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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是华语电影的一座高峰,一部探究东亚都市生活的百科全书,更是杨德昌作为一名作者导演全方位艺术素养的展现。《一一》的剧本难以按照三段式来理解,“情节中点”和“伪胜利”这样的剧作概念更套用不上。吴念真先生曾在采访中提到,杨德昌导演爱听交响乐,并从中学习一种结构。我们不妨就以交响曲作为参考,重读这部经典的复杂幽微处。在一场戏里,酷爱音乐的杨德昌导演与音乐家妻子彭恺立同台演出交响乐多分为四个乐章。第一乐章节奏快、有活力,以戏剧性的强奏带出贯穿整首交响曲的动机,迅速摄取观众的注意力,并累积形成主题旋律。《一一》便是以一段热闹非凡的群戏——前女友大闹婚礼——开场。主要人物悉数亮相,人物诉求也明确建立,特色鲜明如同不同乐器:中年男人NJ(简姓缩写)本分求真;小舅子阿弟贪色爱财;大女儿婷婷恬静敏感,渴望爱情;小儿子洋洋调皮天真,对世界充满好奇。这一段以怀孕的新娘和陷入昏迷的婆婆,提出影片关于生死的大主题。同时,杨德昌搭建了几组经典的三角关系:生活里,NJ和太太、初恋情人形成三角,工作上,与合伙人、知己大田形成三角;阿弟和前女友云云、老婆小燕形成三角;婷婷和邻居莉莉、男友胖子形成三角;洋洋和女同学、教导主任形成三角。虽然几个主角都偏被动,但只要有“三角”,便会有“两难”,人物不断被迫作出选择,释放了冲突和悬念。虽然很多人对《一一》的印象是“诗意”、“反戏剧化”,但从人物和关系设置来说,它是具备扎实的戏剧基础的。正如第二乐章通常是优美舒缓的行板、柔板,电影的几条故事线也富有耐心地徐徐展开。几个人物身陷的困境相似,际遇却不尽相同,像是不同声部对同一主题的变奏。故事本身是常见的情节剧走向,而杨德昌导演的叙事方式让我们看到他强烈的作者性。在此,我们不妨暂且抛开段落的限制,梳理几个少被提及的叙事特点。首先是时间的回响。影片看似有多处“闲笔”,譬如NJ从婚礼回家后忘了拿名片,合伙人坐电梯下楼却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这些细节散落在不同时间点,对情节发展也无推动,会被有经验的编剧当作杂枝修剪掉,但正是这些铺垫,使“婷婷忘记丢垃圾导致婆婆出门中风”这个非常偶然的设定具备了可信度。几个月后,也是出于偶然——护工迟到,婆婆已经过世——婷婷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怪自己。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杨德昌导演观察到生活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人的心绪随际遇变化,而人生的大规律是永恒的。单独看来缺乏意义的小事,在时间的回响中,带给我们意外的启示。这种回响——在剧本中反复提及某些细节——很像在乐曲中再现某些音节,佐证了剧作的音乐性。例如:NJ给家里去电时,婷婷找不到电话,后来小燕发现阿弟昏迷想报警时,也找不到电话;婚礼上,简太太和宾客们聊到“先上车后买票”,后来在停车场,NJ也和合伙人说到类似的话,等等。这种前后呼应并无叙事意图,而更像是一种音乐化的编写。NJ忘了拿名片,这个细节后来在与初恋情人的对话中提到合伙人偶遇NJ和初恋情人后也忘了自己下楼的目的婷婷一直为婆婆中风感到自责再者是空间的勾连。杨德昌导演对都市空间有深刻的理解。公寓的这头是电梯间,在这个公共区域,人们克制有礼,维持一种体面的边界感。但事实上,在公寓的另一头,两家门窗紧挨,谁家发生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毫无隐私可言。公寓楼下的路口则是暧昧的温床,既然婷婷能从阳台上窥探莉莉和胖子的恋情,莉莉自然也能察觉她和胖子暗通款曲,两人的关系因此危机四伏。杨德昌用空间串起几条故事线,勾勒出都市人际关系的庞杂与脆弱。NJ和太太从卧室听到邻居蒋太太与情人的争吵电梯间,NJ阻止洋洋打探蒋太太的隐私空间也被用来探讨偶然。阿弟本来想找NJ借钱,因为碰上法师来访只好作罢,转而去找前女友帮忙,帮着帮着上了床,引起一串连锁反应。虽然碰上法师是偶然,表面上导致了他之后的行为,但从片头我们便知,欠债出轨对阿弟来说并不稀奇,就算没有法师,改天也会发生,只是方式不同而已。看似是无足轻重的“过场戏”,却有更深的指涉:人的命运常被偶然所拨弄,但又因其本性指向必然的宿命。阿弟去找NJ借钱未果阿弟转而去找前女友云云说到剧本对空间的利用,影片后半段的一处情节也值得玩味。婷婷先在电梯间撞见英文老师慌张地逃出莉莉家,片刻后,婷婷出门约会,正好碰到莉莉母亲下班回家。联系早前的情节,细心的观众此时已能猜到莉莉与英文老师发生了不伦关系。杨德昌四两拨千斤,用空间将戏剧化的副线情节处理得简洁而优雅。英文老师撞见婷婷的反应和上次被“捉奸”时一致婷婷出发去约会,蒋太太(图右镜面)下班回家此外,音乐也是《一一》剧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杨德昌导演对各类音乐的娴熟运用不仅构建出都市生活的声音版图,更对叙事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在婷婷唯一一个在家练琴的镜头里,她弹奏的是爵士名曲《夏日时光》,歌词讲的是一个少女家境优渥,从未吃过一点苦头,却为了爱情饱受折磨,像判词一样预示了婷婷的命运。婷婷在家练琴,曲目是《夏日时光》(Summer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