十五年	金吒智取游魂关
三月初九，东伯侯姜文焕抵达孟津、稍后怒斩殷破败
姜子牙公布纣王十罪、斩妲己，纣王自焚，武王鹿台散财，姜子牙封神，武王分封诸侯	第一回：“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不可造次”，至此二十八年整，白鱼跃舟等事由此倒推

通过上述表格可以看出，《封神演义》的时序基本明晰，只是三处明显错误：

清刊本《封神演义》哪吒绣像

第一，哪吒出生后的七年与时序完全不符。

按：第十一回言西伯有七年之厄，第十九回伯邑考进贡赎罪时正为第七年。然而第十二回哪吒甫出生，至杀李艮、敖丙时为七岁，即便以古人好言虚岁的惯例，此时至少已过六年，加之哪吒死后旬月方才建立庙宇，哪吒显圣，第十四回军政官对曰：“半年前有一神道在此感应显圣”，则至少半年后哪吒行宫方才为李靖发现。

而此后姜子牙事在哪吒与李靖及文王夸官之间，则其从下山到隐居至多在半载的时间。而按照第十六回原文：“不觉光阴燃指，四五个月，不见算命挂帖的来”，姜子牙从摆摊至遇见刘乾至少经历四个月，“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半年以后，远近闻名”，则其遇琵琶精又过半年。无论如何不能发生于半载之内。

况其第十五回写其自述：“弟子三十二岁上山，如今虚度七十二岁了”，第二十四回写：“子牙来时，年已八十”，可见其中已过八年，第十五回元始天尊作有关姜子牙命运的偈子：“二四年来窘迫联，耐心守分且安然”，第二十三回姜子牙自述经历：“自别昆仑地，俄然二四年，商都荣半载，直谏在君前”，则其离开昆仑确有八年之久，在商都朝歌为官至少半年。其离开昆仑至文王访贤正为八年，也符合第九十五回“窘迫八年”之说。

谢升绘《哪吒闹海》

若删哪吒之事，则文王被囚之际子牙下山，至文王归国，整顿一年，则访子牙时正为八年。且前文写文王被囚禁于朝歌，后写子牙赴朝歌，关联性甚为明显。

而哪吒故事的补入使第十一回后布置：“此话不表，且言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因神仙一千五百年犯了杀戒”云云，第十四回说：“此是哪吒二次出世于陈塘关，后子牙下山，正应文王羑里七载之事”，转折十分生硬。

第二，第六十七回龙吉公主嫁与洪锦时称：“洪锦与龙吉公主，成了姻亲，乃纣王三十五年三月初三日”，但第六十八回旋即说：“武王与子牙用罢，乘吉日良辰起兵，此正是纣王三十年三月二十四日起兵”，则应为纣王三十年，而第九十五回称姜子牙“九三拜将，金台盟证”，则金台拜将当为子牙拜相第十三年，正应为纣王三十年，而不会为纣王三十五年，洪锦六月伐西岐，当为纣王二十九年之事。

第三，武王起兵时每称“维大周十有三年”，而以文王死至武王起兵不过十一年，不当有“十有三年”之误。

清代木板套色年画姜子牙

但若以文王拜相姜子牙的时节看，此时正当第十三年。宋芸子批评《封神演义》时发现，《封神演义》中每在文王是否称王、改国号之事上前后抵牾，如第四十二回先写“兹尔西土，敢行不道，不遵国法，自立为王，有伤国体”，宋芸子旁批：“证文王不称王”，同回后文：“然子袭父荫，何为不可”，宋芸子旁批：“此又暗引文王受命称王，两存其说”[6]。

若以文王拜相子牙即大周元年，则金台拜将及武王起兵时正为十三年，而《封神演义》的最终整理者则为了圣化文王、武王父子做出一定调整，此事待本文后文详叙。

而须特别指明的是，由第一、第二两条错误看出，哪吒与龙吉公主之事的时序与《封神演义》主干的时序明显不符，且两个故事均涉及天宫与昊天上帝，与《封神演义》中主要写洞府的神仙系统完全不同，应为后起补入的。

其中哪吒事中描摹天宫，而龙吉公主事则描摹青鸾斗阙，哪吒事中有龙王，而龙吉公主事中即使罗宣火焚西岐，亦不见龙王降临，可见这两个故事亦非同一系统。

且从上表来看，黄飞虎反五关为纣王二十一年，晁雷、晁田兵探西岐紧接张桂芳、闻仲之事，约在纣王二十四年，可见黄飞虎造反亦不当为一年之事，只是一有哪吒的内容补入，便年岁不详。

连环画《黄飞虎反五关》

黄飞虎的事迹横贯四年、占据小说中六回，而其反五关的行迹完全是按照《三国志演义》中的关羽过五关来设计的。《封神演义》中穿云关守将陈梧是陈桐兄弟，用欺诈的方式试图在夜晚杀害黄飞虎，被黄飞虎妻贾氏亡魂示警；《三国志演义》中荥阳太守王植与韩福是两亲家，用欺诈的方式试图在夜晚杀害关羽，却被从事胡班示警。

两相比对，则见《封神演义》的作者视黄飞虎为本书书胆，如《三国志演义》中的关羽，将黄飞虎视为《封神演义》中头等重要的角色。他的儿子黄天祥的年纪被小说叙述得十分清楚，而黄天化、哪吒等的年岁在伐纣兴周的过程里完全没有清晰的表述，可见其也当是小说里重点塑造的人物。

我们可以进一步提出假说，《封神演义》故事来源里至少有一种文本的主角为黄飞虎、黄天祥父子，甚或后来的哪吒和黄天化正是为了取代黄天祥的地位而存在的，而正因黄飞虎父子戏份过重且为虚构的人物，所以以“按鉴演义”为目的的《列国志传》和《有商志传》的整理者便将他们的故事删去了，只保留一句“欲乱黄飞虎之妻，君臣倒置”。

且由上表可以看出，凡是此书中写人事的，时序相对比较明晰，有明显的春、夏、秋、冬作为断位，如冬季比干向纣王进献狐袍，秋季七月姜子牙冰冻西岐山等。

但关于神祗的事迹则完全没有章法，如明写闻仲阵亡于纣王二十八年八月，而邓九公伐西岐、苏护伐西岐，期间包含土行孙事迹、吕岳下山、殷洪下山伐周、马元助殷洪等都在四个月之内发生，时空错乱。

清光绪九年扫叶山房刻本《封神演义》李天王像

哪吒现八臂、诛仙阵、瘟㾮阵、万仙阵、渑池县遇张奎等发生在两年之间，完全看不清季节，且斗阵密集，同样令人费解。

此外，殷郊、殷洪兄弟明明已被黄飞虎释放，却一个留宿轩辕庙，一个留宿商容家，简直是在等待追兵到来，非要广成子、赤精子再救二人一次不可，两人先伐周再助纣的经历如出一辙，也是通过重复的方式平添出来的。

我们应当可以推断，《封神演义》的现行版本当是两个不同版本武王伐纣故事的混合：一个系统是演史的，有明确的时序，以《武王伐纣平话》至《列国志传》的系统为的本，以黄飞虎、黄天祥为主角；另一个系统则是演神仙故事的，时序相对混乱，这个故事里以神魔斗法为主，哪吒、杨戬为主角，但在这个故事里，哪吒的出身源流与龙吉公主的有关故事仍然是后出的，所以尤其矛盾。

连环画《黄飞虎》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即便以黄飞虎、黄天祥父子为主角的故事中仍不乏神怪故事，如黄天祥十四岁时战张桂芳、十七岁时战丘引，张桂芳、风林、丘引等都属于“左道”，并没有严格说他们属于截教中人。

因而我们可以认为，凡是关于左道都属于演史的部分，而涉及阐、截两教的则属于演神仙的部分，两个部分各有根本，至《封神演义》中则融为同一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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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见何心：《水浒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    [2] 见《菏泽学院学报》， 2010年第一期。    [3] 魏子云：《金瓶梅编年纪事》，巨流图书公司，1982年7月版。    [4] 见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5] 秦淮梦：《红楼梦本事编年新探》，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    [6] 均见《宋评封神演义》，《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 宋育仁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12月版，第3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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