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对话池 | Winter Hotpot 」
2020接近尾声的同时,藝術外食研究所(Curator-to-go)的国内年青艺术家对话项目继稍早些的“Summer Pool”夏日番以来,终于迎来了年末冬日番——“Winter Hotpot”。
回顾「对话POOL」的上半辑与8位泛架上/装置类艺术家的交流协作,我们想在这个项目的下半辑和更多地与今年的特殊环境相呼应的虚拟媒介创作者进行对话,希望大家关注冬日对话池及即将呈现的几位非常特别的多媒体/影像类艺术家。
Her Love is a Bleeding Tank, Video Installation, 2020
若我们试图厘清黄安澜(Yasmine)的创作脉络,只需几番对话的来回,便能发现,其实她并不需要他者的转述或再解读的尝试,正如她的影像文本那般:“语言只是经验,我不愿用经验 复述经验”。前者或是普世的、公共的经验,后者则高度私人。Yasmine 的创作实践大多建立在这种结构上——所有人或已熟稔、但仍有各种“个人版本”的经验。
在此能分享的不多,只能概括成两点,一是关于“女孩”、二是关于“边缘”。若以 Yasmine 第一人称视角下概括,则是 innocence, perversity, vulnerability.
Illogical Innocence: How to be a Formal Idol, Video, 2019-2020
在此,我们强调的并非性别,或身为边缘群体的那一群,甚至可以这么说,每个人对具体词汇的理解和想象,都是大相径庭的。当我们谈到“小女孩”时,有人只觉单纯美好,也有人会联想起《闪灵》的诡秘。这种来自于文字或者图像的内容抵达大脑皮层的时候会触发一系列知觉反应、然后联想、想象,或许某些条件下就会产生有效共情……这一系列反应达成的基本条件就是我们的“经验”——此前的所闻所历,此刻输入的全新经验,以及将来或将回溯的第三持存。对她而言,“女孩”的意向大致只是一种指代,是现代社会中关于性征、年龄、形象、性征等高纯度的象征。而“高纯度”(或“高强度”)或为偶像崇拜的着力点。相比起充斥着中庸与灰色的现实社会,偶像的二元性承载了很多人的“梦想”——纯粹、执着、无坚不摧。Yasmine 因此在作品中创造了一对虚拟人格作为叙事者:假想人格“偶像ヤスミン”以及渴望成为偶像的小女孩“思明”,有时,她们一同展现充满爱意的笨拙舞蹈。事实上 Yasmine 又是极端反叛的,很多时候在纯真的表象下她埋藏了些微的线索,顺藤摸索而下,可能是对上述先决经验和既定认知的全盘颠覆。
Illogical Innocence: Reverie, Zine, 2020
而谈到“边缘”,更切合语境的形容是一系列行为机制,或可阐释为“质疑 - 揭露事物B面 - 重构”的链条。在交谈过程中,我们对于“边缘”一词产生了不同理解,甚至需要以多种语言解说,随意翻开一本中文辞典,“边缘”一词的释义同时兼有抽象和具体的指涉。就此,我们无可避免的是,对词语或某个概念的理解将永远存在动态差异。从结果上来看,这一点与前文“概念上的怀疑和反转”是统一的,但启动机制不尽相同——“女孩”的反转源于对“高强度”的反向认同:在主流叙事中,女孩为柔弱的化身,与权力或强势无关。所谓“边缘”即对现象的正面质疑,通常情况下事物的 A 面一经盖棺定论,不会也无需再被挑战。但是 Yasmine 在所有作品,以及尚未付诸实践的日常思考中表达出了对固有经验的怀疑,以及对事物发展的另一种可能的好奇,这种延伸即连结/想象了“边缘”。以上两段关于“经验”的分享,旨在打破经验本身,重新启用一张白纸,去认识ヤスミン/思明/Yasmine/黄安澜,不要被“已知”禁锢住更为可贵的“怀疑”、“颠覆”以及“纯粹”。
我想分享一件悲伤的作品。最起初,在上网冲浪时发现一个虚拟偶像团体,成员魅力在于“艺术策展”,看似离谱好笑,却有点让我想一探究竟的心酸。是蹲在家里学会了制作虚拟角色跳舞视频的开源软件,并根据我的偶像人格“ヤスミン”的打扮,捏了想象中的,虚拟偶像( V-Tuber)版本的自己。让事情变得不再戏谑的是一次甄选。彼时 AKB Team SH 又开启了报名,年龄限制延到24岁。这么说来,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次机会,故与以往不同,打算认认真真地参加。甄选要交跳舞视频,我不会跳舞,无法在现实生活中也很好地扮演前偶像的角色,而CG制作的虚拟的“我”,只要输入动作数据,点击确认,所有高难度舞步都可瞬间习得。照理说,虚拟的为了某种特定理由而诞生的人偶,往往期待成为真正的人类。想想《魔法少女小圆》中哭泣的美樹さやか吧,她觉得灵魂被抽空只为了狩猎魔女的自己,永远无法承受真正的爱——而虚拟偶像甚至只有更为世俗的目的:获取关注、攫取利润。可此刻向往却正正相反,我那么羡慕又多么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虚拟的人。这个形象是多么的完美,同时能停留在时间里,不会老去。
这个作品安置了我的幻想。和卡尔维诺笔下被分成两半的骑士一般,真实的作为偶像的我与虚拟偶像的我在故事线中相互对峙,轮流质问,以探究完美,永恒与爱的定义。我没有也不想给出封闭的结局,只希望描绘一种充满柔光的模糊可能性。
Q1
盲目的、流血的、有缺陷的和无逻辑的,这些“反常规”的形容词经常出现在你的作品标题中,但我猜想:你关注并试图揭开柔软美好的事物,表象之下潜藏的不是人们预设的血淋淋的真相,而是再一层薄纱般似是而非的阐释。与此同时,反观这些形容词,或许它们描述的恰是揭开的动作意图和过程本身。
你曾说自己是“人类观察者”,可以看到你通过非常多元的媒介(甚至物理层面上的人类躯体也是叙事方式之一)来探索、再现以及假设预演“人类”本身,通过这些,你想阐释或所指的是什么?
Illogical Innocence, Performance at SpeakAIR, 2020
关于少女、爱与流血,有一点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人们都知道,维持绝对零度需要极高的压强,维持超导状态需要极低的温度——维持一种绝对纯洁的状态需要多么强的外力啊——但放到生活中,为什么一个人显得天真或者孩子气,就一定是软弱的,权力架构中居于低位的?以前可能会有比较大野心,想要“揭示”这些,反叛地或是颠覆性地。但我自己太过敏感,很多时候承受不住,现在这一步觉得“创造”一些柔软的存在,并且置入我们习以为常的虚拟/现实空间,已经是一种暴行,并不奢求什么答案。阐释……最表层的,在匿名网站冲浪算吗?我喜欢人的复杂。但是大家为了相处简单,往往会将许多特性折叠在一起。将自己屈身折成纸鹤,只看得到纸鹤表面的花纹,谵语与悔恨都好好地藏着了。这么说不是为了抨击,人太复杂了。我想做的,只是偶尔将这些折纸翻开、摊平。在理想又纯真的世界中大家看看彼此,看看世界上更多的存在形式,看看折痕与破碎。这就可以了。
Illogical Innocence, Performance, 2019-2020
Q2
在了解你的过程中,发现即使在非常年轻的95后艺术家中,你的经历也是相当丰富,广州到香港、北京到纽约,很多展览项目也已经遍布各地。多重语言环境对你和创作思路有影响吗?每个城市和生活经历对你来说有在各个不同阶段影响或给到你创作启发吗?
怎么说,习惯了。若要羞耻地坦白,比起说多语言环境影响着塑造创作,不如说语言是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大家都说,学语言首先学脏话对不对?我不太讲,但是喜欢看不同语言的论坛。十三岁的时候,误入歧途在 2ch上看日本网友对骂,到了香港后学会看高登/连登,在美国看 Reddit,有一段时间甚至非常喜欢观察懂球帝。除了恶意,这些(半)匿名论坛中还流动着真实的悔恨、混沌、踌躇……多半不会被好好翻译,但它们真实地散落在世界各地。大陆的朋友专门去香港卖保险。PTT里的台湾女孩赌上一切想去日本的风俗店陪酒。美国研究者试图厘清二十世纪末黒ギャル与 Blackfacing 的区别,十年后 YouTube 上10代ギャル分毫不知这些争议,也不关心,只顾着用细细长长的指甲尖挑出一小块棕色粉底液。
Vaudeville, Video, Performance, 2017
坐在不同的城市,听着不一样的语言,用着不一样的语言去发现这些小点。我喜欢这些小点,上不得台面,不翻译就鲜为人知。而我庆幸自己能够跨越文化阅读它们。其中最浓烈的那一部分情感,成为了塑造我重要的部分。具体的生活经历没受特别大影响,但迁徙/流窜让我习惯性怀疑许多东西,比如很多时候会害怕所谓的主流叙事?毕竟各地媒体报道的角度太多时候是相悖的。我想要关注每一个人,能讲故事的人。很多时候二手经验会消解很多边缘故事的冲击感,身居其中会有不一样的体验,
最深刻的已经悄悄写过了!在读文化研究时逃课与新朋友聊天,他在里加出生,眨着眼睛告诉我,去新界可以买到香港唯一一家拉脱维亚烤面包,而我最喜欢的乌克兰餐厅其实烂透了。他最喜欢香港的丘陵或海洋,从任何一片高楼出发,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再有一次去 Addis Ababa,遇见两个比我小的以色列女孩,旅行背包的顶端超过头顶。她们说,兵役好不容易服完了,我们来非洲看看。人们的生活轨迹与视野彼此错离,在某处重合,接下来却是命定的分离。我想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
Paint on Me,Performance, 2015
Q3
你的网站上写作独立成栏,是一个关于遐思和理想主义的区块。像 Francis Alÿs 一样,在视觉和观念之外使用文字工具进行抽象延展或许会让人对创作的整体思路有更清晰明确的了解,及想象。
文字在作品系列之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是你作品概念的一部分吗?还是说,非文本的、不可记录和转述的思想区域是你真正感兴趣的?
不论是写作或者真正的“创作”,我感兴趣的点只在于聚光灯扫不到的空间,或者不曾被描述的经验。可以用 Marginalized 形容,但并非政治意味上的少数群体。这种私人兴趣大多不会放进艺术创作里,除非是已然痴迷,融进血肉,变成生命经验的一部分,迫切地想要用更直观的方法分享出来。大多数时候,这种痴迷的起点都是文学,或如你所说,是更广义的“文本”。
作品容易“僭越”,可能是不经意的文化挪用,可能是身居上位的倨傲。所以我不敢在没有亲自生活/做过长久调研的情况下,只凭“喜欢”,就做关于北极圈内镍矿城市的作品,其他艺术家我不太清楚,但就我自己而言,对于文本中的僭越会更加宽容:只要几个词轻巧地叠在一起,连词成句,可能性便自然铺陈出来了。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只是巧言令色,或者我在视觉方面业务水平有待提高。但文字就是文字,不是什么的转译。大多数时候与真正的创作平行。在必要的时候,我把它们扭转,和作品交错。
Love Letter, Fine Art Inkjet Print, 2019Q4
小女孩——“理论上最高纯度的人类属性”——这一形象在诸多文学影视作品中都被视为至善天使,或另一极端,至暗恶魔的代名词。而你选择用小女孩“思明”的假想人格做一些作品,其中包括很社会现象型的偶像类体验项目,是为什么?能否具体说说,“小女孩”的概念,以及“文娱偶像”的作品化方式?
一般现实生活中见过我的人都不太会问为什么是“小女孩”而不是其他,直接拉到最后看 Artist Profile 会比较心知肚明一点。很羡慕能对外探寻的艺术家,我只能讲自己。讲自己也不太能像 Feature Story 写作一般,从第三人称角度入手条分缕析地解剖。因为软弱不敢直接落真名,所以就有了投射我所有欲望的小女孩“思明”。我真的太想做永远的小女孩了,10年买了第一条 Lolita 小裙子,14年开始几乎每天穿 JK 制服和 Lolita。与现在被青年流行文化招安不同,在当年,这样的姿势是对成人社会的反叛或抵抗。然而追求高度的纯洁天真是不是一种 Infantalization?喜欢偶像,想成为偶像,这难道不是物化他人的同时,也在自我性化吗?如果按照大多数的研究,我们除了被性化,成为被迷惑的受害者外,彻底一无是处了,不是吗?但凡这样的叙述,我半个字都不相信,故这些作品是忍无可忍之下的质疑。同时也是自我疗愈,力量向内。现代社会中凡是高强度的感情都不太受欢迎,对不对?我也恨自己做什么都孤注一掷的决绝。大家习惯游移的,轻飘飘的,可日本偶像那么普通的女孩子却能获得不知所起的痴迷。我会想是不是小女孩的身份才够把这种不被允许的热烈盛好。不是《闪灵》的诡秘或者《雾中风景》中纯真到破碎的 Voula,而是一种更加强烈而执着的力量,不被迷惑,不被瓦解,始终存在于糖衣底下。
Fog of the World, Fine Art Inkjet Print, ongoing-Q5
如果不做艺术家,你会去干什么?最近和未来在做和想做的事?
有认真计算过收入的……包括但不限于当地下偶像,去女仆咖啡打工,职业 Dog-walker,开东欧旅行团然后抛下公司私奔。
最近可以说是非常的兢兢业业。在做一个网站,观众点进去,程序就会自动计算心脏大小的冰要花多久才能融化,如果身处零下的北国,你的心将永远封冻。因此在研究“雪”,顺藤摸瓜挖出一片西伯利亚地区的俄罗斯少数民族。摸鱼的时候还在给充气娃娃建模。真的很好笑,人脸识别软件会将爱抚的手指也算成面部的一部分,那么虚拟的世界中她就要带着这种“爱”的痕迹永远活下去了。想到充气娃娃又叫 Love Doll 或者ダッチワイフ( Dutch Wife )却没有真正的爱就觉得好悲伤,寥寥几个倾注感情的人,无论是男是女,都被当变态上社会新闻了。
我对未来没有什么期待,万一明天就被车撞死了呢?如果没有死的话,首先希望做完这些随口乱编的提案,然后去很冷的地方做一次驻留(笑)。
黄安澜(Yasmine)
b.1996
黄安澜(Yasmine)是一名艺术家与文字工作者。曾就读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文学士)、香港大学(文学与文化研究硕士),现为电子游牧民,于帕森斯设计学院攻读摄影硕士。作为积极、主动的人类观察者,黄安澜游走于诗歌、哲学与地下文化之中,迷恋一切无法用言语阐明的灰色地带。她编造一系列真假难辨的身份,结合流动影像、装置、表演等各种媒介,身体性地逼近主流叙事掩盖的种种矛盾。
她的项目包括:Ars Electronica ( Linz, AU,2020 ),SpeakAIR Online Residency(SpeakART,CA,2020);《乐园》,(三影堂厦门摄影艺术中心,CN,2019;《货币供应》(Floating Projects,HK,2019)。
www.yasminehu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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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nter Hotpot 2020 ·© YasmineHuang撰稿 / Roxy
“ Winter Hotpo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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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mmer Poo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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