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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下)第十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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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15


尽管一年以来润生杳无音讯,但红梅仍旧深藏着一缕揪心的期待!


有的时候,她躺在夜晚的黑暗中,不由地回想起润生怎样把那一块块石炭背到她院子来;又怎样用两条瘦弱的胳膊真诚而亲切的搂抱她,而且喜爱地亲吻她的亮亮……是的,润生爱她,爱她的孩子;她和孩子也爱润生。她终归是上过学的知识妇女,因此她仍然希望未来家庭的组成应该以爱情为基础。说实话,当初她和养民的爱情是不成熟的。她和前夫是在这种不成熟的爱情破灭之后结婚的,开始时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后来生了孩子,她刚刚开始萌发了一些爱,结果丈夫却离开了人世。她感到,她和润生的感情才是一种成熟了的感情——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饱尝过生活的各种滋味……花朵是美丽的,果实的价值更高。


可是,说来说去,在她的爱情之树上,无花也无果。


但不论怎样,她绝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的打算!她准备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她的亮亮,静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郝红梅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这样静悄悄地生活!


在以后的日子时,村里一些男人不时出现在她破败的院落,这些人有老有小,大都是光棍。


她的另一种灾难开始了。


这些酸眉醋眼的男人你来我往,坐在她的炕栏上,厚颜无耻地说些不堪入耳的骚情话尤其是一个叫毛蛋的老光棍,还殷勤地给她担水扫地,强制性地坐在她的灶火圪崂里,帮她拉风箱。天黑时,如果不是她摔盆掼碗表示出厌恶,毛蛋是不会离开她家的。


郝红梅知道毛蛋是企图在她这里得到什么。


不!他们的企图不会得逞。她需要男人,但不需要这种男人。


她发愁的是,她对这些人的纠缠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把这些斜眉吊眼的家伙用棍子打出她的家门。她鼓不起这种勇气。在农村,处理这种局面自有许多为难之处。这些人都是同村邻居,有的还是她死去丈夫的长辈。如果他们还没动手动脚,只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骚情话,她只能在容颜上表示自己的愤怒而别无它法。但这些死皮赖脸的家伙又根本不在乎她的容颜,只管到她这里来“串门子”。


红梅的生活陷入了新的困境。夜晚,她有时还能听见院子里传来令人心惊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在门叉子里别上切菜的刀……


炎热的夏天来临之后,郝红梅便格外地繁忙起来。


一大早,她就做好了两顿饭。家里吃一顿,饭罐里提一顿,然后引着孩子一整天都泡在地里。


中午她不回家。母子俩在地里吃完饭,找个阴凉处睡一会,又继续开始干活。儿子也有他自己的“营生”——刨土窑窑。


沉重的劳动使她双手打满了血泡。血泡又被锄把磨成了硬茧。那张原本俏丽的脸庞,被毒火似的太阳烤晒得又红又黑。少女时期的娇艳荡然无存,看起来就像秋天北方山野里一株朴素的红高粱。毫无疑问,她早就成了真正的劳动妇女。


但是,心灵的凄苦和劳动的折磨,仍然没能改变她身上那种漂亮女人的诱人魅力,现在,她那苗条丰满的身体更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直到如今,她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卫生习惯,牙齿刷得雪白,内衣经常换洗得干干净净;一身灰土之中,散发出芬芳的香皂味。


不用说,在农村庄稼人的眼里,郝红梅是个“洋婆姨”。那些老小光棍们提起她来,就像提起他们永远吃不够的肥猪肉一样谗得直淌口水。许多人都梦想和她睡觉。这一天,红梅在河对面锄她的玉米。


临近中午,她照例和亮亮在地里吃完早晨带来的饭,就躺在凉崖根下睡了。好动的儿子从不睡午觉,他继续到后边那个小土圪崂去完成他的“土建工程”。


红梅躺在地上,用一块花手帕遮住脸,不一会就睡着了。其实,在野地里睡觉从来都是不踏实的。风声,流水声,小鸟的啁啾声,时刻伴随着恍惚的梦境。她常常半睡半醒,心中是牵挂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


她耳边似乎隐约传来锄头在地上刨土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近,就象在身边。


锄地?谁锄地?锄她的地?谁给她锄地?


睡梦中的一连串发问,使红梅醒了。


她睁开眼睛,揭去蒙在脸上的手帕。


她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她看见,老光棍毛蛋只穿件短裤,几乎裸着身子在给她锄地。


他现在已经“锄”到了她身边,眼睛盯着她,咧开嘴只是个笑,手里的锄头接连砍倒了好几棵玉米。


她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一时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毛蛋一把将锄扔下,突然脱掉自己的裤子,张开双臂扑过来搂住了她。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饿狼一般的毛蛋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并且开始扒她的裤子。


她惊恐而绝望地喊叫了一声,抓起一把土挣扎着扬在毛蛋的脸上,毛蛋一声不吭,只管扒她的裤子。


在这危急之时,亮亮听见母亲的哭叫跑过来了。孩子没命地哭着,举起手中的小镢头就在毛蛋的光屁股上砍了一家伙!


毛蛋一声惨叫,爬起来提起自己的裤子大撒腿跑过了小河。


亲爱的儿子用暴力把暴力下的母亲解救了出来。


红梅勉强束住了自己的裤带,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满脸灰土,竟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也不管儿子的哭叫,慢慢爬起来,向旁边那棵椿树走去。她来到树下,解下自己的裤带,在椿树的枝杈上挽结起一个环。她把裤腰别好,就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头向那个高悬的环伸去。透过那环,透过椿树的枝叶,她看见了破碎的蓝天,乱针般飞散的阳光、以及一朵被撕烂的白云……当她把头伸进那个将结束她一生悲惨命运的圈套时,突然看见了儿子糊着鼻涕泪水的小脸。


孩子扬起肮脏的脸,问:“妈妈,你在干什么?”


泪水淹没了她的双眼。她把头从那环中缩回,弯下腰紧紧搂抱住孩子,放开声号啕起来。


午间的山野死一般寂静。轻风吹拂过绿色的玉米林,像千万双小手在挥扬。村中传来一声牛的深重哞叫……三天之中,郝红梅没有出她的家门。


可是,三天之后,我们看见,这不幸的人又出现在了她那块未锄完的玉米地里,小亮亮欢蹦乱跳,继续在打他的小土窑洞。她头上罩块白毛巾,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一声不吭地锄她的地……


在一个满天飞霞地傍晚,有个提着小包的瘦高个青年,从前沟道的架子车路上走来。他趟过霞光染红的小河,来到了这块玉米地,一直走到了她面前。


这是田润生。


对红梅来说,这个人就像从天而降!她说不出话,流不出泪,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世界在一瞬间凝固了。紧接着,天地一齐像飞轮般旋转起来。


亮亮惊恐地依偎在红梅身上——他对任何走近母亲的男人都永远怀着惧怕。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嘴唇颤动着,哽咽地说:“这是……你的爸爸!”


她抱起儿子,幸福地闭住眼睛,投向他伸开的双臂之中……



远在另一块蓝天下的孙少平,根本不会想到,他少年时期的恋人,经历那么多磨难后,最终投身于他同村同学田润生的怀抱。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就他而言,往日那些令人断肠的情思,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不留任何痕迹消失了。而谁能想到,如今命运又把他和另一个同村人纽结在一起?


青青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就说他和田晓霞吧,目前的关系也许仍然是一种云雾难辨的境况。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晓霞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着实使孙少平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和激动。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晓霞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的悲观论断。他永远是这样一种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着现实。这也许是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阶层所共有的一种心态。


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亲爱的晓霞却风尘仆仆到这黑色王国看他来了。


她来了,像一股清风,一缕阳光,一时驱散了他心头缭乱的云雾。在那短暂而美好的日子里,他再一次饱饮了爱情的甘露,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未来。他真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现在,随着晓霞的离去,那种缭乱的云雾又渐渐开始在他心头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变得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虚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实存在了。


在孙少平的想象中,身处都市的田晓霞生活一定是满地鲜花,一片流彩飞霞;转而想想自己,现在仍然是满脸煤黑,一身臭汗,在阴暗的井下牛马般干苦力活。如果没有晓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环境中就会心平气静,用煤矿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乐来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现在,他却不能不从自己心灵的湖水中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搜寻和连结一个飘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飘渺的世界!而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远只是这单调肮脏的井上井下和无休无止的流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种现在还说不来的幻想之中;你必须凝视着你双脚踩踏的土地。大牙湾的一切对你才是真实可信的。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苦,但这里的生活是真正属于你的。你只能在这黑色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别难过,想想看,当初你漂泊黄原,在那样的境况中,你都从没失去昂扬的意志;而现在,正如你已经感受到的那样,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你的机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为吃饭和睡觉而熬煎;你还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话说回来,就是你和她的爱情,也许还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现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自从晓霞离开煤矿后,孙少平就一直纠缠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他对自己和晓霞关系的疑虑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处的地位和境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们也不必过份担心。少平向来具有说服和开导自己的本领;他不会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困顿——直接的结果有时却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对生活更加激发起了热情!


是的,少平每当抬头望见巨塔般雄伟的选煤楼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听火车和煤溜子隆隆不息的喧吼声,他便会忘记焦虚和痛苦,周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扬激荡起来。有时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走出巷道,升上阳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蒙蒙。是啊,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劳动自豪。尽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给这世界带来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只不过,这些满脸黑汗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自己,也不这样想别人。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惯常的事:他们不挖煤叫谁挖呢?而这个世界又离不开这些黑东西……拼命挣扎八九个小时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马马虎虎洗个澡,连那可爱的太阳都不多瞧几眼,就纷纷走向各个黑户区,钻进了那些低矮的窝棚土窑中——那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太阳。他们会安然地坐在小饭桌前,抚摸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腰里束着围裙的婆姨们,就像和丈夫久别重逢似地温柔亲热,殷勤地侍候他们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后暖好被窝,周到地给他们性的体贴和关怀。作为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煤矿工人的妻子,这就是她们的天职。矿工们正是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中,重新恢复了力量和勇气,再一次唤起庄严的生活责任感,几个小时后,又穿上冰凉肮脏的工作衣,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到地层深处……没有家室的光棍们,只好到职工灶上狼吞虎咽吃喝一顿,然后大部分人都回到集体宿舍,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蒙头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矿区无所事事地乱串一通。他们有时会蹲在二级平台食堂外的墙楞边,永不厌烦地观看下面小广场上的人来人往。特别是碰巧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那这一天就算是交了好运。看女人不犯法。看!直要把你看得连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个马趴!


在煤矿这个大世界里,什么人也有,什么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像军队一般严格,在另外一些方面,它又散乱得无边无沿。有人勇敢地流血牺牲,有人却在偷鸡摸狗;有人栽花种草,有人却看哪里干净便故意把哪里弄脏;有人学英语,有人说脏话,即是同一个人,有时候会把事干得叫你肃然起敬,有时却又叫你哭笑不得,甚至使你讨厌和憎恶。这是一个奇特的生存部落。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高尚与粗俗,新的与旧的,全都混杂并存,并织在一起。


当然,煤矿看起来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乱,但实际上任何生产单位都又很难和它严密的秩序相比。矿务局总调度室对全局二十几个矿井下面成千上万人的劳动,每时每刻都了如指掌。局长本人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能直接和某个掌子面上的班长通话。这是一张联络紧密的大网,即使某个最小环节的失误,也会引起全局的震动。


别以为乱就会失去秩序——你去看看蜂房里的情况就明白了。


但煤矿终究是煤矿。对于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人来说,除过在生产岗位上按章作业,生活中就大都得靠自己管自己了。人是这么多,劳动又这么沉重,谁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或不应该怎样生活?当然,要是你犯了法,公安局会来找你的。


对于大部分矿工来说,劳动,赚钱,睡觉,把自己的小窝尽量弄合适一些,有精力的话,再去看一场电影,这就够满足了。


但孙少平无法长期忍受这种生活,他慢慢开始为自己找点另外的事,以弥补他精神上的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学习。前不久,他曾经对晓霞谈起过他的抱负——准备将来报考煤炭技术学校。


晓霞走后不久,他就满怀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激情,四处奔波着,终于找全了过去高中时的数、理、化课本和一些参考书。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上学的时候,基本没有学什么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家中生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而迅猛发展的生活进程又对人的知识提出了严厉的要求。被贻误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选择: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在职进修”的道路。好在国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处在开办”电大”、“业大”和“自修大学”,为这些人创造学习条件。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正当孙少平沉缅于各种公式、定理和化学分子的时候,晓霞的一封信却把这一切打断了。


这封信看起来和往常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谈东论西,也同往日一样表达了她对他的炽热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隐约地提到和她一块工作的一个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什么中央某个“老”的后人等等……一刹那间,少平感到就像一块矸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眼里火星乱飞!


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过矿区,而又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胧迷茫的;矿区各种建筑物象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的井架倾斜了;不是天轮在旋转,而是整个天空在旋转。


“天啊……”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着铁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矿区,已经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着嘴唇,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的情景。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日的角色。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


你会被淹没吗?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沦!


不,你仍应该挣扎着前行,你对这件事本来就忧心忡忡,并且早已做过悲剧结局的判断。那么,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有什么不好?你仍然应该是你!你说呢?他伤感地问自己。


是这样!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既然或早或迟总有这么一天,也许的确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从这方面走入极端以后,又不由回过头来惦量她在信中所说的另外的话。是呀,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也许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应该相信她吗?


他立刻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不是对晓霞,而是对他自己。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别再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阳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孙少平在苍茫的暮色中转过身来,怀着痛苦的失落感,沿着铁道旁空荡荡的小土路,向矿区走去。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他一边走,一边抬起肿胀的眼皮,看见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灯光。


他过了冷冷清清的小火车站,不由从旁边拐上山坡,向师傅王世才家走去。现在,也许只有那个亲切的院落,才能给他一些抚慰。


真的,走进师傅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少平立刻被一种温暖的气息所包裹。惠英一边责怪他好长时间不来吃饭,一边麻利地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给少平讲起了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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