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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命之欲,彻骨癫狂——从《着魔》看祖拉斯基的影像思考

王写写 论戏书影 2024-02-10

在东欧电影史中,安德烈·祖拉斯基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后,波兰生产出了一系列享誉全球的电影作品,其中最负盛名,最具有大师气质的作品主要来自于三位导演:罗曼·波兰斯基,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和安德烈·祖拉斯基。有的人将他们称为“波兰三杰”。其中祖拉斯基是相对名声较小的一位。


这位东欧的大师级导演已在今年2月份去世了。今年上半年的时候,许多电影媒体和影迷将他的数部作品重新翻出来推广给世人,一些地方也做了他的专题影展。早先,人们记住他更多的是因为与苏菲·玛索的婚恋。而在他去世之后,更多人才将目光重新聚焦到他那些伟大的作品上。于是,祖拉斯基这个名字似乎比他生前更加广为人知。这不得不说有一些讽刺的味道。



身兼作家与导演的双重身份,祖拉斯基的电影总带有很强烈的文学色彩。他的镜头犹如他的笔法一样,独特、丰富且具备强烈的政治批判。波兰那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赋予了祖拉斯基古典式的悲剧气质。从他的处女作《夜的第三章》,就不难看出其对历史和政治的怀疑和抨击。因此,他的大部分电影都被波兰当局禁映了。正如许多掩耳盗铃般的封杀令一样,政府的禁令丝毫掩盖不了祖拉斯基电影的光芒。在陆续创作出《魔鬼》、《爱是最重要的事》、《着魔》、《公共女人》、《狂野的爱》和巅峰之作《银色星球》之后,他被誉为东欧最具风格化、最大胆和最具艺术性的导演,奠定了其大师地位。


祖拉斯基的电影常常充斥着乱伦、性、暴力的元素。他从未让这些东西沦为简单的噱头和视觉冲击,而是将它们作为一种政治的外化表现。在祖拉斯基的主题中,政治是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们的身体也是两种政治形态的载体:原始形态和终极形态。因此,祖拉斯基将镜头聚焦到人物的身体,表现他们被折磨、被撕裂、被吞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社会的压抑,癫狂的欲望往往是催化剂。当躯体破碎到一定程度后,灵魂也就随之瓦解,人性中的一切都逐渐消失,最终幻灭。



这种主题在《着魔》中被体现的淋漓尽致。按祖拉斯基的话说,《着魔》的创作动机源于他当时经历的婚姻危机。实际上,他另一个动机是因为《银色星球》的拍摄搁浅。这部在若干年后重新得以制作发行的电影,当时倾注了祖拉斯基大量的心血,是一部非常有野心的科幻巨制。但是因为政府当局的干涉,祖拉斯基的拍摄计划进行到一半被迫中止。当时的波兰文化部下令销毁该片的一切道具和胶片,剧本也被审查机构永久封存。


因为国内创作环境恶劣,祖拉斯基的大部分电影都是在法国完成的,《着魔》也是其中一部。这部电影在影史上可被归为最伟大的恐怖片行列中,影片时刻充满了超现实的危险和疯狂。在欲望的不可捉摸和爱情的惊悚形态下,也深深植入了对极权政治的控诉。《着魔》的复杂性和多义性让它成为最难被解读的电影之一,里面隐藏了太多的隐喻和符号。这种多义性来源于祖拉斯基迷茫式的表达方式。他的电影象征意味都很浓烈,数不清的意识形态交相辉映,编织出一座座冰冷残酷的迷宫。


迷宫中最鲜明的意象就是嘴,具体地说,是嘴唇。在祖拉斯基的影像中,嘴唇代表了话语权,以及衍生而来的其他权利。与此同时,祖拉斯基的作品又是失语的。在他大半生经历中,童年的战乱和成年后坎坷的艺术生涯,给他的电影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批判印记。残酷压抑的集权统治,首先带来的就是人民的禁声。失语导致身体的迷失,灵魂自然也会愈加阴郁。因此,祖拉斯基所表现的实际上是一种物极必反的过程,是身心遭受禁锢后那种受虐般的释放。在他的电影中,角色的嘴唇常常是一种突出的存在,但它们很少紧闭,大多是疯狂地张开,鲜血淋漓。



《着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伊莎贝尔·阿佳妮一个人的电影。这名拥有完美容貌的女演员,精致的五官很好地衬托出她性感丰满的嘴唇。难怪祖拉斯基会说,地球上只有阿佳妮一个人能演的了《着魔》。在这部疯狂失态的电影里,阿佳妮也贡献出了生涯最高水平的演技。她将自己完全融入到了安娜的精神状态中,以至于拍完后发誓再也不接恐怖片了。可以说,这又是一个出色演员成就一部电影的典型案例,若没有阿佳妮史诗级的表演,《着魔》会失色大半。


在这部作品中,表面的情欲释放和具象化的魔鬼已经给人很强烈的冲击力了,所以主题中充满暧昧的,复杂的套层结构更是难以言说。但不能忽略的是,影片起幅后的一系列空镜头点明了导演深藏的意图。整齐而破败的房屋,断裂的铁丝网,压抑的铁板墙和萧条的街道将故事背景交代得非常明显。而当镜头横移时扫过的德文标语,更是直接说明了柏林墙的存在。《着魔》不单单是一部描述欲望的恐怖电影,它内里仍旧贯彻祖拉斯基所坚持的主题,体现极权对人的异化,又是一出时代悲剧。




在处女作中,祖拉斯基用《圣经·启示录》作为故事的引子。而在他最后的作品《黑暗宇宙》里,《神曲·地狱》是故事整体脉络的开端。《着魔》由于表现了魔鬼降临的情节,也不可避免地也给影片蒙上了宗教意味。宗教在这里只作为一种手段出现,是无数子命题中的一个。祖拉斯基在情节背后隐含的,是统治者压迫人民,禁声的社会所导致的信仰缺失。但这个主题又是暧昧不清的,掩藏在安娜与马克无止尽的争吵背后。


抛开政治影射这一层,《着魔》又是超现实的,是后现代主义的。现代电影文化一直致力于的一件事是,努力摆脱后现代主义的知识残留。在这个趋势下,祖拉斯基与主流电影界背道而驰,重新审视了生命哲学的意义。生命哲学是一战爆发之后由尼采、叔本华等人发展阐述的一套哲学体系。因此祖拉斯基的作品又拥有许多形而上的内容,他的电影频繁地探讨人类、自然与社会三者的关系。这是《着魔》不仅限于一部恐怖片,一部现实批判剧,而能上升为伟大作品的关键所在。


在这部电影里,阿佳妮分饰两个角色,并都进行了完美的诠释。这种镜像人物的关系设置,也在祖拉斯基的其他作品中屡见不鲜。安娜与海伦的关系,具有典型的一体两面性,但在导演充满挑逗意味的镜头和剪辑中,安娜与海伦实际上在不断互换着意象。影片中那几段明显有所指的台词中,我们大概能看出,安娜正处在异化的过程,而海伦则是异化之后的一种伪装。绝望的马克无法挽回妻子安娜的同时,盲目地把海伦当做情感的安慰剂,正是掉进了魔鬼的陷阱。马克的异化以安娜为起点,以海伦为终点,最终丧失全部的理性,沦为魔鬼的牺牲品。



这也是《着魔》多义性的另一种体现。实际上,片名 Possession,就点明了这种多义性的存在。这个单词不仅有着魔的意思,同时还有迷恋、占有之意。从安娜与马克,安娜对魔鬼,马克对海伦的关系中,都表现出了从着魔到迷恋到占有的过程,也就是欲望从压抑到爆发到终结的过程,这个过程在影片中具体落在了魔鬼一步步成形的情节上。抛开影片的社会指向,祖拉斯基通过角色心性的变化,和魔鬼成形的终局,诠释了欲望的释放所付出的巨大代价。


这种代价就是人性的泯灭和躯体的消亡。祖拉斯基全片都在表现安娜的崩溃、疯狂、自残,以及在饱受折磨之后,灵与肉的矛盾是如何变得不可调和,进而撕裂自我,被黑暗吞噬的惨烈结局。安娜的矛盾,源于对丈夫马克的迷恋,也源于自身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却又导致了情感的缺失,导致了家庭关系的冷漠而产生的病态迷恋。这种病态的迷恋,又是整个威权社会的典型缩影。社会的封闭,信仰的缺失,带来的结果就是,逼迫人们去信奉那些不被接受,被视为异端的禁忌之物,并丧失理性地去迷恋其中。这是剧中角色异化的本质,也是祖拉斯基埋藏在故事背后,提醒这种政治形态的反人类本质。



所以,片中反人类的魔鬼,也有了多重意义。它不仅是欲望的化身,诱惑并吞噬人类,同时它也是极权的化身,囚禁并异化人类。最终它长成了马克的样子,也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样子,在结尾带来了疾病、战争和死亡。在这里,安娜和马克既是受害者,也成了魔鬼的帮凶。而他们俩所代表的,就是屈服于威权统治,被欲望所左右,丧失了理性和判断意识的“沉默的大多数”。


然而这种“沉默”并非是真正的沉默,它的表象是无理的癫狂和深切的绝望。回想历史上的各种政治运动,我们应该能理解,屈服权威的沉默者恰恰展现出某种非理性的狂热。在《着魔》这部影片里,这种非理性的狂热,以及狂热所带来的痛苦,集中体现在了那段惊世骇俗的地下通道的戏份中。


阿佳妮在这场戏里,一个人完成了影史上最大胆的表演。她简直成为了疯癫、绝望和痛苦的化身。这段戏承接自安娜凝视耶稣圣像的场景,展示她彻底放弃救赎后,那种歇斯底里的挣扎和堕落。蓝色的连衣裙背后一排凸起的扣子,像极了一个人枯瘦之后的脊椎,正如被魔鬼折磨的受害者形象,在视觉上异常恐怖惊悚。此时,安娜在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中大喊大叫,踉跄前进,最终精神极度崩溃,乳白色液体洒满全身。她惊恐的双眼看向远处,双手抖动,浑身抽搐,时而大哭,又时而大笑,满地打滚。最终安娜瘫坐在垃圾堆旁,双手紧紧捂着肚子,似乎在逼出体内的某种东西。她开始流泪,嘴里留下乳白色的液体,鲜血从长发和双耳间滔滔涌出。



这场戏当真有一股魔鬼般的摄人力量。不用特效,不用化妆,阿佳妮登峰造极的演技把一个人暴烈的阴暗面表现得淋漓尽致。鬼魅的光线,摇晃的手持摄影和破败的场景,给予了被恶魔附身的安娜最完美的发疯场所。安娜夺魄的邪恶,放肆地从体内喷涌而出,逼真到令人作呕的程度。祖拉斯基为了烘托这种绝望的狂热,放大了安娜的喊叫声,并令剪辑点显得突兀,从而形成一种断层感,记录安娜的人格不断破碎的经过。


在影片的其他段落,祖拉斯基还有意识地使用奥森·威尔斯式的短焦镜头,将人物与空间紧密结合在一起。《着魔》中有大量的纵深场景,马克与亨利争吵时的楼梯,魔鬼的住所,以及那段著名的地下通道。这些场景带给人一种极端的压抑,在视觉上非常不舒服。于是,他运用兼顾了远景与近景的镜头语言,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以及产生这种心理状态的环境。



此外,这部电影的文学性在于,它并非按照故事的内在逻辑进行展开的。影片有着山峰一样起伏的节奏,以特写和近景作为句点,从各个方面指向了祖拉斯基对宗教,对政府,对欲望,对生命的思考。他的影片脉络是按照这不同方面的深入程度层层递进的。这实际上是一种印象主义的写作方式,可被看作直接受到了康拉德的影响。而康拉德作品中的那些悲剧性的人性考验,也都被他继承到了自己的作品中。


《着魔》算是安德烈·祖拉斯基受众最广的一部作品了。它的颠覆性无可置疑,也深深影响着后世的许多作品。从这个角度来说,祖拉斯基的思想意识领先于时代,这也让他的作品大胆狂放之余,在哲学层面有着高度的解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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