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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上)第三十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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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继续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35

此刻,她那頁想象的白帆又駛回了遙遠的童年,在記憶中的每一個溫暖的港灣裏停泊了一下。她想起在雙水村解凍的陽土坡上,她和少安用肮髒的小手一塊刨“蠻蠻草”吃;想起夏日裏的東拉河,水流一片碧澄,她和少安渾身不挂一條線,嬉鬧著互相往光身子上糊泥巴;秋天的神仙山崖畔上綴滿一串串紅豔豔的酸棗,少安哥赤腳爬上去,給她搞了那麽多;冬天雖然寒冷而荒涼,但他們心裏熱乎乎的,手拉著手走過東拉河的冰面,穿過廟坪落光了葉子的棗樹林,跨過哭咽河上的小橋,在金家灣的草叢裏尋找那些破碎的瓷片。是的,破碎。一切都破碎了……“讓路!油啊……”


“六的六呀,五魁手……”


“喝!”


“吃!好好吃!”


“夾菜!”


“咦呀,哈哈哈……”

…………



在這一片洪水般喧囂的聲音之上,她似乎又聽見了那令人心碎的信天遊——



正月裏凍冰呀立春消,二月裏魚兒水上漂,水呀上漂來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孫少安和賀秀蓮結婚已經近十個月了,但小兩口仍然還象在蜜月裏一般熱火。


少安對他的婚姻很滿意。他越來越依戀這個大眼睛的山西姑娘了。每當他從山裏勞累一天回來,晚上在一隊飼養院的小窯裏接受秀蓮親熱的撫愛時,他嘗到了說不盡的溫暖和甜蜜。


結婚不久,秀蓮就不顧一家人勸阻,開始出山勞動。她先是在生産隊跟他一塊種莊稼。秋後莊稼收割完畢,全村男女勞力都上了農田基建工地,他們就又一塊相跟著去打壩修梯田。秀蓮勞動和他一樣,很快博得了全村人的贊賞。她能吃苦,幹什麽活都不耍滑頭。一般來說,新媳婦在一年之中都是全村人關注的對象。漸漸地,大家都和秀蓮熟悉了,工地上常開他們兩個的玩笑。搗蛋老漢田五叔還給他們編排了一段子——


上山裏核桃下山裏棗,孫少安好象個楊宗保。


前溝裏韭菜後溝裏蔥,賀秀蓮好象個穆桂英……衆人見了他倆,就象口歌一般唱田五的這幾句小曲。


晚上勞動回來,在家裏吃完飯,小兩口就相跟著回到田家圪崂飼養院的那個小窯裏,秀蓮馬上放火暖炕,給他燒洗臉洗腳水。莊稼人一般睡覺誰還洗臉洗腳呢?但秀蓮硬是把這“毛病”給他慣下了;現在不洗個臉,不燙個腳,鑽到被窩裏都睡不著覺。把它的……每天晚上,在他還沒脫衣服前,秀蓮就把一切都收拾好,自己先鑽進被窩——她要先用自己的體溫把被子暖熱,才讓少安睡進來。秀蓮是個感情熱烈的人,每晚上都非讓少安和她在一個被窩裏睡不行。少安起先不習慣,後來不這樣他倒反而不行了。


因爲一大家人在一個鍋裏吃飯,他們這面就沒什麽東西。因此也不開竈。那點少得可憐的口糧,還敢在兩個鍋竈上吃嗎?只是寒露以後,他媽讓他們拿過來一些老南瓜。這樣,秀蓮在燒炕的時候,就煮一些南瓜湯,兩個人在睡覺前熱熱呼呼喝一碗。


入冬以後,夜長了,晚上他們也就不象往常那樣早睡。秀蓮在燈下給他綴補那些破爛衣服,做鞋襪。他蹲在前炕頭上化玉米粒或撚毛線。外面寒風呼呼吼叫,但窯裏暖烘烘的,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安甯和舒服。兩個人做活中間,由不得相視一笑,傳達著內心無限的情感。有時會停下手中的活,發呆地傻看他半天。當他卷起一支旱煙的時候,她就又湊過來,象個孩子似的,給他擦火柴點煙。兩個人這時候就幹不成活了,依偎在一起,靜靜地坐在熱炕頭上,好象互相傾聽對方的心跳聲。


這兩個年輕人太粘了!只是不知爲什麽,秀蓮還沒有懷娃。這不要緊,他們兩個已經悄悄去石圪節醫院檢查了一回,醫生說兩個人都沒病,肯定會生養的,讓他們不要著急。不著急!晚生一兩年也好,兩個人還能幹幹練練過一段日子呢!


但是,使少安感到不安的是,秀蓮對他好得也許有點太過分了。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給少安碗裏撈稠的。家大口多,七老八小,一鍋飯裏湯多糧少,能有多少稠的呢?要是他碗裏稠了,那家裏其他人碗中就稀了。這太不象話!父母親年紀那麽大,妹妹年齡小,一天到石圪節上學還要往返跑路,而老祖母又半癱在炕上,他怎麽能在鍋裏撈稠的吃呢?


他曾含蓄地提醒妻子,以後再不能這樣。他們年輕,吃飯應該先敬老後讓小!


但秀蓮蠻有理由,說他一天出力最重,應該吃稠一些。他看一時不能說服秀蓮,以後就不讓她給他盛飯,吃飯時自己盛。他知道,秀蓮的這些舉動,父母親,妹妹都看在眼裏了,但他們又都裝著沒看見。這不是說,他們對秀蓮這種行爲沒看法。少安爲此而感到很痛苦。他心疼家裏的老人和妹妹,可他又不能過分指責秀蓮——她也是心疼他啊!


的確是這樣。


對于秀蓮來說,甯願她自己餓肚子,也不願讓少安吃不飽。


在沒結婚之前,她來這家時,根本沒認真注意這家的實際情況。反正她愛少安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結婚以後,她才知道,這家正如少安說的,已經窮到了骨頭上。一年分不了幾顆糧食,還供養兩個上學的。頓頓飯基本都是黑豆高粱稀湯。過一兩天,才蒸一鍋高粱面馍——這就算改善生活。能在喝稀飯的時候吃兩個黑面馍,簡直就是奢侈。


這樣的吃食,別說是在山裏掙命勞動一天的莊稼人,就是一天什麽活也不幹,都受不了。


但一切又無法改變。她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罪。正是因爲她和丈夫火熱的愛情生活,她才忍受著如此的饑餓和貧窮。她仍然一如既往地覺得,只要跟了少安這樣的男人,就是討吃要飯也心滿意足。是的,他那男子漢的體魄,他在村裏莊稼人中間的威望和婆姨女子對她羨慕和妒忌的目光,都使秀蓮內心充滿了幸福和驕傲。


唉,餓就餓吧!只要她和親愛的人在一起,餓肚子心裏也是暢快的!


本來,她娘家光景不錯,也可以從山西拿點糧食來。可這麽大一家人在一塊過光景,那點糧食添進去連個影子也尋不見。


秀蓮心裏也這樣想過;要是她和少安兩個單另過光景,那他們就會成爲村裏的上等家戶。他們兩個勞力,再點上她娘家的補貼,日子會過得紅紅火火!


可她心裏也清楚,要是他們分了家,那家裏其他人當下就活不下去了。光老公公一個人怎麽可能養活那七老八小一大群人呢?


秀蓮知道少安會堅決不同意分家的,因此也就不敢提念這方面的一個字。真的,她非常清楚,少安甯願和她離婚,也不會抛下家裏這麽一大群人的。


唉,看來只好就這個樣子了!


但是,就在眼下這狀況中,她也總想千方百計照顧她的丈夫。于是,她就借盛飯之機,每頓都從盆底上給少安碗裏撈一些稠的。她心想:我男人撐扶著這個家,他的活苦也最重,難道不能讓他稠些吃一碗嗎?


可是,少安又堅決不讓她這樣做,現在,他連飯也不讓她盛了,開始自己動手給自己盛。每次盛的時候,她見他都用勺子在盆裏攪半天,攪勻了,才把飯往碗裏盛。每當看見這情況,她常背轉家裏人,忍不住眼淚都掉在了飯碗裏……孫少安完全能體涼來親愛的人兒對自己的一片好心!但他決不能允許妻子爲他搞“特殊化”。他甯願不吃飯,也不願意他吃稠的讓家裏人喝湯——他怎能咽下去呢?


好了,他的秀蓮是開通的,她一定能理解他的心情。爲了不使她情不自禁地再犯這錯誤,以後他就幹脆自己給自己盛飯了……


少安是田福堂動身去縣城的時候,才知道潤葉要結婚了。據傳回來的消息看,那個男人就是去年原西河畔潤葉提起的縣上領導的兒子。



他听到这事后,心里忍不住一阵隐隐地难受。这是很正常的。他爱过这个人,而这个人不仅爱他,还公开向他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只是他没敢接受这爱,跑到山西去给自己找回来了秀莲。但是,在难受之时,他对这消息又不感到意外。这事也是很正常的。他已经结婚了,润叶也总要结婚。事情本来就会是这样的。对于孙少安来说,润叶在他内心掀起的暴风骤雨已经平息了,现在只留下一些细微的痕迹;代之而来的是贺秀莲温暖的感情抚慰他风暴过后的心灵。他祝福亲爱的润叶也能寻找到自己的抚慰。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只能这样。人只能按照自己的条件寻找终生伴侣。就好象种庄稼一样,只能把豆角和玉米种在一块,而不能和小麦种在一起。


听说润叶马上要举行婚礼,少安着急起来——他给人家送什么礼物呢?他和秀莲结婚的时候,润叶给他们送了两块缎被面,少说也值五六十元。而他们现在除过这两块被面,就再没什么值钱东西了。总不能把这两块被面再送回去吧?


晚上睡觉前,他只好忧愁地对秀莲提起了这件事。“就是那个和你相好过的女子?”妻子自己红着脸问他。“就是的。我们小时候一块耍大的……人家给咱送了那么重的礼,咱给人家送什么呢?”少安熬煎地问秀莲。秀莲想了一下说:“人家有义,咱不能无情!我看是这样,我爸走时给丢下五十块钱,我原来准备给你缝一件大氅,钱一直在箱子里搁着。你干脆都拿去,给人家买件象样的东西!”


少安感激地把妻子拉在自己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亲。


于是,他就拿着秀莲给他的五十块钱,跑到米家镇用四十六块钱,买了一块黄原出的羊毛毯。剩下的四块钱,他给秀莲买了一条围巾。星期天少平回学校时,他就把毛毯让少平捎给田福堂,让他转交给润叶夫妇……这件事过后不久,一九七六年就临近结束了。



阳历年底前的一天,他丈人贺耀宗突然托顺车给他们捎来二斗小米。这点粮食顿时使一家人高兴万分。这样,在他们那黑豆高粱稀饭里,又能加一点小米了。对农民来说,小米就是最好的粮食;小米煮饭好,又经得住吃,一斤米能顶二斤面。同时,家里也就能腾出更多一些高粱喂那口肥猪。


阳历年的最后一天,农村没有显出什么节日的气氛。农民不过这个“洋”年。他们过年就是过春节。


吃晚饭的时候,少安端一碗放了调料的黑面蒸土豆丝和两个高粱面馍,在院子里一边吃饭,一边照料着喂猪。天气冷了,让家里人在窑里吃饭暖和一些;他外面干一天活,习惯了,不怕冷。


他一边吃饭,一边往糟里给猪倒食。由于加了粮食,猪已经开始上膘,毛色也变得油光黑亮。这口猪对他们来说太宝贵了。春节前后卖上一百多块钱,就可以还一半他结婚时欠下的帐债。剩下几十块,除过明年的油盐酱醋外,还要供念书的。少安高兴地想到,他弟弟少平下个月就高中毕业了。虽然兰香明年后半年又要到原西城上高中、但他们三个男劳力供一个小妹妹上学,就要松宽多了。


少安一边喂猪,一边这样想的时候,见秀莲从窑里出来,端着个饭碗向他这里走过来。他心想:这家伙象只绵羊,我走到哪里她撵到哪里;这一阵功夫不见面,这就又撵出来了。秀莲走到他跟前,突然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一个白面馍,放在他的碗里,也不说什么,向他莞尔一笑,转过身又回窑里去了。


少安一下子生气了!秀莲怎么把奶奶吃的白面馍给他拿来了呢?


这真是太不象话了!


他们一年夏季分那么几斗麦子,除过几个重要节令,一家人谁也不吃,都是留给老祖母的。祖母年老多病,牙口又不好,她根本不能象其他人一样吃这又粗又黑的东西。再说,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儿孙们应该尽量照顾好她的晚年。这是人之常情!


其实,奶奶一顿也吃不了多少;每一顿饭,母亲给她老人家做一小碗细面条,她都吃不完。另外,有时候在他们蒸黑面馍的锅上,捎带着给她蒸几个白面馍,每顿饭她掰着吃一块。



今天母亲又给奶奶蒸了五个白面馍,秀莲竟然给他拿出来一个!他们家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奶奶的白面馍;就连猫蛋和狗蛋,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吃他老外婆的干粮!


秀莲太过分了!先前给他碗里捞稠饭,现在又把奶奶的白面馍拿来让他吃,这简直不能再让人容忍!


少安匆忙地把自己饭碗里的黑面馍吃完,又把吃饱的猪吆到圈里拦好,就端着那个白面馍回到窑里。


他脸阴沉沉地把那个白面馍又放回到馍篮里,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往门外走。本来他还没吃饱,但连稀饭黑面馍也不想再吃了。这件令他难堪而痛心的事,已使他无法继续在窑里呆下去。


在他出门的时候,母亲拿起那个白画馍追出来,偷声缓气地说:“死小子!这是妈让秀莲给你拿的!”


少安头也不回地只管往出走。他知道,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秀莲好下台。


他出了院子的时候,听见窑里传来秀莲的痛哭声。哭就哭吧!谁让你把事情做得这样令人失望!


少安第一次没有和妻子一块相跟着回饲养院他们的家。


他心烦意乱地一个人回到田家圪崂这面,进了自己住的窑洞,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土炕的铺盖卷上。


少安的额头象感冒一般发热。他第一次感到了成家后的烦恼。



是的,这是一个征兆。随着秀莲进了家门,矛盾已经开始露了头。他多少年和父母弟妹生死与共,秀莲即使是因为爱他而伤害了家里的人他也不能原谅。他是一个成熟的庄稼人,绝对不会象农村的有些年轻人,如俗话说的“娶了媳妇忘了娘”。不!牺牲自己而全力支撑这个穷家,这是他多年来的一贯信念,已经成了他的生活哲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从无数艰难与困苦之中垮下来,甚至因而感到自己活得还有点意思……


天很晚的时候,秀莲才一个人进了家门。少安知道她回来了,也没睁开眼看她。


他感觉熟悉的,温热的手在他腿上轻轻碰了一下——不是无意,而是专意碰的。


他睁开眼睛。


血立刻呼然地再一次涌到了他的头上!


他看见,秀莲立在他面前,竟然在手帕里包了两个白面馍,给他递过来,正等着他坐起来接呢!


他气愤地一闪身坐起来,大声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事呢?”


秀莲看来也生气了,说:“这是妈让我给你拿的!”



她说的当然是实话。在他甩手一走,秀莲难为情地哭了以后,婆婆、公公和兰香劝说了她半天。公公还怒气冲冲地准备到饲养院来教训儿子,被兰香硬拉住了。


她临起身回来的时候,婆婆为了掩盖这个难堪的局面,硬让她把两个白面馍给少安带来,以便解脱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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