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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妈会传染」:华语歌曲中的月经想象

后生价值 后生价值 2020-10-08

从闺蜜间的私密分享,到公共空间的痛苦共鸣,再到跨越性别和身份的月事共情……关于月经,我们已经、或者还可以讨论些什么?只有「来月经的女人」才能讨论月经吗?由私人跨越至公共领域的歌曲传播,能让更多人实现月经共情吗?还有哪些「来月经的人」的生命体验没有被充分表达、甚至被社会常规无视?


本文选取的华语音乐,恰好体现了月经共情的不同层次,也映照出公众对月经的种种刻板印象。


撰写 | 野山、Maggie
编辑 | lggy、陆召袂、艺林


今年7月,台湾歌手9m88发布了为某卫生巾品牌创作的完整单曲《Hello Bye Bye》及其MV。

▲在《Hello Bye Bye》歌曲MV中,台湾歌手9m88泡在红酒杯里,以隐喻女性经历月经。

歌曲以卫生巾的视角、用轻松幽默和隐喻的方式来诉说月事体验,广受好评。

▲网友对《hello bye bye》的评论

在公共领域,尤其是互联网空间中,关于月经去羞耻化的呼声逐渐增多。而歌曲作为表情达意的绝佳载体,在这一主题上的突破却是有限的。华语乐坛以女性身体为创作主体的歌曲本就并非主流,其中表达月经体验的作品就更为难得。


01.
姐妹私语

在与月经相关的华语歌曲中,像「Hello Bye Bye」一样在自嘲中接纳甚至庆祝月经的作品寥寥无几。这也符合大众对月经的一般想象:月经代表着麻烦与痛苦。

在2017年,当大多数创作者都沿袭这种思路来表现月经时,一首应商业推广需求而生的「月经嗨歌」横空出世。这首卫生巾广告歌名叫「大姨妈会传染」,由杨紫同学演唱。

 ▲《大姨妈会传染》歌词写到:「Ah yeah 就是这么妙/连姨妈都在同一天/对就是这么巧」。

尽管这首歌在华语乐坛中称不上上乘之作,其表达的情感却真实而普遍。它将姐妹共享月经体验视作重要的友情加分项,创作灵感来源于好闺蜜、尤其是舍友间总是莫名其妙的「月经同步」现象。很多时候,「在同一天来大姨妈」甚至成为一种「姐妹认证」。而经期的共同抱怨和相互照顾,往往能打破从「好朋友」到「闺蜜」的隔阂。这种具有私密性的分享,能让感情迅速升温。

闺蜜小圈之外,月经体验也具有独特的连结性。「那个」「姨妈」「来m」「例假」「肚子痛」「不方便」……月经的无数个别名成为女生间的专属暗语,一说出口,便能心领神会。当看到同学尴尬地四下借卫生巾、隔壁的同事弓腰抱着热水袋时,女同胞们瞬间就能共情这份尴尬与痛苦。即使是平日以礼貌或疏离相对的人们,也能用三言两语甚至在言语之外就准确传达私密的身体体验。月经作为一种社交暗语的「传染性」能够很快跨越身份的不同,构建起亲密而微妙的女性关系。

02.
痛苦联盟

痛经是谈论月经时无法绕过的话题。

台湾歌手魏如萱在2007年发行的《女人经痛时》,就将这种疼痛通过音乐传递给大众。这首歌不仅歌词大胆,其MV中更是直接出现了卫生巾和马桶的镜头,这样直接的表达恐怕至今都没有华语歌曲能够超越:

这种感觉虽然不像拉屎

but却让女生们痛的要死

一到这个时候

又要花钱买该死的卫生棉

……

女生真痛苦,男生最可恶

大姨妈找碴,就像在跳肚皮舞

呼呼呼 呼呼呼

再过5天烦恼不见

后28天

哎呀我的天哎呀我的天

痛痛痛痛痛痛

这种感觉虽然不像拉屎~

我不想拉屎喔喔~

but却让女生们痛的要死..la……la……when we menstruating the pills will keep us alive
——《女人经痛时》歌词节选

 ▲歌手魏如萱在《女人经痛时》的MV中痛苦地蹲坐在马桶上,展现女人痛经场景。
《女人经痛时》歌如其名,嚎叫着控诉惨绝人寰的经痛,有相同体验的朋友听到大概会小腹一紧。

不得不说,「诉苦」在团结女性事业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在微博和豆瓣,都有专属于痛经的话题和小组。女孩们在浏览与分享中找到同类、相互打气,在相似的经验中寻求心理安慰。由于这种感觉太过「刻骨铭心」,基于疼痛体验的共情让女性连结在了一起,并在这无意间形成的「痛苦联盟」中获得慰藉与力量。
事实上,月经之苦远不止于此。在跟月经有关的话题、小组和平台中,时常能看到「姨妈庙」的存在。月经紊乱的群女诚心拜姨妈神,祈求月经准时而至;而祈求成功者则会回来「还愿」,顺便把「新鲜的姨妈」传递给其他姐妹,大家在帖子下纷纷「接姨妈」

月经不调与女性生理健康、尤其是与受孕的紧密关系,使女性的月经烦恼延续至月经来潮期之外。广义的「月经体验」,也许就是一个女生每一天的日常生活。

 ▲小组内,女生们可以放心吐槽、分享、咨询关于月经的一切。

2019年,周笔畅的《女流》横空出世,这首歌代表了华语歌曲在月经表达上的新突破。

流着红的泪 为了谁的罪

雪一样的纷乱在流着

涌起了我的浪 翻起了谁的岸

偶然会折腾的

  

  ——《女流》歌词节选  

《女流》的月经想象饱含女性在「痛苦失控」和「挣扎自控」间的反复。在该曲MV中,周笔畅四肢遭绳索紧缚,不同的绳索牵连着不同情绪;她控制月相变化,引起绳索另一端舞者的舞动,却同时牵制着位于中心的自己。

 ▲《LUNAR》全专概念及歌词由著名词人周耀辉一手包办,专辑中的7首歌均与女性身体相关,是华语乐坛中一份相当亮眼的女性概念作品。

自然的 在圆缺之间活着

怪只怪自然的

一切停不了的 所以我流着

总是会疯狂的

自己 在曲曲折折的流着

爱只爱自己的


 ——《女流》歌词节选  

歌词除了表达痛苦之外,还把月经与外在于人的「自然」联系起来。虽然月经似乎是女人天生的枷锁、是未经选择与不可控的,但是女性如何看待月经、看待自己的身体和「天然的」女性身份——这个自主权最终落在女性自己手上。在影片结尾,周笔畅挣脱绳缚、脱下华丽外裙走出崖洞,一切回归风平浪静——有如渡劫成功后卸甲归来,象征着完成了一次女性身体的「超越」。

在这种艺术化创作中,月经被视为女性成长的一个阶段而非污点。这与开头提及的9m88《hello bye bye》有所类似,两者都在正视月经痛苦的同时传递出了积极的态度,它们都认可月经是自然的、归属于生命规律的,也强调了女性的自主性。

 ▲《hello bye bye》歌词:「用智慧感应生命的泉涌/…你知道 女人要有智慧/沒有唯一 喔你也會/接住自己 不會往下坠」。(动图为该曲MV片段)

值得一提的是,词曲基调都相当活泼的《hello bye bye》与《大姨妈会传染》是同一卫生巾品牌推出的广告歌。商家出于营销考虑更乐于「美化」月经、展现女性自我,以赋予女性购买卫生巾新的意义。

近日,「散装卫生巾」、「月经贫困」等话题引发热议。显然,商家的美丽话术无法粉饰现实中一片小小卫生巾背后的女性卫生问题。「女人苦卫生巾久矣。」
 

 ▲《月事革命(Period. End of Sentence.)》是第91届奥斯卡金像奖(2019)最佳纪录短片。它讲述了印度德里的一群妇女为女性获得卫生巾的权利而抗争的故事。根据BBC2020年「世界经期卫生日」发布的报道,在印度3.55亿拥有月经的女性中,只有36%能有条件使用一次性卫生巾。在中国,这个问题同样严重。


03.

不来月经的人

2004年,来自台中的乐团「草莓救星」发布了歌曲《自在》。女主唱用清新又俏皮的嗓音唱出了月经受难期女人的自由宣言:

上帝奇妙又无聊的安排

这种感觉你们男人怎么会明白

我不自在


我的身体在等待自由

我的脚趾在等待自由

我的手指在等待自由

我的冰箱在等待自由

我的衣服在等待自由

不能原谅我

原谅我不能拥有自由

我的床单在等待自由

我的男朋友也在等待和我的自由


——《自在》歌词节选

男性作为「不来月经的人」出现在这首月经歌曲中。与魏如萱《女人经痛时》所唱的「女生真痛苦,男生最可恶」类似,《自在》中的男人被刻画为与月经无关的、不理解女性痛苦的形象,而这种不理解恰恰是由于难以逾越的生理差异的鸿沟——「奇妙又无聊的安排」。与女人流血、受难的身体形成对照的是男性「潇洒自如」的身体。除非依赖药物,女人无法控制月经到来的时间、停留的长短、以及相应的生理痛苦和心理焦虑。结果就是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部分地失去她对身体的自主权:

面对从体内升起的淡淡的臭味,面对不那么红的血,比小时候刮伤流出的鲜血更加可疑。她日夜都想着更换月经带,注意着自己的内裤、床单、解决千百个实际而又令人生厌的小问题。担心在旅行中摆脱卫生纸没那么方便、在街上或朋友家里突然来月经......少女越是对女性的缺点感到厌恶,就越是警惕......不再信赖自己的身体,就是失去自信。

                                                            ——摘自波伏娃《第二性》

这一切都与男性的生命体验过相去甚远,但却并不意味着男性完全被排除在月经语境之外。《自在》歌词的最后一节已有暗示:我的男朋友也在等待和我的自由。这一句歌词的出发点或许是一种男性中心视角——月经作为「不速之客」,耽误了男性欲望的满足,因而处于男性的对立面。

2016年左卡乐队的《大姨妈》是一首由男性创作、演唱的月经歌曲。

每个月她总会有那么几天

身也乏腿也酸动不动翻脸

就是心情烦躁瞬息万变

就是想睡觉从早到晚

有时候痛的她不想在人间

泪满面牙咬碎上帝快出现

这首歌中的男性表现出对月经痛苦一定的了解,并且尝试传达了他对女伴的共情。而歌词后段笔锋一转,「大姨妈」又成了男性视角的「敌人」:

每个月她总会有那么几天

我不能有杂念什么都不能干

白天跑前跑后陪着笑脸

晚上抓耳挠腮彻夜难眠

可有时你又一个多月没露面

我心惊胆战又度日如年
——《大姨妈》歌词节选
这种男性视角的月经烦躁——「心情烦躁瞬息万变」和「跑前跑后陪着笑脸」—— 符合大众心中女人经期的刻板印象。一面是男人的无奈——「女人每个月那几天是不讲道理的,作为男人只能让着」,一面是女人的无解——「男人只会说多喝热水,对我的痛苦和焦虑一无所知」。值得留意的是,歌曲在这里展现的「经期印象」,难免失落于一种性别对立的旧景,加剧了性别成见。

除去两性间的生理差异,社会原有的性别秩序也是造成「男人不懂女人的痛」的另一层原因:月经不仅仅是个人身体感受,也受到外来眼光的凝视。拿着卫生巾去厕所要藏着掖着、请假不好意思说生理期而说肚子痛——女性要为月经做出的这些「遮掩」,很大程度上恰恰是由于看似与月经无关的男性的在场。

月经作为生理现象无法传染给男性,但男性却早已不可避免地被「传染」上了月经文化,并且参与了「月经」这一社会现象的构建与传播。比如社会大众对「不洁」的厌恶——这种「不洁」不仅是卫生意义上的,更是由文化建构而来的;女性私密被「暴露」时的羞耻;以及相比于男性身体的「方便」而感到的弱势等等——这些都是造成女性「月经焦虑」的重要因素。

04.

来月经的人

不久前,JK罗琳的一篇推文引起争议。

  ▲J.K.罗琳对一篇呼吁为「来月经人士」创造平等环境的文章措辞表示不满。她说,「来月经的人」过去有个名字,那就是「女人」。

罗琳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来月经的人」只能是「女人」。但跨性别者也有可能来月经。以「是否来月经」划分性别不仅将跨性别者置于身份的真空,还将月经初潮前、绝经后、以及因为特殊身体状况而停止月经的女性踢出了「女人」的行列。到底,只有「女人」才能月经共情吗?又是谁在规定「何为女人」?

  ▲不只「女人」,跨性别者、非二元性别者也会经历月经。

2003年,摩登天空发行专辑《Badhead2: Girl's Day》。专辑封面为一位不明性别者举着一片用过的卫生巾。

  ▲《Badhead2》是继Badhead音乐厂牌于2002年9月推出的首张合辑《Badhead1》后所出的第二张合辑。与以往一般唱片所不同的是,这是一张以女性音乐为主题的专辑,所有曲目均由女性主唱乐队演唱。该合辑涵盖了独立流行乐、民谣、朋克及Trip-Hop等多种音乐风格。

如果「女人」是一个固定的概念,且月经只能是「女人」的内部话题,这就意味着一部分「来月经的人」不被允许谈论和分享ta们的身体经验。而在《Badhead2》的专辑封面上,主人公的短发和风格粗犷的金属饰品这些「不那么女人」的特征,都暗示着「人天生非男即女」的二元框架的失效。

在华语音乐乃至整个中文文娱市场中,能出现像《Badhead2》专辑封面这样以「非性别二元」视角看待月经的创举实在难能可贵。然而我们发现,即使在「女人」内部,月经歌曲所涉及的对象也往往是年轻的、生育期内的女性——从「女孩」、「女生」这样的人称用语,到「男朋友拜姨妈庙」等经典月经烦恼的展现,鲜少有作品提及中年女性也常有的月经不规律、特别是绝经前后要经受的种种生理和心理的磨难。这不仅受制于市场本身的年轻化,还体现了我们把月经和生育联系起来的惯性,以及对女性衰老的认知——生育期内女性的月经是值得讨论、甚至被谱曲歌唱出来的。有关月经的歌曲创作一旦涉及到「衰老」相关的人群却只能报以沉默。

华语音乐作为传情达意的载体,展现了女性从个体到群体的月经体验。男性作为「不来月经的人」,否能在月经歌曲中感知女性生命体验,从而达到超越男性中心视角的理解和共情?还有哪些「来月经的人」的生命体验没有被充分表达、甚至被社会常规无视?「来月经的人」的身体和生命体验仍有更多表达和交流的空间。我们需要更丰富的月经表达,让月经共情「传染」给更多人。



参考资料:
西蒙娜·德·波伏娃 著,郑克鲁 译 《第二性》,2011
文中提及曲目:
[1]草莓救星《自在》. 收录于专辑《太阳系》(2004).
[2]魏如萱《女人经痛时》. 收录于专辑《甜蜜生活》(2007)
[3]左卡乐队《大姨妈》. 收录于专辑《麻朵》(2016)
[4]杨紫《大姨妈会传染》(2017)
[5]周笔畅《女流》.收录于专辑《 LUNAR》(2019)
[6]9m88《Hello Bye Bye》(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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