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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上)第三十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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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继续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34


現在正是下午,太陽還有點熱。徐國強老漢無聊地坐在牆根下曬太陽,一鍋接一鍋地抽著旱煙。心裏頭想:福堂這旱煙就是好!不硬也不軟,又香又順氣,晚上睡覺還沒痰。徐國強老漢又不無遺撼地想:這人營務旱煙的確是一把好手,可惜他自己有氣管炎,竟然不能抽煙了。


想起田福堂,徐老馬上又想到了福堂的女兒潤葉。這娃娃在愛雲家門上住了多年,在徐國強看來,也就是自己家裏的人。既然是自家人,他就很關心這女娃娃,就象關心他的女兒女婿和兩個外孫子一樣。


他去年年底才知道,李登雲家的向前看上了這女娃娃。他聽說是這樣,馬上覺得是門好親事。登雲是他過去的老下級,志英他也了解,至于他們家的向前,更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現在這小夥還開了汽車。在這山區,開汽車是個好職業,掙錢多,到外地買個東西也方便。




可是他又聽愛雲說,潤葉還沒利利索索答應這門親事。他感到很奇怪。按說,潤葉是個農民家的娃娃,能攀這門親事就很不容易了。不要說人家登雲一家人主動提這事,就是人家不主動,自家也應該主動一些嘛!聽說眼下是向前在追,而這女娃娃還躲人家呢!唉,這倒是爲什麽呢?


他了解是這麽個情況,心想:要不,讓我給這女娃娃說一下!反正我一天閑呆著,也沒什麽事幹。


他就在一天瞅了個機會,等家裏人都不在光潤葉在的時候,他就和她提了這件事。不料,這娃娃果真不說一句利索話。


他問:“那倒究是因爲什麽?


這女娃娃給他回答說,她還小,先不想考慮這事……嗨,二十大幾的人了,還小?記得他和愛雲她媽結婚時,兩個人都才十六歲半!現在提倡晚婚,這是政策,他不反對;但不能晚得沒邊沒沿嘛!女人年紀一大,生個娃娃都困難哩!


他于是就七七八八給潤葉說了老半天。除過關于將來生育方面的困難外,他主要闡述了這門親事的好處。他從李向前說到他媽劉志英,又從劉志英說到志英的丈夫李登雲,最後又從李登雲說到他自己和這家人交情的曆史淵源。


但這次談話最終沒有什麽結果。這女娃娃只是禮貌和尊重地聽他說話,自己一句話也不說。最後只給他留下個“話把子”,說讓她考慮一段時間再說……徐國強現在坐在這牆根下,抽煙,撫摸貓,又專心想潤葉和向前的這門親事。接著他又從這門親事深入進去,考慮起了登雲和福軍的關系。


徐國強很早就感覺到,登雲和他女婿福軍的關系不是太好。他知道,登雲因爲和他的老曆史,面子上不好意思和福軍爭鬥。但登雲無疑是站在一把手馮世寬一邊的。至于世寬和福軍的矛盾他早就知道了——不僅他知道,全縣的幹部都知道。他因此常在內心爲他的女婿擔心。福軍是個耿直人,又是個書生,馮世寬手腕高明,再加上李登雲幫扶他——聽說還有個馬國雄也和他們站在一塊,福軍怎能抗過他們呢?就是張有智支持福軍,可主要領導中,兩個人怎麽能抵擋過人家三個人?再說,世寬又是一把手,權大,福軍和有智更是對付不了。


關鍵是李登雲!登雲雖然表面上看來粗粗笨笨,但這人有心計,辦事能下手!面子上對人都哈哈一笑,可辦事的時候,心象塊鐵一樣硬,說老實話,不是登雲撐台,他馮世寬那主任也不好當!



他真沒想到,他一手栽培起來的李登雲,現在竟然成了他女婿的對手。


唉,說來說去,他現在已經沒權了。就是和登雲挑明談一次,讓他不要和福軍作對,登雲表面上會說一堆“那怎還能”的哄人話,但背過他徐國強,該怎幹還怎幹!他知道登雲這人哩!


這樣看,他女婿目前的處境很困難了。他知道福軍處理許多事都是正確的。但正確的不一定就是時下吃香的。雖說“四人幫”已經打倒了,但顛倒事不一定馬上就能再顛倒過來!你不看馮世寬,“四人幫”時候緊跟著跑,現在又積極喊叫著批判“四人幫”哩!


徐國強想來想去,沒有個好辦法給他女婿幫點忙。按說,他在原西縣當了多年領導,上下左右都很熟悉,應該爲福軍解點圍。但這不是在街上的門市後面買兩瓶好酒,只要他開口就能辦到。這是政治!而實際上只有一個關鍵——那就是李登雲!可登雲現在位置高了,他成了個下台幹部,已經沒辦法這家夥了!


他突然靈機一動,把田潤葉納到了這“棋盤”上來。他想:這是一步好棋!潤葉要是和向前結了婚,那他李登雲就成了福軍的親戚,再好意思和福軍作對嗎?


對!他竟然多少時沒認真朝這方面想!真是老糊塗了!


徐國強就象一個即將被將死的棋手,突然有了一著起死回生的妙棋,興奮得從這個牆根下一閃身站了起來。老黑貓不知發生了什麽意外,也趕忙站了起來,驚慌地看著它的主人。


徐國強激動地又點著一鍋煙,然後立刻盤算:他要恨快再和潤葉談一次話,千方百計要說服她答應這門親事!


這天下午,愛雲和曉霞先後都走了,潤葉回家來取她的棉大衣。


好機會!徐國強立刻走到潤葉和曉霞住的那孔窯洞裏,著急地馬上就進入了主題。


他和藹地問潤葉:“你和向前的事考慮得怎麽樣了?”潤葉見徐大爺又問她這事,只好仍舊回答:“我還沒考慮好……”


“這麽個事,還考慮一年哩?你聽徐大爺一句話!這親事再好不過了!你千萬不敢耽擱。據我知道,人家向前一家人都很著急,現在就等你一句話哩!


潤葉真痛苦。她最近不願回這個家,就是想躲避他們說這事。想不到她剛踏進家門,這就又來了。不過,這徐大爺一大把年紀,平時對她也好,再說又是二爸二媽的老人,她不能傷徐大爺的臉。她就很禮貌地說:“大爺,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



润叶急忙不知该怎么说。自少安找了山西姑娘开始,这已经一年多了,她慢慢恢复了一些正常。她真不愿意再把这伤口抓得血淋淋的。


徐国强看她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就只好把这件事背后的“那种意思”往明挑了!


他说:“你可能不知情,你二爸和向前他爸关系不怎么好。就是因为向前看上了你,这一年多来,他们的关系才缓和了一些。你还不知情,你二爸在这县上工作很困难,人家许多人合在一起整他!其中最关键的是向前他爸。因此上说,你如果和向前成了亲,你登云叔和你二爸就成了亲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对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可是现在,登云一家人都对你这么热心,你要是拒绝了这门亲事,那后果我不说你也知道……唉,你二爸真是困难啊!”徐国强说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润叶一下子被徐大爷的话震住了。天啊,她没想到,在这门亲事的后面还有这么严重的情况呢!


她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脑子重新被搅得天昏地暗!


徐国强见她被他的话慑服了,并且陷入到深思之中,就说:“润叶,我先走了,你好好考虑一下。考虑好了,你就给大爷打一声招呼……”


徐老引着黑猫退出了这孔窑洞——让娃娃一个人想想吧,这婚姻大事又不能逼迫!


徐国强出了门以后,润叶还手里抱着自己的棉大衣呆立在脚地上。


啊啊!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她早就觉得二爸情绪一直不好,原来有这么多人都反对他哩!而且作对的主要是向前他爸!


这可叫她怎么办呢?在她的心中,她最尊敬和爱戴的就是二爸。他爱护她,供她上学,又给她找了工作。平时,就是买一毛钱的水果糖,也是给她和晓霞各分一半……现在,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困难!她心疼二爸。她愿意为他分担忧患。可是,她又并不爱李向前啊!


她内心又象狂风暴雨一般翻腾起来。她想:让她和向前结婚,这大概也是二爸的意思!他不好给她说,只好让徐大爷出面给她做工作……怎么办?她不断问自己。


一个她说:不能答应这门亲事!因为你不爱向前!你爱的人是孙少安!




可另一个她又劝说这个她:少安早已经结婚了,你一生也许不会再碰上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你最终如果还要和一个自己不满意的人结婚,那还不如就把这门亲事应承下来。这样,你还能给二爸解个围……润叶干脆不再回学校去了。她把棉大衣放在炕上,一个人背靠着炕拦石,站在脚地上思考着这事,脑子象钻进去一群蚊子,嗡嗡直响。


她开始动摇了。她的力量使她无法支撑如此巨大的精神压力。当然,除过客观的压力以外,她主观上的素养本来也不够深厚。是的,她现在还不能从更高意义上来理解自身和社会。尽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懂事,甚至也有较鲜明的个性,但并不具有深刻的思想和广阔的眼界。因此,最终她还是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的所有局限性就导致她做出了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由于对爱情的绝望,加上对二爸的热爱,她最后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


徐国强老汉一获知润叶同意和向前结婚,立刻迫不及待地亲自去了一趟李登云的家,把喜讯传给了这家的三口人。


李登云一家马上喜出望外,紧急动员起来,开始备办婚礼了。向前结婚的东西实际上早已经准备停当,搁在两个大木箱中。现在只是该裁的裁,该缝的缝,该整理的整理;缺什么东西赶快出动去买!


街上缝纫社两个手艺最好的师傅第二天就进了李主任家。刘志英班也不上了,带着从农村叫来的亲戚忙着里外料理。李登云和儿子一块合计:婚礼该请些什么客人;一共得多少人;几桌饭;多少瓶酒;几箱烟;在什么地方举行;要不要动用车辆;要动用得多少辆……另外,得给女方置办什么东西?润叶需要给买些什么?还有田福军、徐爱云、徐国强;爱云的女儿田晓霞和在省城上学的晓霞她哥田晓光……看来这后一项事宜一会还得向向前妈请示,他父子俩决定不了!




与此同时,这面的徐爱云也忙活起来了。她紧急地动手准备出嫁侄女的装备。遗撼的是,福军不在家,她爸人又老了,没人给她帮忙。跟前有个晓霞,上学不说,又是个疯丫头——她才不管这号事呢!


对!赶快让大哥来!真是的,润叶是他的亲生女儿,这时候他不忙让谁忙!


徐爱云赶紧给田福堂发了一封信。信发走后,她还觉得速度太慢,又让晓霞把润生叫来。她打发侄儿当天就骑自行车回双水村找他爸,让他赶紧到县城来备办他女儿的婚事……


田润叶经过一段波澜起伏的爱情周折,最后还是没有逃脱她不情愿的结局。她想亲近的人远离了她,而她竭力想远离的人终于没有能摆脱——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举行婚礼了。


从古到今,人世间有过多少这样的阴差阳错!这类生活悲剧的演出,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个人的命运,而常常是当时社会的各种矛盾所造成的。


此刻,田润叶没有心思从根本上检讨她的不幸,她只是悲叹自己的命运不好。


她现在坐在自己窑洞的椅子上,已经穿罩起一身簇新的结婚服装:桃红棉袄外面罩一件蓝底白花的外衣;一条浅咖啡裤子;一双新棉皮鞋。她二妈一直陪伴着她——现在徐爱云正给她脖颈上系一条米色纱巾。润叶目光呆滞地坐在椅子上,象一具木偶,任凭徐爱云装扮。


从答应和李向前结婚的那一刻起,她就万分后悔。她感到她的一生被自己的一句话断送了。她一次又一次鼓足勇气,想立即找家里的大人,重新否定她答应了的事。但是临到头来,她又泄气了。她看见有多少人已经忙着为她筹办婚礼。她父亲也赶来了,和李登云一家共同操办,并且相互称起了“亲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她要是再反悔这亲事,将会引起她无法想象的后果。再说,她反悔了,自己又怎办呢?



沒有辦法,只好睜著眼睛往火炕裏跳。婚期已一天天迫近。她懼怕這一天,但這一天還是無情地來臨了。下午五點多鍾,婚禮馬上就要在縣招待所的大餐廳舉行。徐愛雲于是把早已放在櫃子上的那朵紅紙花給侄女佩戴在胸前。男女兩家的一些女客,就和愛雲一起引著新娘出了縣革委會田福軍家的院子。


在縣革委會的大門外,一輛挽結著紅綢帶的黃吉普車正等待新娘的到來。本來縣革委會商縣招待所只有幾百米遠,但爲了排場,李登雲動用了全縣所有三輛吉普車中的兩輛——當時吉普車就是縣上最高級的車,准備專車把新娘新郎接到招待所。


現在,李向前穿一身嶄新的銀灰色的卡制服,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子,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正喜氣洋洋坐在吉普車的後座上。這位司機今天不用開車,自在地坐在小車裏面,胖胖的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這時,在縣招待所的大餐廳裏,已經是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了。幾十張大圓桌鋪上了幹淨雪白的台布,每張圓桌上都擺滿了瓜子、核桃、紅棗、蘋果、梨、紙煙和茶水。早到的客人已經十人一桌,圍成一圈,吃水果,嗑瓜子,抽紙煙,喝茶水,拉閑話。說話聲和笑聲嗡嗡地響成一片。這些縣社幹部們,今天不見明天見,相互之間都是熟人,湊到一起就有許多話可說。


這期間,仍然有新到的客人從餐廳門口走了進來。李登雲兩口子衣冠楚楚,分別立在大門兩邊,臉上堆著笑容,和進來的客人熱情握手,表示歡迎光臨他們兒子的婚禮。招待所的院子裏停了許多汽車——這是向前的司機朋友們前來參加婚禮;他們有的是本縣的,有的是從外地趕來的。不時還有一輛大型拖拉機震耳欲聾般吼叫著開了進來,從駕駛樓裏跳下來一些公社的負責人——他們的專車就是這大型拖拉機。




在餐廳後面的廚房裏,十幾個炊事員正忙著准備婚禮上的酒菜和飯菜。全縣幾個著名的廚師都被請來了,其中有石圪節食堂的胖爐頭胡得福——胡師有幾個拿手菜名揚全縣,尤其是紅燒肘子。


人已經越來越多了,站在門口迎接賓客的李登雲夫婦驚慌地發現,除過主賓席外,幾十張圓桌已經快擠滿了人,而客人到現在還沒有來完呢!李登雲一邊對進來的客人滿面笑容地說一聲“歡迎”的時候,頭上就滲出幾粒冷汗——把人家“歡迎”進去讓坐在哪兒呢?


就在這時候,被邀請來參加婚禮的石圪節公社主任白明川發現了李主任面臨的尴尬局面。他站起來,把旁邊他們公社的文書、潤葉的同學劉根民拉上,又叫了田福堂的小子潤生,到後面的房間裏拉出一些椅子來,給每一張圓桌前又加了一把,立刻就把問題解決了。李登雲看見了,馬上松了一口氣,心裏說,這小夥子腦子就是好!倒說田福軍那麽器重地。本來,他對田福軍喜歡的人向來不感冒,現在卻對白明川有了好看法——不管他其它方面怎樣,但今天他爲我李登雲解了圍。好小夥子!


白明川和幾個人給每個圓桌旁加了一把椅子後,迎面碰上了柳岔公社主任周文龍。文龍雖然和他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但文革初期,文龍是造反派,他是保守派,兩個人一直很對立。後來他們參加了工作,現在又都成了公社主任,因此面子上還能過得去。兩個人在走道裏寒喧了幾句,互相邀請對方到自己的公社來轉轉,然後就各坐在各的桌子上去了。徐國強和一群老幹部擠在一桌上。他們吃不成硬東西,只是喝茶抽煙,說過去的一些事情。當老中醫顧健翎到來時,醫院領導劉志英親自扶著他,也來到了這桌上。老幹部們都紛紛站起來,迎接這個經常給他們看病的老神仙。他們立刻不再拉談過去的事情,爭搶著和顧老先生討論各自的身體和疾病。


田福堂此時正一個人拘謹地坐在主賓席上。主賓席安排新郎新娘的雙親和縣上的領導坐。領導按慣例總是最後出場,因此都還沒到;登雲兩口子又在門口迎賓客;田福堂只好一個人幹坐在這裏。潤葉姐也沒來,說她“狗肉上不了筵席”,讓丈夫一人來參加就行了。本來徐國強也安排在這桌上,但老漢爲紅火,攆到老幹部席上去了。


田福堂現在,一個人坐在這地方真不自在。他氣管不好,也不能吸煙;而這種場所又不能拿根紙煙湊到鼻子上聞——這太不雅觀了。他只好兩只手互相搓著,有點自卑地羅著腰,看著一桌桌說說笑笑的縣社幹部們。在這樣的場所,雙水村這個有魄力的領導人,馬上變成了一個沒有見識的鄉巴佬。不過,福堂此刻內心裏也充滿了說不出的驕傲和榮耀。是呀,看這場面!真是氣派!他感歎地想:他,一個農民,能這麽榮耀地和縣上的領導攀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更爲自己的女兒高興——出嫁到這樣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份!




田福堂明顯地感到自己的腰杆子更硬了。他弟弟是縣上的副主任,現在,他又有了個副主任親家!


田福堂正一個人在主賓席上又自卑又榮耀地坐著,他兒子潤生忽然走過來,在他耳朵邊悄悄說:“爸,咱村的少平叫你到外面來一下。


“怎?”田福堂瞪起眼問兒子。


“少安給我姐送了一塊毛毯,托少平捎來了,少平說要交給你。


“那讓他進來一塊吃飯嘛!”田福堂說。


“他說他是步行從村裏走來的,累得不想參加了。


田福堂聽說是這樣,就跟兒子往出走。走了幾步,他又轉身在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拿了幾顆蘋果,才來到院子裏。少平把那塊毛毯交給田福堂,說:“這是我哥和我嫂送給潤葉姐的結婚禮物,他們讓我親手交給你……”“那你進去坐席嘛!”田福堂接過毛毯說。


“不了,我走累了。”少安推托說。


田福堂就把那把瓜子和幾顆蘋果,硬塞在少平的衣袋裏,少平就告辭走了。


少平的確累了。金波當兵走後,他就不能再和他一塊騎自行車回家。他又買不起汽車票,只好來回都步行。但他不想參加這個婚禮,更主要的是,他心裏隱隱地有些難受。他現在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本來,潤葉姐應該是他哥的媳婦。但是兩個家庭貧富的差別,就把兩個相愛的人隔在了兩個世界。他們是不得已,才各自找了自己的歸宿。人生啊,有多少悲哀與辛酸!


現在,他不願意目睹親愛的潤葉姐和另外一個男人站在一起!


少平兩只眼睛熱辣辣地穿過亮起燈火的街道,在料峭的寒風中向學校走去……田福堂抱著少安夫婦送來的禮物,繞廚房後面回到了餐廳。他此刻也不由地想起了潤葉和少安的關系。他原來多麽擔心這兩個娃娃給他弄出丟臉事來。現在好了,兩個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爲這件事憂慮了。


賓客們送的禮物,都早已擺到餐廳前面的幾張大桌子上,紅紅綠綠,花花哨哨,在幾張桌子上擺的邊邊沿沿都是。


田福堂揀了個很不起眼地方,放下了那塊毛毯,然後又在主賓席上正襟危坐了。


他剛坐下不一會,縣上的領導就依次進了餐廳門。馮世寬主任走在前面;後面是副主任張有智和馬國雄;再後面是幾個常委和老資格中層領導。餐廳裏大部分幹部都站起來。馮世寬和縣上的其它領導紛紛和人群裏的熟人握手問候。


領導們即刻在劉志英和登雲的引導下,在主賓席上落了坐。登雲把親家介紹給領導們時田福堂慌得抖著胳膊和衆位領導們握手。李登雲同時硬把老首長徐國強也拉到了這桌上。


不一時,徐愛雲就帶著新娘新郎進來了。餐廳裏立刻掀起一陣歡愉的喧嘩和騷亂。有些愛開玩笑的年輕人都不由自主地喊叫起來了。


特邀司儀馬國雄宣布婚禮開始。爲了給李登雲帶面子而親自擔任主婚人的馮世寬,即席發表了簡短而熱情的祝福詞,勉勵兩個新人繼承毛主席的遺志,在革命大道上攜手並進……


接著餐廳裏就響起了一陣乒乒乓乓的碰杯聲和吆喝聲,整個大廳頓時象一鍋煮沸了的水一般開始喧騰了……田潤葉低著頭,和李向前並排坐在主賓席前面的兩把椅子上。她感到頭暈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命運啊,多麽無情!這不是婚禮,而是她青春的葬禮……她低傾著頭,兩只眼睛微微閉合著。她在這一片嗡嗡的嘈雜聲中,仿佛又聽見了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此刻,她那頁想象的白帆又駛回了遙遠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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