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气价
0)
在宁波开会,会后是个LNG论坛,人多,很热闹。
论坛需要交钱注册,而我午后就要返程,不舍得交钱自然也就不好意思“蹭”会,所以就在酒店大堂角落里坐坐。
没想到刚坐下,就有人过来打招呼。
“刚从会场出来,听专家说今年的供气形势,您怎么看?” 寒暄落座,他立刻直奔主题。
“专家们是怎么看的?”不明就里的我得搞清楚。
“都说今年形势更严峻,去年十月管道气才开始紧张,今年五月就开始了,去年夏天LNG只有三千多点,今年却一直都在四千以上;”他的神情,焦虑而又迷茫,“专家建议避开需求高峰,或者锁定长期供应价格。”
“专家的意见当然是对的,” 我笑了。“就是做起来挺难的,对吗?”
他也笑了,看得出这下子真的从会场出来了。
我看了看手表,离出发还有两个小时,突然有了好好聊聊的兴致。
1)
经常演讲的人都知道,最靠谱的演讲技巧,就是讲听众特别想听的。找到这个点其实不难,像什么预测价格走向、分析供求趋势什么的,一定都是大伙儿喜欢听的。
不过听听也就听听,会开完了回家,该干啥还干啥。
“那么,您的意见呢?”他注意到了我看表,“您不着急走吧?”
“不着急的。”我招呼服务员多拿个茶杯,他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咱们今天就别预测价格分析走势了,聊点不一样的?” 周遭人突然少了很多,估计是茶歇结束会议又开始了。
他连声说好,脸上神情多少有些狐疑。
“今年的变化,我有两个猜测,都跟价格没关系,”服务员过来倒茶,我顿了顿,端起了茶杯,“但也有关系,猜猜政策变化的出发点,这跟市场还是扯在一起的。”
“政策变化?”
不用抬头看他,也知道他是满脸的失望:讲“政策”,那还不如去会场里面凑热闹呢。
我喝下一口水,慢悠悠接着说:“是的,两个猜测,一个好的、一个不怎么好的,你先听哪个?”
说完自己心里失笑,这口吻,跟江湖术士一个样了。
“先听您说好的吧。”他想都没想。
2)
“咱们国家供气,主要靠西气东输川气东送这些长输管道,这个您肯定很清楚?”
“是的,刚听专家讲数据,2017自产气1400多亿方,进口900多亿方,进口气里管道气400多亿方,进口LNG超过500亿方。除了进口LNG,其他这些气都是走管道的吧?” 他扳着指头,如数家珍。
“对啊,现在您也是专家了。”听我这么说,他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拿起了茶杯。
我接着说:“补充一点,自产气有部分液化成LNG的,但不多,一年也就100亿方吧。”
“是的,咱们西部有一百多家液化工厂。”他习惯性地晃着小小的茶杯,多少有点心不在焉。
“冬天气荒,问题是两方面,一是气不够用了,二是管道不够用了。”我得直入正题吸引住他,“咱们国家用气的大头一直是东部,搞煤改气最红火的也还是东部,一到冬天用气量狂增,全靠管道把气从西边输送到东部,够紧张了。”
“管道不够,所以要在西部建液厂,做成LNG拉到东部?”
“这倒不是。那时候建液厂,不是因为用气紧张。这些液厂名义上是调峰,当时喵的其实是LNG车船市场。”我摆摆手,拉回正题。“气不够是最主要的,管道不够也是硬伤。”
“管道不够,那就多建管道呗,或者,把管道建粗。”
“问题不能这么看。建管道成本很高,要是利用率太低很不经济的。”我喝了口水,有意停顿一下,“要是按照冬天的需求来建管道,其他季节管道会怎样?”
“闲置了?”
“没错,管道闲置呢会导致管输成本高,气价跟着自然也就变贵了。”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接着放料,“国际上管道利用率平均在70%,咱们是50%,没准还不到,有个知情朋友跟我说过,咱们的管道盈利点,竟然是按照利用率30%设计的。”
“这样啊?难怪我们的气价贵呢,都贵在管输费上了!中石油这帮家伙!”
“不能怪中石油。”看他身体越来越前倾,我也正坐起来。“换成你我,遇上这么高的季节用气差距,一样也没办法的。运输能力照日常设计,夏天合适冬天咋办?满足冬天输气要求,运力上去了,淡季闲置,管输费能不高吗?”
“这样不成了死结了吗?”
“是的,照咱们现在这个用气样子,肯定解决不了长输管道这一系列问题的。”
“那就多用海气,进口LNG,要多少有多少,行吗?”
我对他翘了翘大拇指:“说得好!就是这条路。”
3)
“用LNG,管输压力减轻了,可接收站问题又来了。”我接着说,“这么高的季节用气差异啊,接收站一样头疼的。同样的问题,你的接收能力照什么需求来设计?要保证冬天用气量足够,接收站的利用率就会很低,对不对?”
他没接话,只是连连点头。
“还有个麻烦,中国的接收站如果都是夏天买得少冬天进得多,谁能这么供给你LNG啊?卡塔尔澳大利亚只怕都不肯,人家也没办法安排生产啊。非得要买,那肯定是高价。”
“您越说我越糊涂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咋办?”他满脸凝重,突然又跟想起什么似的:“您不是说有两个猜测,要先说好的那个吗?”
我拿起茶壶,給他续上茶,他连忙欠身致谢,顺手端起了茶杯。
“我的第一个猜测,也是好的猜测,就是国家要改变这种供气结构。东边的用气发展快,接收站是近水楼台,不管冬夏用气差问题能不能解决,东部用海气总比一直靠管道要更靠谱些,沿海的接收站越建越多,将来起码不用担心气荒了。”
“您是说东部靠海气,中西部靠陆气?”
“是的,我们原来的布局一直是主力靠管输,补充调峰靠LNG,现在国际形势不同了,LNG供应越来越普遍,越来越有保障,完全可以依赖LNG的。你看看日本韩国看看台湾,自己没天然气,也没见像咱们这样三天两头闹气荒的。”
“可是,像您刚才说的,全靠接收站,接收站也会很难,还解决不了季节用气差问题呀。” 聊得入神,他一直举着杯子,也不喝水。
“的确解决不了冬夏用气差问题,那个牵扯到用气结构问题,挺复杂。咱今天只聊应对气荒,聊政策变化。”我说着也端起杯子,跟他示意了一下。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忘形姿态,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得兴起:“我猜政府在悄悄调整,将来不仅把海上进口的LNG作为东部主要气源,还有可能把走长输管道的自产气作为调峰,夏天少供停供,冬天多供保供。这样来应对调峰需求,最是主动。所以,今年上半年的限气,我宁愿理解成政府的调整行为,一方面,尽量释放接收站的产能,让每个月的采购量基本平衡,也让接收站储罐保持高液位;另一方面,调整优化自产气的产能,把储气库什么的尽量装装满,为冬季保供做准备。”
说完了,我停下来倒水喝水,他愣着神好久没说话。
“您猜得很有道理,真能这么做挺好的。”他回过神来,接着问:“前面您说的,还有一个不好的猜测呢?”
4)
“不好的预测,也是针对政策调整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我话锋一转:“中美贸易战,专家们也聊到了吧?”
他一怔:“是的,大家都在聊,热点话题吗。”
“能源产品中,中国单单没有把LNG列入报复名单,是不是觉得大有文章?”没等他回答,我接着说:“美国那边也在做文章。他们现在最热乎的,是在东海岸建液化工厂,准备出口LNG给欧洲。”
“东亚才是最大的市场呀?日本、中国、韩国,是全世界进口LNG的前三名,美国人居然会不重视吗?”
“当然不会,老美的生意经念得不比中国人差的。首先考虑出口欧洲而不是东亚,是有道理的。”
他端起壶给我续茶,眼睛却一直抬着,等着我继续说。
“第一,从美国出口LNG到欧洲比到东亚路途要短,而且美国西海岸目前还不具备出口LNG的条件,出口到东亚还得从墨西哥湾出发。”我逐条跟他解释。
“第二,从接收能力来看,欧洲的LNG接收站闲置率比亚洲的要高很多。亚洲接收站利用率都有50%了,欧洲只30%,接纳空间明显要大,面临竞争肯定要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美国LNG出口到欧洲还是亚洲,竞争对手完全不一样。”说到这里,我有意停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杯中的茶已经淡如水了。
他也注意到了,抢先起身叫服务员,又赶紧落座,满脸期待看着我。
“欧洲和亚洲,进口天然气的结构正好相反。亚洲进口天然气百分之八十几是LNG,管道气只有百分之十几,欧洲反过来,百分之八十几是管道气。”
“对对对,从俄罗斯进口的。”他插了一句。
“是的,还有挪威、英国。”我补充道,“所以美国LNG运到欧洲,主要竞争对手是欧洲的进口管道气,运到亚洲,竞争对手就是澳大利亚卡塔尔的LNG了。”
5)
他有些疑惑:“跟管道气竞争,难道比跟LNG竞争还更有优势?”
“长久来看,LNG也许真的比管道气有竞争优势。不过眼前不是这个原因。”服务员送上了新泡的茶水,他抢先给我倒上,我顺势提问:“如果您是欧洲国家,尤其是在管道末端的沿海国家,多少年一直主要用管道气,突然新增了一个更靠谱更市场化的气源,您愿意用吗?”
“多个气源,对买家肯定是有利的,可为啥就得用美国的呢?”
“问得好!原因有三,更近、更便宜、更市场化。”
他蹙眉思忖,想了几秒钟。
“美国LNG要是运到亚洲,面对的竞争对手可就全是LNG了,而且它的运距还最远。”我不愿意纠缠细节太久,把话题又拉了出来。“再说,从政治角度出发,老美抢俄罗斯人的生意,肯定比抢澳大利亚卡塔尔的生意,更符合美国国家利益。”
没等他接话,我继续说:“起码眼前,老美并没有那么热切,并不着急把LNG大量出口到东亚、出口到中国。可老美不来,对咱们的影响可不小。”
“为什么?”
“最近几年的油气市场,美国人一直是扮演了搅局者的角色。美国这几年油气产量大增急于出口,加上奉行自由贸易政策,所以他们杀到哪里,哪里的价格体系就会被打乱重来。亚洲LNG的定价机制一直不合理,有美国人冲进来肯定是好事。”
“这样啊。要是美国人不来,咱们LNG的进口价格就下不来了?”
“当然不是这么绝对。不过美国人在LNG圈子算新面孔,还是个野心勃勃的新面孔,他要不来,东亚这个小圈子的变化肯定会少很多。”
我喝了一大口茶,这壶茶要浓很多,回味醇厚,口舌生津。
“煤改气是大工程,大家都看到了,所以沿海各省才会同步规划那么多的接收站。未来几年国际LNG什么价,亚洲LNG什么价,对咱们都特别重要。中国的天然气产业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接下来的几年是个分水岭。”
大厅里的人又开始多了起来,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手机,接着听我说话,目光灼灼。
“我那个不怎么好的猜测,正是基于眼前的微妙局势的。”
6)
“美国大量出口LNG,原本对中国最是利好,一个是这两年新晋的出口国,一个是近来需求爆增的进口国,一个声称天然气要多少有多少,一个发展起来是有多少要多少,看上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要想把LNG当成中美贸易战的调停手段,那就有点图样图森破了。中国没把LNG列入报复清单,肯定有暗示美国人并且示好的意思,老美不会不明白,他们当然也非常看好两国间未来的LNG贸易,但那是未来不是现在。起码在特朗普这个任期,中美都很清楚,两国都不具备进行大量LNG贸易的条件。”
大厅里人越来越多,估计里面的会议快结束了,我抓紧时间跟他解释。
“美国的LNG跑到欧洲去了,俄罗斯在欧洲的管道气份额肯定要被挤压,没办法的俄罗斯只能掉头向东,东边卖给谁?看起来还只有中国。可看看欧洲看看乌克兰,俄罗斯人值得咱们信任吗?再说就算俄罗斯人值得信任,咱们的管道建设能跟得上吗?中俄东线没问题,西线那300亿方气也是要挤进长输管道的,饮鸩止渴的做法,只会让我们在天然气供需困境里越陷越深的。”
“轰轰烈烈的煤改气,能不能持久能不能成功,中国人在看,全世界也都在看。什么叫成功?替掉中国的6亿吨散煤需要3亿吨LNG,2017年全世界LNG统共才2.9亿吨,咱们真靠进口天然气替掉6亿吨散煤,那是天然气的成功,但未必是中国人的成功。特朗普上台,美国的能源政策已经调整了很多,不再像奥巴马时代那么无私那么激进了,退出巴黎协定就是一个信号。这种情形下,中国该怎么应对?真要不计代价不顾牺牲,去做那个美国人刚辞掉的世界环保领袖吗?”
一口气说了很多,我看了看表,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他也意识到了,赶紧拿起茶壶又替我倒上。
“那么,您那个不怎么好的猜测,到底是什么呢?”
“管道气和LNG都遇上难题,国家要调整的,也许不再是气源结构,而是能源结构了。行业要讨论的,也许不再是管道气为主还是LNG为主,而是怎么理性地看待雾霾问题,怎么有层次地推动煤改气,怎么合理地发展天然气应用了。”
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不怎么好的猜测,就是针对一拥而上的煤改气,国家开始调整了。从用气平稳的夏季开始着手调整,肯定是最好的选择。至于今年冬天还会不会出现气荒,气价会涨成什么样,我不敢预测,我只是觉得:中国天然气的未来,专家们手上的数据未必说了算。”
离开酒店上车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大厅那个角落,起身送走我的他,依然坐在老位置,背影怎么看都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