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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米扬的孤儿:为你千千万万遍!

邵学成 丝绸之路和亚洲宗教考古美术 2021-03-17

    我是邵学成,我一直在研究阿富汗和巴米扬,这是我和一位巴米扬青年的故事。


(一)考古报告中的巴米扬少年


    我是最早在阅读阿富汗的考古报告书籍中,注意到了这个少年。那时候的我还在图书馆内初读着各种关于阿富汗和巴米扬的书面材料,我很好奇巴米扬的年轻人是什么样子,什么状态,在里面的考古作业图片中,总是有那么一位少年在埋头工作。

    他看起来年龄不大,身体壮实,图片中的他一直在协助考古队做各种工作。

    他的工作性质,用文化遗产和考古行业术语来说他是田野发掘中的“小工”、“壮劳力”,一般考古调查队在田野考古发掘时,都会雇佣当地居民承担挖掘土石方的体力劳动、负责机械运输、以及做一些整理和清扫、清洗工作,这些都是调查和考古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他们出现在考古图片中,也就自然成了一个标准的比例尺,可以知道遗址和建筑物的面积。

    因为研究巴米扬的原因,我很羡慕这个少年,能够有机会跟着那么多优秀的学者一起工作、一起学习。而且,最主要的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能去巴米扬做调查还是一件奢望的事情,因为我没有被邀请、也没有资格去参加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研究会议,也没有奖学金可以资助我去考察巴米扬。我在遥远的书桌前,只能想象着以后自己是否有机会也参加调查,是否会见到同龄的他,我们都是年轻的一代。尽管所有的书籍插图和图片中都有他的身影,但是他的名字却从未出现过任何考古报告中。他是谁?我会不会遇到他呢?但我也清醒地知道,这只是梦,虽然有他的照片,但中国没有科考队去过巴米扬,我不可能在现实中遇见他。


(上图:2004年的阿巴斯(左2)在协助考古队做探测;下图:2008年的阿巴斯正在学习修复壁画

2010年的阿巴斯在巴米扬的班达米尔湖附近


  后来因为研究的深入跟进,我也有机会接触到了越来越多的老前辈考古学家,他们都曾参与在巴米扬的实地考察工作经验,他们也乐意给我讲述在巴米扬的考察往事。我对于巴米扬也不再是纸面上的知识,而他们口述报告中也总会出现这位慢慢长大的“少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阿巴斯:他也开始进入大学学习、慢慢的承担起翻译和向导的工作、也可以独立承担存档的工作,学会了越来越多的技能。

    这样羡慕的日子过去了很多个月、很多年,我也依靠巴米扬研究论文毕业、找到工作,为人夫、为人父,也开始摆脱现实束缚,也开始面对社会人生和自我。但对于巴米扬,也成了自己最后的青春回忆,因为一直是一场看似遥不可及的梦。

    渐渐的,随着时间流逝,我也开始实现了实现考察巴米扬的梦想,在不断的努力中,最初考察是个人行为。后来我们敦煌研究院整体团队进入阿富汗,我们一起努力让世人再次关注这片土地,了解更多关于巴米扬的故事。这些都是发生在身边,有志者事竟成的故事。


(在去巴米扬的机场候机时,在整理考查资料©孙志军)

我获得了在巴米扬大学演讲的宝贵机会,给巴米扬大学师生汇报我的巴米扬研究©孙志军

我也带上了2017年在敦煌研究院举办的“从巴米扬到敦煌“丝绸之路文化艺术研究班200多位全体师生的合影,带着大家的期望一起来到了巴米扬

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在考察巴米扬石窟,我和阿巴斯蹲在了第一排©敦煌研究院


(2)从大学书桌到巴米扬现场


    首次去巴米扬考察时,我很希望找到他一起工作,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可是终究差一些缘分。当时他去了外地,而且是获得了宝贵的出国学习机会,是南亚地区的一个佛教协会给予他们支持,让他们有机会获得出国机会去学习佛教知识。我们虽然没见面,但是心里面也祝福他,因为能去学习肯定是很好的事情。

    这一次敦煌研究院集体调查时,终于提前预约好了他的时间,他说会在巴米扬等我们。因为众所周知的是,在海外调查中,如果有好的向导是成功的开始,也会是成功的一半。我们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巴米扬,阿巴斯见到我们时也很高兴,因为很久没有来过考察队了。

    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得出来,阿巴斯有些矜持,情绪上似乎也有些狐疑,似乎一点儿也不积极主动。因为想想也明白,这十几年来,阿巴斯从未接触过中国的调查队,也没有听其他考古学家提到过关于中国学者的研究,或许在他看来,只是来了一群“观光客”。

    我们第一天调查正式开始的时候,阿巴斯总会向一个“风景导游”一样,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拍照风景好一点,更有纪念意义。当然,阿巴斯也知道我们来的不容易,也是想让我们留下美好的记忆,这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样下去总不好,第一天的调查我们比预计时间晚了1个小时。为了节约时间,不打乱我们的调查计划,提高效率。我们需要将这个问题调整一下,在午饭时我把阿巴斯叫到了一边,耐心的告诉阿巴斯,我们暂时不需要拍摄个人留念,这些风光照留着考察结束后再说吧,因为我们需要节约时间,我们需要记录更多有价值的遗址信息。同时我告诉阿巴斯,我是看过你很多考察照片的,我们相信你,也需要他发挥更多的作用,将一些隐秘的、很难找到的、一般没有公布的信息告诉我们。我当时心里也没有底气,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之后的工作中,阿巴斯或许被大家努力工作的样子打动,看到了大家齐心协力的样子,阿巴斯的态度也在一点点变化。我们的老教授们也数次呢喃道: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晚了,太可惜了。

    或许也是看到我们是有准备而来和大家诚恳真挚的态度,阿巴斯开始和我们一起拼命工作。我们在几次攀爬巴米扬主崖面高处危险的石窟时,阿巴斯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紧紧的守护着我们,用身体挡住最危险的崖面缺口让我们通过。面对危险,阿巴斯总是说自己无所谓,他说已经熟悉了巴米扬所有的石窟和道路。



阿巴斯在现场指认不久前被盗割的巴米扬石窟壁画,一些石窟在偏远地区,保护起来很困难


    因为巴米扬虽然已经有了近百年的研究历史,但是这个地区的神奇就在于,经常有惊喜和意外等待着有心人去发现。这个地区还有很多未解明的石窟和隐藏在群山中的秘密修行寺院,这些都一直未能探明,阿巴斯生活在这里,也一直在积累着这些石窟知识。

    后来在一次调查一个巴米扬以西地区古代城堡时发生的事情,阿巴斯真的感动了我。我们调查的兴都库什山脉平均海拔5500米,巴米扬山谷是一个小盆地海拔约在2500米左右,一般调查者短期内没有什么不适应,但是时间长了就会出问题。

    那天我们驱车前往了几十公里外的地区调查古代城堡,又回到高海拔地区,在傍晚时分,我们费尽力气攀爬上了山顶的城塞,调查压在城堡下面的古代佛教寺院。这里是没有被研究透彻的一个地区,我们也是继英国、日本后,第三支到达该地区的考察队,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还发现了新的壁画。

    调查初步结束后,当地的另外一位向导忽然告诉我们这个城塞有很多暗井和隧道,虽然很难到达,但地下一些岩画中有可能有古代汉文题记。这个意外的消息对于我们考察队很震动,尽管中国唐朝时我们曾在阿富汗设立都督府管辖过该地区百余年,巴米扬地区也一直有零星的中国文物出土,但以往在巴米扬从没发现过汉文题记,也没有出土任何汉文资料,我们会不会有意外新收获呢。

    可是大家都很累了,而且老师们体力基本耗尽。我当时想自己是团队中最年轻的一位,体能还算好,那我就先去看看吧,要不然错过就太遗憾了。阿巴斯看到我行动后,他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我一起放下所有的装备,轻装跟着向导过了一段悬崖峭壁,潜入了地道。

    这条城堡的暗道已经废弃很久,暗道的设计几乎垂直于地面,很多地方都坍塌了。而且还有通道内还有很多动物的尸体,不知道这些动物何时暴毙,它们死前蜷缩似乎就在角落里面,像魂魄一样。

    因为高度有限,我们只好躺在地面上,一点点将身体滑进了暗道,那些石壁上脱落的石子一直在头顶上、耳朵划过、掩埋着我们,在爬行了300米左右时候,终于到了向导说的地点。可令人失望的是,这些图画中并没有汉文题记,只有些符号,都是一些矿物颜料的涂抹而成,有可能是一处颜料矿。

    旁边还有一条通往河流底部的取水密道,有几条鱼还是蛇的水生类动物在水里游动。水边生活着成群的蝙蝠一看见光亮立刻猛的冲了过来,让人招架不住,就像是阎罗一样。这是我第一次潜入这么深的地下,四周的潮湿气氛的确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呼吸也不那么自由。


巴米扬以西地区美丽的山谷和古城©敦煌研究院)

(我和阿巴斯一起当地在野餐,之后开始考察)

我和阿巴斯一起爬上了悬崖高处的地道入口©敦煌研究院

我和阿巴斯潜入了水道的最底部,这里是当时守城的兵士秘密取水的地方©敦煌研究院

    

    调查结束后,我们决定立刻返回上去,不让地面上的老师们担心。可是回去的路却更加艰难,我们只能匍匐着往上一点点挪动。可是由于过于疲劳,洞内空气污浊,我居然高原反应突然出现了,头晕目眩开始呕吐起来,而且四肢没了力气。向导变的有点紧张,他尖叫着告诉阿巴斯,这里有不好的东西,一定要尽快出去,说之前就有当地人遇险过。

    我当时并没有过多紧张,我只是需要时间恢复体力,但我不想拖累大家。但是向导却很紧张,因为下来不容易,上去更难,天黑之后更难。这种态度的对比下,的确很令人难办。

    阿巴斯问我还可以坚持吗?那一刻,体力极限的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说,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了。

    阿巴斯也没有说话,他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一端绑在自己的脚上,另一端系在了我手腕上,他在前面努力爬,拖拽着我向上挪动。我像一个沉重的尾巴一样,被拖行着,虽然尘土很呛人,但我很感动,内心一直感谢他。大概我被拖爬了几十米后,身体渐渐恢复了点能量,我们努力的爬出了暗隧道,到达地面。

    在看到洞口光亮的那一刻,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个生死轮回一样,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求生者爬出了地狱。或许说,我经历了一次“死亡的考验”,或许说只是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但无论怎么样说,我都很庆幸自己。

    阿巴斯和我一路下山,也开起了玩笑,说我刚才紧张的样子和脸庞的确很诡异,没见过我的这个样子。但我现在已经考验合格、可以加入他们的军队,一起抗击恐怖分子了。的确,他说,从来还没有几个外国考察队敢有勇气完全进入这座古堡的地下道。

    我说,那好吧,算我命大,等我完成所有的研究心愿,我就来跟随您们抗击恐怖分子。但是阿巴斯却转移了话题,他喃喃也说道,自己很想去敦煌研究院学习,因为只在网络上看到过敦煌的照片,看到敦煌有很多先进的石窟保护学科,也想去看看。

    我应着回答,好啊。我心也在想,到了敦煌我们都会好好感谢你。

    我们一起搀扶着向山下走的时候,夕阳开始沉下去了,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有些温暖,我感觉那刻的阳光真好,感觉真的像个国际纵队的战士一样。

    我们和考察队员汇合后,我们报告了没有发现汉文题记,但关于遇险的事情只字未提,大家就一起开车回去住处了。

    在摇晃的车内,我睡熟了,我梦见了阿巴斯到了敦煌,我们一起坐在那里有说有笑。

    这次事情之后,我们也结束了巴米扬的考察,依依惜别中,还是离开了巴米扬,不知道何时再回来。我也留下了我能够留下的衣物、食品药物、以及还有那天在车里面做的梦。我们临走时,我们教会了他使用手机微信和我们保持联系,也告诉他这附近肯定还有新的石窟和佛教寺院要注意巡查,我也想着有机会的话,可以借机会依靠阿巴斯多做点事情。


夕阳下的巴米扬小路,黄昏的巴米扬一切都是金色的©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的个人FB,每次考察之后,他都会上传自己的记忆,期待大家再回来看他



(3)从巴米扬到敦煌,再次圆梦


     我回到了国内回复到正常的生活,在工作学习之余,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因为我总是难以忘记阿巴斯这位朋友。我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老师回来后商议,我们几个人一起凑足经费,想邀请阿巴斯来中国学习,可以在敦煌学习石窟保护修复,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看看博物馆等。我们分头联络各地朋友们,还得到了远在这些地区的朋友们的慷慨承诺给予帮助,虽然他们不认识阿巴斯,但是觉得事情很有意义。我们组成了一个互动小组,互相出主意和提出方案,希望能够早日完成这个心愿。

    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去做。

    就在实现这些诺言中,后来我了解到了更多。从各个老师的讲述中得知,原来在考察时,阿巴斯还几次出手相助,让我们的考察避免了很多危险,也让一些老师感动不己。但随着知道更多的信息,关于阿巴斯的过去和未来仿佛是一个深深的黑洞,那里面还有恐惧和无助伴随着我。

    在阿巴斯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是在巴米扬从事安全防卫工作,主要责任就是保护巴米扬石窟安全,在塔利班攻占巴米扬之后,阿巴斯的父亲就被塔利班极端份子杀害了。母亲之后不久,也悲伤过世,12岁那一年,阿巴斯彻底成了一个孤儿。接下来的日子,阿巴斯靠着自己求生的定力活了下来,努力的活着。而且在30岁那一年,终于筹足了时间和经费,花了5年时间读了大学,去年获得了本科学历——这也是阿富汗教育中的最高学历。或许只有从绝望中走出来的人,才能实现生机勃勃的真实的自我吧。

    说到了教育,这也是我们也曾考虑帮助他申请奖学金来学习。但是同样,国内的现有的奖学金培训和学者邀请制度,几乎都是针对高精尖的人才,已经忽略了阿富汗这个国家的教育现实。简单的说,他们没有机会拿到大学和科研机构奖学金,来到中国学习。这是现实,一种默认合理的现实。

    就是在这样的态度影响下,我回到国内的学习和工作环境里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在老师朋友的帮助下,我也获得了一些去大学和教育机构演讲的机会,介绍巴米扬和阿富汗的考古美术。但每次讲到巴米扬时,我总会想起这个救过我的阿巴斯,我想帮助他,我总是会在演讲最后介绍他,希望他能够被人关注,或许会有好心人愿意帮助他。

    我也默默计算着时间的流逝,在时间流逝中,我们是否还会足够的耐心和重新燃起激情来去做这件事情,阿巴斯还是否会记得我轻声的承诺。其他的老师,也都在暗潮汹涌,注意着身边所有的石窟培训班消息,希望能给阿巴斯一个学习交流的机会。我们在每次聚会的时候,都还在计划着,大家互相鼓励,为了守住这份初心。


阿巴斯很少开心大笑,这是拍了无数张照片中唯一的一张露出牙齿的笑容©敦煌研究院

我开始在做活动时,介绍阿巴斯的故事,我希望能够找到更多帮助他的人,这也是我唯一的小心愿

(孙志军老师在介绍阿巴斯守护巴米扬石窟的故事

    

    后来,在各个机构做的事情和宣传多了,我的那些个不算成功的演讲,开始被有心人关注,据说阿富汗国内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故事,很多人开始陆续的联系我。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存在会激发他们的存在,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蜷缩躲在千疮万孔的命运后面,都想做出一些改变。但同样,让素昧平生的人来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在意你的微妙感受,原本就不容易。我也经常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处理这些愿意来帮助我的人的消息,倾听自己内心的思绪,记住这些美好。

    几周前在使馆的朋友忽然打来电话,语气兴奋的告诉我:“邵,你又成功了一次,你感动了无数人,也包括我们。大使馆决定要给这位年轻人一个机会,或许,这位“平民”,在你的不断宣传下,已经成为了“平民英雄”,他成了一个榜样,我们有必要帮助他圆梦。”

    我听到消息后非常感动和激动,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同样我也会知道电话那边得到消息的阿巴斯的兴奋神情。于是,很意外的、阿巴斯终于获得了一次来中国学习的机会,这时候离我们的计划已经过去了3个多月。

    我从此开始计算和调整自己的时间,在有限的天数里准备着、在等待里面一直想着各种出现可能,我希望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可以帮助他,因为这里的一切科研条件都是石窟保护修复领域的最好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准备了什么,但我准备到一路乘坐出租车到了机场时好像还在准备,因为不知道要准备好什么,对于阿巴斯,有太多需要准备的。在去等待阿巴斯的到来时,迫不及待的心情一直伴随着我。

    我很想见到这位老朋友,到了机场,我才想起了应该准备一束鲜花,但我没有带。我飞快的跑出机场,在路边的花丛里,折了几枝小黄花。

    我在等待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忽然像《追风筝的人》里面的情节,为你千千万万遍,但是我必须提醒自己,现实与小说、电影区别很大,必须要理性的面对。


(时隔4个月,在中国再次见到阿巴斯,我们终于重逢了!)

    

    终于,航班降落,人潮涌出,人海中我们再次相遇。见面很欣喜,我飞快的跨步上去,和阿巴斯紧紧抱在了一起,我也给他送上了野花编织的花环,欢迎他的到来。 阿巴斯说我瘦了,我说是的,这些天一直在瘦,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梦想实现了,我很开心的就瘦了。

    但阿巴斯看起来非常憔悴,除了见面的兴奋之外,也没有说太多话,我不知道他最近又经历了什么,在他没有开口之前,我不会去问,或许是面对新的环境还有些陌生吧。

    后来,在一路回去的出租车上,阿巴斯一直望着窗外发呆。我不想尴尬,我不停的给他介绍着这边的一切,这里还是旅游旺季,世界各处的人都会来旅行。

    阿巴斯也给我说着巴米扬的变化,好像巴米扬还是那样,有些人、有些旅行者去了又走了,国际政客们留下了一堆承诺后,再也见不到人。巴米扬还是老样子,所谓的老样子就是指只有不知道从何时起,一直盘旋在空空佛龛的那群黑乌鸦、每天不厌其烦的嘶吼着。

    这些年,阿巴斯也习惯了这些空头承诺,没有兑现的言语。我听后,不想伤害他,我只能说这些人承诺的计划会实现的,请慢慢等,至少这些人还有一份心情,但说不定哪一天实现了呢,也正如真的来了敦煌一样。

    我把他送到了房间,告诉他,阿巴斯这里很安全,好好休息一下吧。

    阿巴斯说自己口渴,想喝点茶,他们家乡最喜欢喝的红茶,想尝尝中国的红茶味道。虽然他一脸倦意,但我知道,或许我陪他喝杯红茶会更好。我给他沏了一壶红茶,在红茶热气升腾起来的时候,阿巴斯好像才睁开了眼睛一样,慢慢的告诉我,在他去喀布尔办理签证的时候,在公路上遇到了一伙恐怖分子的突然袭击,正在抢掠车道上行人。他们在看到这个情况后,出租车拼命跑了两个小时才逃脱。

    当天的签证计划不得已取消,第二天凌晨趁世界在熟睡时,再次出发,才成功抵达喀布尔。因为现在喀布尔的周边局势并不是那么理想,有时候,很多恐怖分子和散兵游勇都在威胁着行人的安全。

    这次在来中国,前往首都喀布尔机场坐飞机的路上,又在这条道路上,他们又遇到了恐怖分子,又是一番拼命跑路之后,才逃脱。

    我那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说阿巴斯,没关系了,你好好休息吧。因为阿巴斯知道我了解巴米扬的情况,从巴米扬到首都喀布尔虽然只需要两个小时的汽车路程,却潜伏着无数的危险,当地人也都会小心翼翼。而行路方式中,那一周两班的联合国小飞机往返是最安全的模式,但飞机只有20多个座位,一般人是买不到机票的。

    为了能够来敦煌看看,学习这些知识,阿巴斯拼尽全力,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走出巴米扬,而且是来看看老朋友,本来高兴的事情,但是却因为这些惊魂未定的经历和生活,还在影响着他的情绪。

    我们彼此不说话了,喝完红茶后,我告诉他房间的电源开关,叮嘱他晚上睡觉记得把灯关闭,这样会睡得舒服。但是阿巴斯摇摇头告诉我,灯开着多好啊,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的确,巴米扬地区虽然一直在变好,但还没有充足的电,每天的电力都需要按计划来分配电力。晚上12点后都是黑暗一片,我在巴米扬也习惯了那种黑夜中看夜空、看星星的感觉。

    既然阿巴斯一直想看看明亮的灯,现在有机会看,那就好好看吧。

    我说:“好吧,这里不会停电的,放心吧。”

    阿巴斯忽然笑了,他说睡醒觉睁开眼睛就是光明,那么多么幸福啊。

    我听了,悄悄的退了出去。那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夜景中,感觉自己的步子有些轻松,也有些沉重。或许我们很多人都对这些危险感到恐惧,但是阿巴斯似乎习以为常,他们的逃脱与逃生似乎成了家常便饭。

    第二天,我和阿巴斯去见了敦煌研究院文化遗产考察团的老师们,在车窗中,当敦煌莫高窟的景色映入阿巴斯眼中的时候,阿巴斯的眼睛开始睁大起来,但眼神从闪亮到有些悲伤掠过了,他似乎被什么击中了,阿巴斯忽然伤心的开口说:“太遗憾了。如果巴米扬不被毁,会像敦煌一样。”

    的确是。但时光不能倒流,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


敦煌研究院王旭东院长知道阿巴斯平安到来,在敦煌九层楼前和阿巴斯合影留念,鼓励他好好学习

(敦煌研究院赴阿富汗考察团全体成员在团长张先堂副院长(左4)带领下,聚餐欢迎阿巴斯(左3)到来。左1宋焰朋、左2孙志军、左5马强、左6樊再轩、左7张小刚、左8王小伟©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被邀请参加平山郁夫追思会。对于帮助过敦煌研究院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一定都会被感恩和尊重。©敦煌研究院

孙志军老师每天在餐厅点好饭菜,等待着阿巴斯的到来一起吃饭,像照顾自己孩子一样

在巴米扬石窟里面,阿巴斯陪着孙志军老师重点拍摄难以进入的石窟内景,很多高处的石窟内容都是第一次被专业人员拍摄记录


    我们一起走到了敦煌标志性的九层楼前,见到了忙碌王旭东院长,王院长正在忙着筹备平山郁夫的感恩追思会。平山郁夫先生等国际友人当年费尽力气保护了敦煌石窟,在敦煌发展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了大量资金物质援助,这些援助保障了敦煌的持续发展。

    在巴米扬在2001年沦陷于恐怖分子之手,在巴米扬石窟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全世界都伸出了援助之手。敦煌研究院和王旭东老师也曾积极展开活动,声援国际社会对于恐怖事件的抗议,所有的敦煌研究院人都保持着这份独特的记忆。但是时过境迁,这些担当的国际道义也渐渐被人遗忘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世界上的各种恐怖分子的消息成了大家谈论的焦点。

    我汇报说:“王老师,这是巴米扬的客人阿巴斯,他终于来到了敦煌”。王院长听后放下了手中的事物,很开心的紧紧握着阿巴斯的手,对阿巴斯说,这里欢迎你,这里也是你的家,敦煌就是你的家。

    阿巴斯却在那一刻什么也没有说,嘴唇蠕动了两下,说了谢谢。

    之后,敦煌研究院考察团的成员,在张先堂副院长的带领下,都来到了阿巴斯的面前,大家一一握手致意。在这个场合,很多人都以为是正式场合、可能是某位领导、某位著名学者的视察一样的待遇,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大家都只是为了阿巴斯一个人,都在从内心中重视的一个人。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善。


敦煌研究院壁画修复保护专家樊再轩带领阿巴斯参观实验室,在巴米扬时,阿巴斯也一直守护在樊教授周围©敦煌研究院

在考察巴米扬以西地区的佛塔遗址后,阿巴斯和大家在大雪山前合影留念,这是玄奘当年走过的道路。左2樊再轩教授、左5阿巴斯、左6张先堂教授、左8张小刚教授©敦煌研究院

巴米扬石窟中阿巴斯参与修复的部分壁画©敦煌研究院)


    阿巴斯也在各位老师的引领下,在敦煌研究院的各个实验室简单的学习观摩石窟保护的基本知识,他很好奇这些科技管理仪器,但是也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我们还邀请阿巴斯参加了敦煌研究院和东京艺术大学的学术交流讨论会,见到了很多日方的巴米扬研究专家。在阿巴斯迈入会场的时候,这些老师们都惊呆了。

    因为这些日本的老师从2010年后,再也没去过巴米扬,他们也曾各方渠道寻找奖学金,希望可以邀请阿巴斯到日本学习,但是一直没有实现愿望,没有能够帮助阿巴斯,这也是他们心中最大的遗憾。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我想阿巴斯是幸福的,他不止一次的钻进图书馆,看那些珍藏的图书、报告和图册。尤其是其中关于巴米扬的研究报告书,阿巴斯更加注意,因为他都曾参与过前期调查,但最后却没有人将书寄给他一本,因为2010年之后,巴米扬就没有考察队再进去过。阿富汗国内印刷行业的不景气,印刷材料的紧缺,书籍也成了奢侈品。阿巴斯也没有见到过这些巴米扬的考察报告最后出版的样子,他一直用手抚摸着这些书。

     考察团的老师们都默默的陪着阿巴斯,希望能够满足他的心愿。但是阿巴斯除了对学习感兴趣之外,几乎没有任何要求。


阿巴斯在学习敦煌石窟知识©敦煌研究院)

2010年日本的前田耕作教授(左1)在巴米扬指导阿巴斯(左2)学习石窟调查知识©敦煌研究院)

2018年8月,前田耕作教授(现85岁)在敦煌研究院再次见面阿巴斯,忍不住拥抱着流泪©敦煌研究院

前田耕作教授(左1)在讲课之余,一直默默的望着阿巴斯。听力有些衰退的前田老师,一直看着阿巴斯,让旁边的谷口阳子副教授代为传话。前田老师告诉我,他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阿巴斯了,没有想到在敦煌会再次相见,了却了人生的一个遗憾。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哪些故事,但是我知道阿巴斯一直是大家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2008年,谷口阳子(前左1)在巴米扬大学的教室教授阿巴斯(右2)石窟壁画知识。2009年谷口阳子完成了自己的关于巴米扬壁画色彩分析的博士论文,但从此也再也没去过巴米扬,没有见过阿巴斯。我在撰写巴米扬博士论文的时候,也得到谷口老师的帮助提携。

阿巴斯在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马强教授邀请下,在张小刚老师等老师帮助下,在敦煌举办了一场小型讲座,分享自己巴米扬研究经验。这时候的阿巴斯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非常自信和自豪,一直滔滔不绝的讲授关于巴米扬的一切©敦煌研究院



    尽管这一切都是像小说一样,但是我知道现实不可能比小说精彩离奇,大部分你都会预料到结果。我因为还有事情,需要提前离开两天,我去找阿巴斯去做提前告别时,阿巴斯忽然语气变了。

    他把我拉到了一边,很捉急的样子,我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这时候我才看见阿巴斯的腿有些瘸,一走一拐的,我问他怎么了。

    阿巴斯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给我翻看照片,屏幕已经有些刮痕。阿巴斯告诉我:“邵,我上周在巡查时,发现了一处新的石窟和佛塔,之前没有任何考察队知道。我来这里就是要向您们报告,希望您们敦煌研究院能够再次派出人员去调查,这会是新的重大发现”。

    阿巴斯看到了我的惊奇表情,为了打消我的惊讶和疑惑,阿巴斯接着说到了自己为了去近处拍照,取得更清晰的照片,就摸索着攀爬过去。但是山势太陡峭,这些荒废了的建筑已经没有了道路,自己从山崖的一半摔滚了下来,腿和腰都不同程度受伤,相机也摔坏了,能够提供给我的照片只有手机中的这几张。

    我看了阿巴斯手机中的相片,也看了看阿巴斯摔伤的腿。这处遗址的确这是一处新的发现,这是阿巴斯冒着生命危险获得的线索,他希望我们能够尽快去确认。他此行的一个目的就是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情,他没有忘记我们走之前给他说的话,努力的去做一些可以做的事情。他此次来也是想告诉我们,他会努力的保护好巴米扬石窟,像珍视生命一样保护他们。

    我听完后,默默的记下来了这些石窟信息和方位。我应该再去做什么?

    这些年,命运已经很照顾我,让我有了很多一般人没有的机会,让我看见了更多的世界风景和不同的人世间,在人心砥砺中,更觉得应该保护有善心的人,而关于他们的故事我应该转述出来。

    我转身走之前,告诉了阿巴斯一句话:

    “在巴米扬等我,一起去!”

    我在离开的车上,不知道为什么不知不觉的又睡熟了,梦见我回到了巴米扬,和阿巴斯一起去调查石窟。


(后记,这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一段真实事情,整个过程中,感谢所有参与帮助过这件事情的老师和朋友,希望一起继续努力,让巴米扬的以后变得更好。——邵学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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