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Joe
编辑 | 一棵树、周书凝、陆召袂
排版 | 艺林
▲赫兹实验室报道,现已被举报删除。去年10月,公众号赫兹实验室通过抄袭、拼接等手段将网络上疯传不能证实的图片,捏造为一个「大量男同志在成都MC浴室里群P」的故事。去年10月,成都MC同志浴室事件引起了极大的伦理争议,招来了大众对同志(注:本文会使用「同志」一词称呼LGBT全体)的厌恶与揣测。同志社群内部也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派是「中产阳光好同志」主动发声,他们强调,同志不应滥交,应该要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如微博网友@观猹者网);另外一派则反对对同志的性污名,认为同志内部不应割席(如@莫狄骁,@票圈君)。或许较少有人留意到这件事的「情感面向」。大众媒体对同志群体的猎奇与妖魔化,已经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赫兹实验室的造谣式报道、满街飞的传言,经不起逻辑检验的帽子和脏水给同志群体带来的情感挫败与伤害,是讲多少道理都无法抵消的。
MC浴室所映射的是一个滥交放纵、阴暗落后、没有未来的(男)同志群像。它也提示着我们,在粉红经济(由LGBT消费产生的经济体)挟持的当下,同志的家庭/生活幸福看似触手可及,但在我们精神纹理的底层,锥心刺骨的孤寂似乎从未消散,始终在同志生命的阴影下如幽灵般徘徊。
时间回到21世纪初
1997年,经修订的刑法废除了将同性性行为入罪的流氓罪。2001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将「自我和谐型同性恋」从中删除。这两件事标志着同性恋的非罪化和去病理化。只不过在此之后,针对同志的社会隔离、制度性及社会性的歧视依旧存在。
同志相关的文化讨论与民间组织在80、90年代兴起。80年代末,「同志」一词开始在华语地区LGBT群体内启用,这个词更加积极正向,彰显了群体内部的「志趣相同」,也颇有政治意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1995年,拉拉社群首次集体亮相于在北京举办的联合国第四次妇女大会。
▲1995年北京世界妇女大会,会议现场贴有「女同权即人权」的海报
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同志逐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网络空间。爱白网、天涯一路同行版、百度贴吧等同志论坛纷纷涌现。有同志在上面交友、讨论,也有人在书写自己的情感故事;同志们开始直面关于身份认同、亲密关系、同志未来等等命题。
在举步维艰中蜗行摸索的同志社群,总体上依然被捂在负面的情绪里:许多柜子里的同志对未来充满迷惘、如鬼魅般在黑夜潜行。最为典型的男同志小说《北京故事》里,尽管相爱或成为可能,但面对前途、家庭,仍需把爱人埋藏在阴影之下的浓稠的抑郁感无能为力,仍是当时同志文学的主要基调。
你可以轻易地下载同志社交app,在各大视频网站看到井喷的耽改剧,拥有酷儿性别气质的选手参加选秀获得不错的名次;在微博上为哪个国家和地区的同性婚姻合法化欢呼、谁又出柜了、哪个T和女友庆祝周年纪念日;不妨在网络上多转几圈,似乎苦情的同志身影已经被扫到历史的垃圾箱了。企业也将目光投向了同志群体。根据Zank一项同志消费报告显示,中国LGBT市场已经达到3000亿美元。「同性恋群体的消费大概是异性恋消费能力的三倍以上」,同志群体被视为一股新兴、来势汹涌的 「讲究生活品质、热衷高端消费」的消费力量出现在主流的视野。
▲男同志社交app Blued母公司蓝城兄弟赴美上市
海涩爱曾经在《强迫幸福与酷儿存在》提出「强迫快乐」(compulsory happiness)概念:在同性婚姻合法化的美国同志生活中,酷儿应当为幸福期许好好筹备,也似乎不再有理由悲伤了——「(石墙时代)悲剧性的爱、活在阴影中的人生、锥心刺骨的寂寞,都被扔出来,以腾出空间给更轻盈、更无忧无虑的同性恋生活版本。」
当成都MC浴室事件重新召唤出当代同志的「鬼魂」时,许多人才惊觉:有许多同志,不论年龄、背景,依旧过着「前移动社交」的同志生活,在男同志浴室里寻找爱、自由与同伴的支持。
但一些同志并没有细究这件事反映出来的同志生活的复杂面貌,而是粗暴地把「逛男同志浴室」直接等于滥交堕落,宣布要与他们割席。
微博网友@观猹者网首先「自证清白」:自己作为同志,生活愉快,与旁人无异;并将那些滥交同志类比为群体内需要被清除的「癌细胞」。
风潮WindTide(一家服务同志及友好人士的社交自媒体平台及独立社群俱乐部)则主动拥抱异性恋规范(heteronormativity),以异性恋性道德为纲,借由MC浴室事件,将非一对一的、非关系内的、频率高的、没有充分安全措施的性行为定义为「坏的性」,是需要被治疗的「性瘾」。文章呼吁,「当同性恋群体被污名化,我们有没有反省过自身的问题?是时候正视同志性压抑与性瘾问题了!一直想发生性行为,很可能是一种疾病!」当他们将「被污名化」的原因归咎到个人行为时,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同志有义务为自身的处境负上全部责任,你为自身困境所作出的努力、你所呈现的精神面貌,通通成为了你获得平等自由的前提。也就是说:
想获得尊重,你得先做一个快乐的好同志。
而做一个好同志,也蛮难的。不仅要主动遵守异性恋社会的道德伦理,足够快乐、健康、体面,不再执着于曾经遭遇的歧视与压迫,要和被侮辱与被歧视的社群历史说再见,如此这般才可能获得被认可的资格、获得对未来的幸福期许。悲伤、羞耻、忧郁这些情感不再值得一提。那些在生活里浮沉挣扎的同志,那些遭遇歧视暴力的同志,冠以「落后」「失败」之名被悄无声息地遗忘。我们也可以从中窥看新自由主义的情感治理术。新自由主义是上世纪70年代兴起的经济学说与意识形态。它将个人责任、奋斗与竞争视为对抗结构性困境、实现经济增长的良方,成功地创造了许多「发展的神话」。负面情绪无法带来积极可见的生产效率,因而被视作需要「被克服的缺点」。对于同志社群而言,新自由主义一方面提供了一种新的叙事,「女孩为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悲伤,但她化悲痛为力量,成为一名社会精英,再没有人敢因为性取向而歧视她」,奋斗战胜了「悲伤」,弱势变身「精英」;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崇尚婚姻以传宗接代为目的的家庭价值,并通过为同志群体争取相应的平等婚育权力(例如在美国同性合法化时,美国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说,「世上没有一个结合比婚姻来得更深刻,因为那体现了最崇高的爱、忠诚、奉献、牺牲和家庭」),从而将异性恋的规范平移至同志之上。由此,它也狡猾地将同志议题的公共性悄悄消解。虽然流行文化向同志示好、意定监护开始向同性伴侣开放,但中国大陆的同运尚有太长的路要走。就业/教育/政策/生育歧视依旧上映。在流行文化里,同志的空间也在压缩:最为符合一生一世一双人正典的B站夫夫up主@TheOSceans也遭遇了来自平台的审查。他在微博发文,表示曾经对同志群体很友好的B站对同性类视频审核越来越严格,视频标题连「同性」「同志」甚至「夫夫」二字都不能带。歧视与暴力并非旧日的产物,恐同曾经存在,并且一直存在;如果我们希冀同志凭借个人努力而活得光鲜亮丽,这份偏执于「小确幸」的个体寄托会否强行抹去同志社群血泪斑驳的惨痛历史?而主流社会也可借「美好生活靠自己」的剃刀剐断其原应担负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个人无论再阳光乐观,也无法抵抗依旧猖獗的、公共的歧视与压迫。同志的未来并不如想象的乐观。由社会不公义带来的创伤,依旧在持续影响着我们的心灵与生活。同志虚构小说《断代》作者郭强生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曾经就他所观察及经历的80年代说道,「(80年代艾滋肆虐时,)就算你是一个没有生病的人,如果你经历过那个时代,你还是会有一个恐惧感和阴影……那些阴影跟恐惧是会跟着你一辈子的。」就像郭强生所说的,有些阴影是如影随形的。并不会随着时代阴霾的消逝而过去,像电脑程式一样一键清零、从头来过,开开心心享受现在的日子。况且,对于那些被困在结构里、被主流叙事边缘化的同志来说,那些贫穷的、山区的、无法获取资讯的、007制度下工作的、残障的、曾经被送往网瘾学校的同志,这一切并没有过去。情感曾经被认为是与逻辑理性对立、毫无用处。然而,情感或许并非完全「原生自发」的,它也可以是经由外部因素所带来的身体反应,它把我们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到血肉之躯上。属于同志社群的负面情感——莫名涌上心头的感伤、为自己的孤独处境愤懑的低落、无法接纳身份的羞耻——正是社会不公带给我们的情感创伤。这些创伤不是冷冰的数字、与「我」无关的历史,而是铭刻在我们肉体之上的印记,伴随着我们入眠。而纵观全球各地,同志之所以结社行动,不正是因为被主流社会挤压生存空间到极限的疼痛反应吗?尽管在社群内许多人会以「同志骄傲」、反抗主流异性恋秩序诸如此类的话来强调同志力量,但我们内心依旧有无法缝补的破碎——前几天,当我尚在思考如何继续写作这篇文章时,直人女性朋友兴奋地给她好友介绍我是「LGBT一姐」时,我突然就崩溃了。
对于她来说,这也许是表达友善的方式,也许是发自内心觉得这事他妈的酷爆了。
但至于我来说,这从不是一个「彰显个性」的话题。这是我的人生,这是浇筑我血肉的一部分。但我也不能苛责她。她永远像贴心的小茶杯,只是我感觉忧郁——某种意义上,她可能永远不能理解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什么。那些最切身的体会,孤独少年期关于情感欲望的焦灼、绝望,并不为外人所理解,也并非同志权益提升了,努力快乐起来就可以轻松消解掉的。
能怎么办呢?(我想,或许还是要)行动起来,并且伴随着这一份伤心,前行,照料一切如潮水般的伤感。
如果说,那些「强迫快乐」的论述将身处结构性困境的、不符合常规的同志进一步推向边缘,那么负面情感可以重新联结我们彼此,联结那些在主流叙事里被忽视、被塞到角落的同志,让同志们在一起,想象一个属于彩虹的未来,不必是正典,也不必足够光明圆满,但我们依然可以走下去。——就像海涩爱说的,除了创造新的快乐形式外,即使没有快乐也能活下去,即使不抱希望也能活下去,这是酷儿们发展出来的惊人能力。
[1]新自由主義到底是什麼?破土 https://www.inmediahk.net/node/1036754[2]DoNews: Blued背后3000亿美元的市场规模,藏在柜子里的粉红经济[3]刘人鹏、宋玉雯、郑圣勋、蔡孟哲编,《酷儿·情感·政治——海涩爱文选》[6]澎湃:从白先勇到郭强生,台湾“同志文学”也是时代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