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决定了你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电影《春潮》
当性别议题在互联网上持续拥有讨论热度,与「母亲」有关的系列话题:「婚姻」、「生育」、「家务劳动」……似乎却更多是站在「他者」视角,去审视真正的主体——我们的母亲。母亲们的真实人生,是否真如网络世界中所普遍陈述的那样,勇敢而决绝、轻松又明亮或是辛苦却伟大?我们又能否深入到具体的个体生活,去再现一种更贴近现实的母亲形象、去构建一种女权主义的母女/子关系?女权主义如果可以作为一条可供选择的疗愈路径,它对于女性个体经验的珍视和将之重塑为个体力量源泉的意图与倡导,或许能帮助我们重新寻找、认识和描摹母亲的身份,重新厘清那些和她们的个体生命始终交叠的人际网络,重新还原她们成为母亲后所经历的那些充满了爱与恨、撕裂与弥合的瞬间。当我们在今天重又谈起母亲,或许可以不必再不断复述那套「神化母亲、讴歌母职」的主流叙事。后生希望通过分享三位社群伙伴的故事,拼凑出一条不那么完美的线索,以这条线索为契机,也许我们每个个体都能对自我与母亲的关系产生新的理解。
我爸从小不怎么管我,我妈是主要督促我学习的那个人。她在各方面都要管我,督促我学习,我吃什么、穿什么、能不能剪短头发,细枝末节。但她唯一不怎么照顾的,就是我内心的需求。所以我们很少交流。大学之前,我和她的关系非常紧张,但这种紧张仅仅是出于我单方面的个人判断。我以前在日记里常写这样的话:我知道某一天我会后悔今天对她的情感,但此刻,我只有恨。我在她的这种约束和控制下感到非常痛苦。比如她给我买了ipad,我设好密码,她要求我必须把密码告诉她,否则她会把ipad没收,非常强硬。小时候,我经常发现她翻我的手机、日记,我是个非常在意个人隐私的人,对她的这些行为真的无法理解。大学之后,我考上了她理想中的大学。她希望我离她近一些,留在宁波,而我还是选择离开,去了杭州。分开之后,我们的关系因为疏离而有了一些缓和,母亲节和妇女节,我开始给她买礼物,但寒暑假我依然不会回家,去实习、学法语、考雅思,反正不会回家。我觉得离她远一点,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种保护。直到有一天,我确诊了躁郁症。我的父母好像终于意识到我们彼此之间那些不曾被提起的问题。为此,我们一起去做了家庭咨询。这个过程好像使他们受到了很多启发。他们告诉我,他们在家庭咨询师那里学到的东西比我学到的要多。慢慢地,他们开始学会倾听、学会了解我内心的声音。我其实是个不太爱表露自己的感情和需求的人,他们偏偏也不太注意别人的需求,所以那些矛盾就诞生在我们对彼此隔离的时刻。比如之前,学校会把期末考试成绩的短信发到他们手机上,我妈就会拿着手机来问我,这门课是不是没考好。我整个人当然非常崩溃,都大学了,为什么还这么在意成绩?为什么我上了大学还是想要控制我?后来他们跟我讲,他们把这个看作是对我的关心,因为我们平时没什么可聊的。那次之后我发现,我需要不断把我感受到的被控制、被压迫的行为告诉我妈,她才会有一些给我空间的意识。我病了之后,和她进行很多交流。她告诉我,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严苛,因为她的童年缺失了这样一个角色。家里没有人管她、关心她,只在乎她的弟弟。她没有考上高中,没有更好的学历去追逐一个更好的人生,她觉得她要做我的坏人。我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我,我妈妈把她身上的力比多投射到了我身上。上大学后,成长、时间、性别意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使我逐渐理解了我的妈妈一些,比如我开始在妇女节、母亲节,给她买礼物,不太熟练地练习表达。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消化掉这些年的情绪,这是一个复杂又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结婚、生育这些事情上,我极少跟她讨论我自己的打算,我知道我们两个关于这些问题的看法天差地别,鸿沟几近无法逾越。她时不时旁敲侧击关心我感情方面的事,我也总是选择回避。我曾试着和她讲82年生金智英的故事,我想,这样和她一样受困于婚姻、家庭桎梏的人生故事,会不会给她带来一些共鸣?她会不会理解一些我对爱情和婚姻的思考?结果她还是认为那是金智英「男人挑得不好。」我现在不敢和她去讨论这些,我怕伤害到她,怕她的世界坍塌。「她一直以「母亲」、「妻子」的身份活到现在,为此几近倾注了生命的所有,如果有一天你去告诉她,你其实不用支撑那么多东西,你可以独立,可以完整,那她要怎么办?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又算什么呢?」她是别人眼里「不称职」的家庭主妇,却一直是浪漫勇敢的人
从小到大,我妈都是和我关系比较近的那个。妈妈对我来说,是比较鲜明的女性气质的启蒙和象征。我爸爸需要赚钱、成功学、上哈佛、常青藤,但妈妈对生活有一种浪漫和热情,她很喜欢三毛,书架上很多三毛的书,我觉得也是因此她向往高度浪漫化的爱情,她有那样的渴望和寄托。他们结婚的时候很穷,没有婚礼,没有美妙的仪式。但这种仪式对我妈妈来说很重要,她很在乎这些传统意义上「女性化」的事物。她做的很多事会被苛责「母亲失格」,没有尽到母亲该尽的责任。她喜欢音乐、文学,还喜欢逛街。千禧年有那种地下商场,充斥着盗版的服饰店、美甲店和饰品店。她经常带我去逛,一逛就是一个下午。她喜欢去美容院,会去一个叫「纯真香薰」的地方,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我现在回想起来,这好像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她不想跟我爸吵架,所以她要逃离「家」那个地方。她从不做饭,不做家务,也不辅导我学习,没有亲戚觉得她是一个好母亲。但我跟我妈妈很亲密,我觉得她是我更可以依靠的人。小时候我美术,我爸爸反对,撕我的画。但我妈妈会跟我讲,这个人物的手比上次画得好了诶。我考70分的时候,只敢去拿给我妈妈签字。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瞬间、那些生活的各个角落,都有她参与的画面。小时候她陪我很多的,上下学都是她接送。直到后面家里的氛围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让她感到痛苦,兴趣班和家长会,她都不出现了。我初二就出国了。因为这个原因我和她亲密的纽带好像失去了弹性,比如我现在没有办法跟她撒娇了。每次回国,我都会因为各种琐事和她大吵一架。我们两个都是非常情绪化的人,一旦开始争吵,她就开始「思维发散」,讲她「这么多年」、「一个人撑着」、「没有人帮我」云云,一方面我承认这是事实,但一方面我完全不知道这和我们当下的分歧有任何关联。这种争吵总是持续到我临近回英国,在那之前我们两个才紧急和好一番。我其实非常能理解她的所作所为,她的过去、现在,包括每次吵架好像膝跳反射一般长篇累牍的诉苦,我真的理解了。但当你多年身处那样一段矛盾、撕裂与纠缠的复杂关系之中,你很难说是可以和解的,至少当下我还做不到。再加上这几年她开始信仰基督教,在一些现代性的概念上显得很保守,比如想要规训我的穿着、打扮。我最近和我妈妈一起去看心理咨询师,本来是为了我妹妹的教育问题,结果她无意之中把自己的过往说了出来。比如她如何发现我爸常年对她的家暴、出轨,如何在离婚时受到我爸以及他家庭的各种言语暴力、纠缠和欺凌。至少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妈妈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非常热烈地在生活。她现在离婚已经三年,也有找到自己新的伴侣,有了新的婚姻,新的圈子,开始拥抱不一样的生活了。她一路这样走过来,对我也是有些启发性的吧。我的故事可能和大家有一些不一样。因为我的性别认同是一个非二元的跨性别女性,但在我出生时被认为是男孩。小时候我很依恋我的妈妈,因为爸爸工作单位比较远,我也不太见得到他。有一个印象非常深刻的细节,我很喜欢我妈妈的味道,比如天冷的时候她给我穿她的大衣,会有她的气味。我觉得这种气味、这种嗅觉,像是在我爸爸缺席的情况下,和她一个非常亲密的关系的象征。后来我逐渐长大,迎来了青春期的「性别隔离」。这个过程对我来说非常不愉悦,因为这伴随着一种家人对我设置的性别规范。比如他们会监督我的说话方式、走路方式。我爸爸希望我和他保持更密切的联系,因为我们都是男性,但我一直无法接受这个过程。比如十几岁的时候,和他一起去上公厕,我会非常抗拒,让他先去我再去。初中之后,我离开家读书,和家里的关系变得非常微弱。我知道我的性别表达是不可能被家人接受的,所以我要把个人和家庭一刀两断。一直到大学,我和家里人关系很平淡,那时我觉得,妈妈好像是爸爸的一个帮凶,因为爸爸是规范我性别气质的那个主角。比如当爸爸教育我不要那样走路,并开始训练我,如何走路怎样更像一个男孩时,我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我的妈妈会不会帮我说话?但她没有。我很伤心,很难过。直到有一件很drama的事情,有一年我妈妈突然去参加了变美培训班。那种培训班像传销组织,会告诉你女人衣橱里必有哪八套靓装。我觉得去参加这种东西的人可能多少都有些中年危机,比如爱美的气质一直被家庭贤妻良母的角色所压抑了。我不知道你们听到这里会怎么想?肯定觉得它在贩卖一种非常虚假的、充满欺骗的话语。但神奇的是,好像真的是它开始改变我和妈妈的关系。因为我们开始聊一些变美的事情,这成为了我们的共同语言,比如如何买衣服,比如她看到化妆品会让我帮她化个妆。这一切改变好像都是在她参加那个培训班之后发生的。她结束培训的那天,每一个「学生」都要上台走秀,我在杭州读大学,她的「秀」也在杭州。我说好。但去的前一天,我刚好参加了一个派对,那天我按照平常的样子打扮自己,穿了裙子,化了妆。秀在中午,我来不及回学校换男性的衣服,也没时间卸妆。我就那样穿着裙子,顶着前夜的残妆,去看她的走秀。你知道吗?她居然对我的样子没有任何反应。我本来以为她会尴尬的——她要怎么向和她一起参加培训的中年女性介绍我?是她的儿子吗?还是什么呢?但她完全没有,她非常自然地把我介绍我给她的「同期生」,她还问我,希望我被称呼为她的儿子还是女儿,我们还一起去吃了午饭。我觉得好像是那个特定的场合。那个大家都在关心美、在乎美的空间,都在拿着镜子补妆、都在庆祝我们的女性气质的时刻,我,好像借着这样的方式被接受了。她参加完那个培训班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有创业精神,她说想开一家性玩具商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会把我读的一些社会学研究给她读,关于整形美容行业、模特产业的民族志,然后我们就开始用非学术的语言聊这些。我性别认同的形成和我跟她的关系,是联动的。就好像最开始的时候,我对她的依赖被我爸爸压抑,但后来又和她逐渐靠拢,变成「姐妹」一样的亲密。这种亲密对我来说,是对「家」的一种突破。之前我认为,自我和身份必须离开「家」才能得以实现,但现在我觉得,「家」这个空间好像变得更模糊了,它允许我在里面做一些更多的实验。哦对,还有一件事,19年的夏天,我去美国参加一个暑校,我妈妈来帮我整理行李,然后她翻出来了我的一条裙子。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完全跟她出柜,所以我还是有点担心的。但她紧接着说的话,让我非常意外又哭笑不得:「你穿这条裙子不带点打底裤去穿吗?会不会太露了?」我长嘘一口气,说:「他们加州都不穿这个的,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