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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之音:戛纳首映二十年后《一一》剧本新读

恰空 花生剧本 2022-06-30
《一一》是华语电影的一座高峰,一部探究东亚都市生活的百科全书,更是杨德昌作为一名作者导演全方位艺术素养的展现。《一一》的剧本难以按照三段式来理解,“情节中点”和“伪胜利”这样的剧作概念更套用不上。吴念真先生曾在采访中提到,杨德昌导演爱听交响乐,并从中学习一种结构。我们不妨就以交响曲作为参考,重读这部经典的复杂幽微处。

在一场戏里,酷爱音乐的杨德昌导演

与音乐家妻子彭恺立同台演出


交响乐多分为四个乐章。第一乐章节奏快、有活力,以戏剧性的强奏带出贯穿整首交响曲的动机,迅速摄取观众的注意力,并累积形成主题旋律。《一一》便是以一段热闹非凡的群戏——前女友大闹婚礼——开场。主要人物悉数亮相,人物诉求也明确建立,特色鲜明如同不同乐器:中年男人NJ(简姓缩写)本分求真;小舅子阿弟贪色爱财;大女儿婷婷恬静敏感,渴望爱情;小儿子洋洋调皮天真,对世界充满好奇。这一段以怀孕的新娘和陷入昏迷的婆婆,提出影片关于生死的大主题。


同时,杨德昌搭建了几组经典的三角关系:生活里,NJ和太太、初恋情人形成三角,工作上,与合伙人、知己大田形成三角;阿弟和前女友云云、老婆小燕形成三角;婷婷和邻居莉莉、男友胖子形成三角;洋洋和女同学、教导主任形成三角。虽然几个主角都偏被动,但只要有“三角”,便会有“两难”,人物不断被迫作出选择,释放了冲突和悬念。虽然很多人对《一一》的印象是“诗意”、“反戏剧化”,但从人物和关系设置来说,它是具备扎实的戏剧基础的。


正如第二乐章通常是优美舒缓的行板、柔板,电影的几条故事线也富有耐心地徐徐展开。几个人物身陷的困境相似,际遇却不尽相同,像是不同声部对同一主题的变奏。


故事本身是常见的情节剧走向,而杨德昌导演的叙事方式让我们看到他强烈的作者性。在此,我们不妨暂且抛开段落的限制,梳理几个少被提及的叙事特点。


首先是时间的回响。影片看似有多处“闲笔”,譬如NJ从婚礼回家后忘了拿名片,合伙人坐电梯下楼却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这些细节散落在不同时间点,对情节发展也无推动,会被有经验的编剧当作杂枝修剪掉,但正是这些铺垫,使“婷婷忘记丢垃圾导致婆婆出门中风”这个非常偶然的设定具备了可信度。几个月后,也是出于偶然——护工迟到,婆婆已经过世——婷婷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怪自己。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杨德昌导演观察到生活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人的心绪随际遇变化,而人生的大规律是永恒的。单独看来缺乏意义的小事,在时间的回响中,带给我们意外的启示。


这种回响——在剧本中反复提及某些细节——很像在乐曲中再现某些音节,佐证了剧作的音乐性。例如:NJ给家里去电时,婷婷找不到电话,后来小燕发现阿弟昏迷想报警时,也找不到电话;婚礼上,简太太和宾客们聊到“先上车后买票”,后来在停车场,NJ也和合伙人说到类似的话,等等。这种前后呼应并无叙事意图,而更像是一种音乐化的编写。



NJ忘了拿名片,这个细节后来在与
初恋情人的对话中提到

合伙人偶遇NJ和初恋情人后
也忘了自己下楼的目的

婷婷一直为婆婆中风感到自责

再者是空间的勾连。杨德昌导演对都市空间有深刻的理解。公寓的这头是电梯间,在这个公共区域,人们克制有礼,维持一种体面的边界感。但事实上,在公寓的另一头,两家门窗紧挨,谁家发生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可言。公寓楼下的路口则是暧昧的温床,既然婷婷能从阳台上窥探莉莉和胖子的恋情,莉莉自然也能察觉她和胖子暗通款曲,两人的关系因此危机四伏。杨德昌用空间串起几条故事线,勾勒出都市人际关系的庞杂与脆弱。


NJ和太太从卧室听到邻居蒋太太与情人的争吵

电梯间,NJ阻止洋洋打探蒋太太的隐私


空间也被用来探讨偶然。阿弟本来想找NJ借钱,因为碰上法师来访只好作罢,转而去找前女友帮忙,帮着帮着上了床,引起一串连锁反应。虽然碰上法师是偶然,表面上导致了他之后的行为,但从片头我们便知,欠债出轨对阿弟来说并不稀奇,就算没有法师,改天也会发生,只是方式不同而已。看似是无足轻重的“过场戏”,却有更深的指涉:人的命运常被偶然所拨弄,但又因其本性指向必然的宿命。


阿弟去找NJ借钱未果

阿弟转而去找前女友云云


说到剧本对空间的利用,影片后半段的一处情节也值得玩味。婷婷先在电梯间撞见英文老师慌张地逃出莉莉家,片刻后,婷婷出门约会,正好碰到莉莉母亲下班回家。联系早前的情节,细心的观众此时已能猜到莉莉与英文老师发生了不伦关系。杨德昌四两拨千斤,用空间将戏剧化的副线情节处理得简洁而优雅。


英文老师撞见婷婷的反应和上次被“捉奸”时一致

婷婷出发去约会,蒋太太(图右镜面)下班回家


此外,音乐也是《一一》剧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杨德昌导演对各类音乐的娴熟运用不仅构建出都市生活的声音版图,更对叙事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在婷婷唯一一个在家练琴的镜头里,她弹奏的是爵士名曲《夏日时光》,歌词讲的是一个少女家境优渥,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却为了爱情饱受折磨,像判词一样预示了婷婷的命运。


婷婷在家练琴,曲目是《夏日时光》

(Summertime, Gershwin)


NJ和大田引为知己时,在车里一起听的是贝利尼的小咏叹调《游移的月亮》,歌词以月亮象征爱人,诉说无尽思念,祈祷在漫长的离别后能迎来幸福的重逢,这不正是NJ与初恋情人的故事吗?大田也懂他,随即弹奏一曲《月光》,在贝多芬温柔的音符里,NJ鼓起勇气给初恋情人拨去电话。这两段音乐与文本形成互文,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游移的月亮》便是远隔重洋的初恋情人 

(Vaga Luna, Bellini)

大田在酒吧弹奏《月光》

(Moonlight Sonata,Beethoven)

NJ给初恋情人拨去电话,背景音乐《月光》与画面中的月光融为一体


经过第二乐章的耐心铺陈,电影重新加速,为我们带来热烈饱满的第三乐章。阿弟儿子的满月酒如谐谑曲,滑稽惊险,引人入胜。之后,NJ和婷婷两条线的平行编排更是将情绪推向了高潮。NJ借去东京出差的机会与初恋情人幽会,从失而复得的狂喜,到难以释怀的怨恨,再到重新来过的渴望、重蹈覆辙的怅惘,两人的关系跳跃变幻,宛如一段华丽而富有转折的旋律。与此同时,婷婷也开始与胖子约会,过程一波三折,如和弦一般与主旋律产生共鸣。


NJ和初恋情人在东京

婷婷和胖子在台北

面对初恋情人的逼问,NJ沉默不语

面对婷婷的感情,胖子做了逃兵


NJ在片中反复强调一个“真”字,想说真话、真心待人,但总是陷入两难的境地。他曾为了保全真实的自我,背叛了最爱的女人;现在,他有冲动去找回失落的爱,头顶却悬着一把背叛家庭的剑;他与大田一见如故,最后又为现实所迫背叛了他。


“真”也是杨德昌电影中反复出现的主题。他的早期作品态度坚决地批判伪善,通篇激荡着创作者对人性弱点的愤怒和悲观。但在《一一》中,他的口吻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阿弟负了云云又负小燕,NJ对此一笑置之;婷婷被胖子背叛却从未想过报复,依然以善意待他;洋洋被女同学打小报告,却也从她身上领悟了“宇宙的奥妙”;这些都是创作者对人性之善的信念。影片对NJ内心挣扎的细腻描绘更是饱含理解与同情。连NJ这样的“老实人”尚且如此,谁又敢说自己从未违背真心?谁又有把握说知道自己的真心是什么呢?


阿弟为出轨前女友找借口,NJ哈哈大笑

NJ难以在爱情与家庭之间抉择,内心如海浪般汹涌

NJ对婆婆剖白


随着阅历日渐丰厚,杨德昌对人性的体察更加全面,态度也趋于平和。善与恶,真与假,往往是同时存在、难以剔除的。正如胖子在片中所说:“没有一朵云,没有一棵树,是不美丽的,所以人也应该这样。”


NJ回到台北后,电影进入强有力的第四乐章,几条故事线汇聚,再现并强化了电影的主题。影片伊始,杨德昌借大田之口说到“一”:“每一天都是第一次,每个早晨都是新的。”但没有谁的人生真的是“新的”。年少时,我们小心翼翼藏在心中的秘密,不过是无数前人经历的重复;人到中年,一切已全在过去发生,一切新的遇见只是往事的回音与复诵。于是到了影片结尾,简太太发现修行与世俗生活没有什么不同,NJ也说再活一次并无必要。


一生万物,万物归一。


影片的最后是婆婆的葬礼。镜头离开窗外的人群,离开NJ和太太,落在洋洋瘦小的肩头。这段经典台词贯穿小表弟的“生”与婆婆的“死”,为影片的主题做点睛之笔,并用稚嫩的童音发出杨德昌导演内心最深处的呐喊:“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一一》到底讲的是什么呢?每个人在每一次观看后,恐怕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就像听完一部交响曲,谁能说清它讲的是什么呢?它是创作者的人生体验的总和。我们看到什么,是自己生命经验的折射。因此它历久弥新,延展出无限的诠释空间。


自戛纳首映二十年来,这个世界发生了许多变化,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尘土飞扬,模糊视线。《一一》不能给我们答案,但它提供了一种反思的眼光。


正如杨德昌导演的墓志铭所说:“Dreams of love and hope shall never die.”(爱与希望的梦想永不磨灭。)爱和希望都很美好,但也像梦一样难以实现。即便如此,仍是心之所向,须毕生追寻。


笔者摄于 Westwood Village Memorial Park 杨德昌导演墓



编者按:今年5月14日,是《一一》戛纳世界首映20周年纪念日,这部173分钟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是影迷与电影创作者们不可绕过的电影必修课程,如今它也仍然是华语影坛最受认可的佳作之一,频繁登上各类电影榜单首位或位列前茅。



关于杨德昌的图书著作也值得影迷们关注,其中关于杨德昌创作生涯的图书《再見楊德昌》已在台湾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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