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底肌修复：性别和阶层的身体战场

去年7月，女星马伊琍转发了一篇关于「阴道哑铃」的文章，引发了人们对盆底肌话题的关注。长期以来围绕「下体」的公共讨论被强烈的社会禁忌所笼罩，因此当话匣子被猛地撬开后，我们看到了许多女性对失禁、疼痛等身体经验的分享。
以「盆底肌修复」为线索，深入挖掘其历史和公众讨论，我们发现它不仅映照出女性共同的身体焦虑，也关乎健康管理方法的现代化、阶层化，以及推动这些变化产生的种种社会经济因素。
热点散去后，女性与自我身体的「斗争与和解」仍在持续——它可能发生在一个不平等社会中的每一个角落。

撰写 | 肖万英、Garry

编辑 | 野山、陆召袂

可视化 | 王二、〇皿〇、艺丹

排版 | 剔透、千钦

女星马伊琍在去年7月转发了一篇关于「阴道哑铃」的文章，以盆底肌为话题的讨论于是又一次进入大众的视野。

▲马伊琍在微博转发文章并分享自己的女性身体体验，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盆底肌又名PC肌，PC是耻骨（Pelvis）和尾骨（Coccyx）英文首字母的简称，所指的区域是封闭骨盆底的肌肉群。

▲PC肌部位示意图

▲这一肌肉群犹如一张「吊网」，将女性腹中的膀胱、子宫、直肠、尿道、阴道等脏器牢牢地兜住。如果这一肌肉群变得松弛，那么它的吊力就会不足，很可能会让腹中的脏器无法继续维持在正常的位置，从而影响到它们的功能，给女性的生活造成一系列的问题，常见的有「小便失禁」，严重的甚至会导致「子宫脱垂」。

有关盆底肌的话题之所以能激发一大批女性对失禁、疼痛等身体经验的分享，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围绕「下体」的公共讨论长期以来因为强烈的社会禁忌而被「静音」。

▲马伊琍的微博评论区中，既有无数共鸣的声音，也有诸如「被盗号了？」的调侃和质疑，可见这一话题所处的两极分化的舆论环境。

而阴部和下体之所以成为一个难以被言说的话题，是因为它一直在「生育」与「性交」的天平两级被来回拉扯——我们一方面歌颂人类的繁衍与母职的高尚，一方面却对「性」讳莫如深。于是，对「光荣母亲」和「伟大母爱」的宣扬单方面地遮蔽了生产过程中和产后女性身体所遭遇的种种健康挑战，让女性以为尿失禁是生育的必然结果，而非可以通过医学和运动进行缓解的问题。至于尿失禁的部位——下半身，不仅让女性耻于求医问药，还连带着使医学机构和公共健康部门在这一问题上遮遮掩掩，没有良好地履行信息和服务提供者的职责。但是，这些身体经验并没有凭空消失，而是等待着一个被讲述的机会——由「阴道哑铃」引发的讨论正是公共舆论被打开的缺口。

就目前而言，大众对于盆底肌话题的讨论和思考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对女性身体健康的重视」以及「对传统生理禁忌的挑战」。一方面，社会对于女性身体健康的逐渐重视——尤其是产后妈妈们的身体健康——让盆底肌这个曾经被忽视或避讳的话题受到了更多关注。另一方面，女性在「性」这一议题的话语权增加，也让谈论和训练盆底肌不再是一个那么需要遮掩的行为 ，反而成为了当代女性表达自我的一种方式。

在此，我们想通过简单回顾盆底肌训练的历史，以探讨盆底肌修复背后的种种问题。

01.

盆底肌训练——历史与当今

现代意义上的盆底肌训练最早由英国理疗师玛格丽特·莫里斯（Margaret Morris）在1936年提出。她发现，盆底肌肉的收缩训练对大小便失禁的预防和治疗能起到良好效果。

但是，真正让这一锻炼的价值得到医学界认可的，是美国妇产科教授阿诺德·凯格尔（Arnold Kegel）——当今盆底肌训练的另一个称谓「凯格尔运动」正是从他的姓氏而来。

▲阿诺德·凯格尔（Arnold Kegel）

他在上世纪40年代对盆底肌训练进行了系统性论述，提出了盆底肌训练应具备的四大要素——肌肉训练、反馈、抵抗和强度渐进。其中，「肌肉抵抗」是其有别于历史上零零星星的盆底肌训练的最大特点。

▲凯格尔认为，随意的训练很难产生效果，只有将设备置入阴道，让盆底肌有意识地通过挤压来抵抗设备的下坠，才能帮助肌肉自主发力。 同时，这一设备应具有生物反馈功能，可以对受力进行实时测量，这样才能对使用者在训练中的发力大小有精准的评估和控制。

可以说，从凯格尔教授开始，盆底肌训练才正式成为了一种精准、科学的医疗干预手段，而这个「塞入-挤压-测量-调整」的阴部测力装置也是如今医院、产后康复中心和一部分家庭会使用的盆底肌锻炼仪器的雏形。

但是，正是因为对专业设备和操作水平的要求较高，他所设计的科学盆底肌训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没有成为大众普及的运动。直到近些年，凯格尔运动以及相关的仪器和装置才逐渐进入中国公众的视野。

▲有研究者早在1990年就针对分娩是否会造成女性盆底肌的损伤进行过测试，测试结果表明：在头胎分娩之后，80%的测试对象的盆底肌会受到损伤(Allen et al., 1990)。 而在目前，以产后女性为例，最普遍的两种盆底肌管理方法是以凯格尔运动为代表的肌肉锻炼，和以微电流与生物反馈等技术为依托的盆底肌修复。

▲随着盆底肌训练的流行，关于运动频率和次数的经验分享和指导也层出不穷。有人建议应做一组8-12次、一天3组，也有一组20次、一天4次的说法，最多的有建议应一天做200次的（注：盆底肌训练因为号称能够提高性能力，也在部分男性当中流行，冥冥之中训练强度成为男性用来彰显自身男子气概和性能力的工具）。这些信息的混杂和丰富也可以折射出这一运动普及程度之广。

这一变化背后的原因是复杂的，除了女性健康需求日益受到重视以外，智能科技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大众化以及当代都市人通过「购买」来实现自我提升的消费文化都不容忽视。

只需用手机下载好APP再连上蓝牙，都市中产们就能随时在家使用原属医院专用的专业仪器。在社会对品质生活的强调与追求中，盆底肌修复仪和家用美容仪等其他促进「自我提升」的科技产品一样，成为了人们寄托「好生活」希望的载体。

▲凯格尔运动课程由于不受时空限制的特点，被广泛地应用在APP和微信小程序中。用户可以在支付几百元后获得一整套配有音频视频的盆底肌锻炼课程，课程还附带类似贴心秘书的打卡和监督机制。用户也可以采取更具性价比的方式，跟着网上的免费图文课程自学和练习。

这样一种中产式的身体管理与自我提升方式，与健身有高度相似之处。但如果说「健身」反映出人们对肉眼可见的外在审美等级的追求，那么凯格尔运动被逐渐纳入日常锻炼则意味着现代人对身体的管理变得更加深入、同时也更加隐匿。而后者在锻炼模式上与前者的相似性，也是其日益流行的重要原因。

首先，对肌肉的精准定位是有效锻炼的前提。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在逐步商业化专业化的过程中，健身由粗放 、随意变为精准、仔细地调动与控制特定身体部分，通过解剖图来认识需要锻炼的肌肉部位成为健身的入门课；而电刺激和盆底肌张力测试也是以帮助产妇了解需要训练的肌肉及其所在位置为目的。

▲健身科普达人Jeff在他的视频解说中经常用马克笔在自己的身体上勾画出肌肉的分布与纤维走向。

其次，能良好控制身体「收放自如」成为锻炼的目标。在这里，身体被想象为一架结构复杂但可以通过科学和理性来理解的机器，而人需要通过学习和训练来完全掌控这架机器。因此，以医学和运动科学为基础、强调节律成为健身的特点。但与健身不同，「在哪都能做」、「躺着也能做」的凯格尔运动却将对身体的观察和管理渗透到了闲暇时间和私人空间的角角落落。

最后，和健身一样，盆底肌训练所强调的身体控制也被当做是通往美丽、自信和强大的成长路径。如果说健身文化塑造的理想形象是肌肉紧实的男女，那么盆底肌训练的参照点则是那些在产后迅速恢复「少女体态」的明星妈妈。

无论是健身房中的产后修复私教，还是专门用于提升盆底肌的瑜伽课程，都市男女对盆底肌的重视已经逐渐成为了一种自我生活态度的表达：「我可以用科学、精准的方式管理、塑造自己的身体，并且这样的锻炼方式就是我体面生活的一部分。」

02.

盆底肌修复——智商税还是阶层差异的象征？

凯格尔运动已经被证明能够有效缓解产后由盆底肌松弛导致的尿失禁等问题，那么花大价钱买的盆底肌修复仪，和在月子中心里花费六位数购买的产后修复服务，又到底有没有用呢？

▲在亚马逊和淘宝上输入「盆底肌/凯格尔」，训练仪器琳琅满目，价格颇为悬殊。其中，知名度最大、销售量最多的是英国Tenscare公司生产的一种通过电流进行修复的仪器（Body Toning Ems）。

▲许多淘宝卖家对这款产品采取了别样的售卖方法——租用。一台仪器原价几千元，但现在买家只需花几百元「租金」就能享受到实际效果，然后仪器再流转到其他买家手里。租用模式使盆底肌修复这种概念以性价比更高的方式在人们之间共享，这似乎在揭示着盆底肌护理也存在着高低不等的消费层级 。但无论在哪个层级，女性都对自己的盆底肌有着相同的焦虑。

在博主@Alex绝对是个妞儿的视频中，她发现打着「盆底肌修复」旗号的仪器在国内已经形成可观的市场，且这些产品普遍价格高昂，少则几千多则近万，但在她亲身使用之后，发现这些仪器对于漏尿问题却并无实质性改善效果。

▲@Alex绝对是个妞儿出品《产后漏尿修复盆底肌花的钱，还不如多买几条花裤子！｜生育亲测vol.6》

而且，有关「盆底肌修复」的想象隐隐之间与「紧致阴道」的男权迷思有十分相似之处：二者都在助长产妇对于「松弛的阴道」的恐慌，驱使着她们购买声称能够解决盆底肌问题的高科技仪器和月子中心所兜售的盆底肌修复服务。在@Alex绝对是个妞儿的视频中，妇产科医生@六层楼先生也提到，产后盆底肌需要一段时间来进行自我修复，外界干预未必能加速身体自然调整。但市场却抓住女性的焦虑心理，以此牟取高额利润。这样看来，盆底肌修复似乎已经被扣上了「智商税」的帽子，但是购买这些产品和服务的人，真的只是「人傻钱多」吗？

要理解为什么人们对昂贵却未必有用的盆底肌修复趋之若鹜，必须关注当代中国社会在生育和抚养行为上的一个重大变迁——对于现代人而言，「生养」已经日益成为一项知识、劳动和资金密集型的工作。「科学育儿」、「密集母职」等概念充分说明了在养育子女这件事上被不断强化的阶层差异，而这在产妇对自己身体的投资和养护上也同样得到体现。

「坐月子」原本是中国传统孕产文化的一部分，但在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市场规模近300亿的新兴产业，在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月子中心的平均价格突破了6万/月，而高档的月子中心更是可以轻易开出每月六位数的账单。根据相关报告，月子中心的主要消费者是生育二胎的城市女性，她们大多经济地位稳定，可支配收入高。

在知乎关于「月子中心到底值不值」的问题下，有答者直言「去月子中心只是为了住豪华酒店的舒适体验」，亦有答者依据经济地位的高低而直接划分出了「月子中心＞度假坐月子＞雇月嫂居家坐月子＞亲属照顾坐月子」的等级。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来说，购买月子中心提供的服务固然是为了恢复健康，但也是为了彰显自身的社会阶层——产后服务的价码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自身的价值和等级：能否消费一般人无法负担的月子中心服务，仅此一项就可以直接将产妇家庭的经济能力进行分层；而这恰恰又是月子中心推销的崇尚科学、专业和自我提升的「现代精英产妇」身份想象的一部分。高档月子中心如同学区房、贵族学校、豪华公寓等其他中上阶层的身份象征一样，成为定义和巩固他们成员资格的一部分（Wang，2019）。

换言之，看似华而不实的盆底肌修复服务或许只是中国日益扩大和固化的阶层差异的其中一个体现。不同阶层、职业、受教育程度等的女性会采用不同的方式来理解、感知、管理和修复自己产后的身体——在高档的月子中心接受轮番产后修复服务的女性，重返职场、面临「生育惩罚」的职业妇女，和缺乏医学信息和可支配收入的贫困女性——她们共同面临盆底肌松弛带来的健康风险，却具有截然不同的脆弱性，面临着迥异的社会后果。

03.

盆底肌焦虑——源自系统性歧视

怀孕和生产对于很多女性来说意味着一段「失控的旅程」（Fox，2015）。这一失控感不仅来自身体所面临的不可预期的巨大变化，也是孕育和母职对女性工作角色带来的重大挑战。对盆底肌松弛和尿失禁的恐慌，在很大程度上不仅是对于人体功能失常的恐慌，也是对于一个不再能够重新投入到激烈竞争职场中的、严格自律的高效身体的恐慌。在效率至上的企业文化中，一个优秀的劳动者形象总是被默认为男性，而尿失禁连同哺乳等其他新妈妈的身体变化和需求，从最开始就被雇佣者打上了「不称职」和「低效率」的标签，从而被排除在工作场所之外。

因此，对盆底肌的掌控和训练，不仅是身体康复的实践，也代表着女性夺回身体控制权和稳定社会角色的符号性努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身体和肌肉的解剖学知识、日趋精密的康复技术、被严格遵循的锻炼方式为女性「找回原来的身体」制造了可能。

但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商业资本对这种急于恢复孕前状态的焦虑的捕获和利用，以及女性在经济能力和职业安排上的差异，让盆底肌修复和锻炼成为了凸显和放大不平等的工具，而职场根深蒂固的性别歧视，也是无法仅靠严格的个人身体管理就能应对的。因此，对于这种系统性的焦虑，盆底肌训练提供的也许只能是一个安慰。只有劳动力市场不再对「母亲」这一角色抱以显性和隐性的歧视，包括盆底肌松弛在内的孕期身体变化和孕妇焦虑或许才能得到真正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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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A Brief History of Kegel Exercises. https://healthdoc13.wordpress.com/2016/04/16/a-brief-history-of-kegel-exercises/

[2] The Pelvic (Kegel) Revolution. https://healthdoc13.wordpress.com/2016/04/23/the-pelvic-kegel-revolution/

[3] Fox, Bonnie, and Elena Neiterman. 「EmbodiedMotherhood: Women’s Feelings about Their Postpartum Bodies.」 Gender& Society 29, no. 5 (October 2015): 670–93. doi:10.1177/0891243215591598.

[4] Wang, Kejia. "Reproductio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 rhetorical-cultural analysis of the practice of postpartum confinement in urban China. Ph.D. diss.,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2019.

[5] Allen, R. E., Hosker, G. L., Smith, A. R.B., & Warrell, D. W. (1990). Pelvic floor damage and childbirth: a neurophysiological study. BJOG: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Obstetrics & Gynaecology, 97(9), 770-779.

[6] @Alex绝对是个妞：产后漏尿修复盆底肌花的钱，还不如多买几条花裤子. https://weibo.com/tv/show/1034:4521200366583830?from=old_pc_videoshow

[7] 沈奕斐. 《做对“懒”爸妈养出省心娃》（2020）. 中信出版社

[8] 前瞻产业研究院《2017-2022年中国月子中心行业市场需求与投资规划分析报告》

[9] 艾媒咨询《2019年中国月子中心运行大数据与产业趋势分析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