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下)第三十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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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养活儿女们长大,孙少安还是有信心的。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的责任远不止于把孩子喂饱;他应该有所作为,使孩子在生活中感到保护他们成长的人是强大的,并为自己的父亲而感到自豪!他绝不能让他们像自己一样,看着父母的愁眉苦脸长大。他的虎子和燕子,无论在体格上,精神上和受教育方面,都不能让他们受到委屈和挫伤——这是他自己苦难生活经历所得出的血泪般的认识!
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取决于他倒究能在这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上以什么样的面貌来生活。
唉,就眼下这种灰样子,孩子照样得跟上他倒霉!他已经感到,马上就要上小学的虎子,这一年来看见他和秀莲愁眉不展,也懂得为他们熬煎了。是呀,他自己到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多少事;当时家庭悲剧性的生活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孙少安万分痛苦!万分焦急!他是一个有些文化的人,常常较一般农民更能深远地考虑问题。正因为如此,他的苦恼也当然要比一般农民更为深刻……庄稼大头收过之后,少安有时也去石圪节赶集。他既去散散心,也在那条尘土飞扬的土街上出售一点自产的土豆和南瓜,换两个零用钱以头回日常用的油盐酱醋。债务是债务,每一天的日子还得要过呀。
这一天下午,他提着煤油瓶从石圪节蔫头耷脑往回走。在未到罐子村时,从米家镇方向开过来的一辆大卡车,突然停在了他身边。驾驶楼里即刻跳出来一个人,笑嘻嘻地向他伸出了手。
少安马上认出,这是他在一九八一年原西县那次“夸富”会上认识的胡永合。
他赶紧把油瓶从右手倒在左手,握住了永合的手。永合早已是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少安和他虽交往不多,但两个人已经算是朋友了。在他开始销售砖的时候,正是永合对他进行了做生意的“启蒙教育”。他不仅感激他,也很佩服柳岔乡这个大能人。
“我路过你们村,发观你的砖场不冒烟了。怎?你又搞什么大生意去了?”胡永合笑着问他。
“唉……”孙少安有点羞愧地长叹了一口气,“还搞什么大生意呢!就那个小砖场,也倒塌了!”
“怎?”胡永合一脸的惊奇。
孙少安便一边叹气,一边简单地给他说了说自己的灾难。胡永合听后,嘴一撇,说:“这算个屁事!你这个人到如今还不开窍。我原来还以为你很有两手哩!你说,难处在什么地方?”胡永合口大气粗地问。
“这还要问哩!主要是资金嘛!”少安对他的朋友说。“要重新上马得多少?”少安看出。
胡永合似乎要对他慷慨解囊了。他在疑惑之中不免精神为之一振说:“大概得四千块……”
“我知道哩,你这样情况,在咱县贷款是确有困难!”
少安听胡永合这么一说,心里马上又凉了半截。“不过,”胡永合紧接着话茬,“我在原北县认识个朋友,先前我在那个县有点小生意,不愿倒腾本钱,想让他在当地给我贷三千块款,他一口就答应了,他已经在银行里说好了这笔贷款,后来我又决定不做那点生意了,主要是利太小,划不来……这样吧!我给那人写封信,你去把这笔款贷了。你看怎样?”
孙少安一下子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握住了胡永合的手,说:“哈呀,等于救了我一命!”
“按你说,还短一千块。这你自己再想点办法。”“这不怕!我能想办法。”
胡永合对驾驶楼的司机说:“把我的皮夹子拿下!”
那位显然是永合雇用的司机,象卑恭的仆人一样赶快把一个大黑人造革皮夹拿下来,双手递到胡永合手里。
胡永合就趴在汽车头的铁皮盖上,用核桃大的字写了一封语句不通、勉强能看得懂的信,交给了孙少安,让少安拿着到原北县去找他的那位生意人朋友。
孙少安感激地收起了这封信,硬拉扯着让胡永合掉转车头,到他家去吃一顿饭。但胡永合说他还要忙着赶路,即刻钻进了驾驶楼,象救世主一样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就坐着汽车跑得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孙少安提着油瓶,手里捏着那封信,高兴得象傻瓜一般在公路上独自笑了起来。
他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意外地碰见了胡永合,并且意外地得了这位财神爷的帮助。他感到,生活或许又将发生新的重大转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黑暗也应该有个尽头了!
孙少安不由放慢了回家的脚步。这件似乎从天而降的事情,使他的脑子又极大地活跃起来。
他一边走,一边思前想后,象运动员进入了竞技场,精神高度紧张而又高度兴奋。由于转机出现得太突然,使他的脑子有点混乱不堪,许多具体要进行的事急忙想不清楚。但这混乱无疑建立在一种乐观的基调上;他甘愿当一会甜蜜憨汉!
他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罐子村。
本来,他原先已想好要上姐姐家去看看他们的情况——秋收大忙季节,二流子姐夫又常年不在家里,姐姐肯定有不少困难在等他和父亲去解决。可是,现在,他却忘了上姐姐的门……他已经走到了双水村的村头上。
这时他才发现,太阳也落山了。暮色中,村庄上空飘浮着一团一团的炊烟。
凉嗖嗖的秋风夹带着五谷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噢,只要人的心情好,就会倍感秋天的傍晚有多么迷人!多么美妙!
孙少安不由兴致勃勃从公路上转到了他那败落的砖场。
一种突发的激动使他忍不住背抄起手,挺起胸脯,象一位精神焕发的将军巡视战场一样,挨个巡视了他的每一个烧砖窑。然后,他又揭开油毛毡,查看了每一件机器。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熊熊的光光和蘑菇云一般的浓烟……好,一切都将重新开始;他要再一次在双水村发出压抑了一年的吼声。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提起那瓶煤油,嘴角浮着一丝笑意走进了家门。
敏感的妻子发现他今天精神状态不同以往。还没等她开口询问缘由,他就激动地向妻子叙说了路遇胡永合的情景。秀莲大喜,把端上炕的饭盘收拾下去,重新到锅灶上给他另做了一顿好吃喝。
这几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象绝症病人突然有了生还的希望,兴奋从心里一直洋溢到了脸上,乌云在急速溃退,云缝中露出了碧蓝的天空,射出了太阳金箭似的光芒……只不过,双水村的人现在还没有觉察到这对夫妻情绪上的变化。少安和秀莲只把这件事对父母亲说了。眼下还没有什么值得向外人夸耀的资本;他们只能等去外县把款贷回,使砖场重新开张,用事实向双水村说明他们已经从泥潭中走出来。
秀莲在为丈夫做出门准备时,向他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次重新开办砖场,关键是要请到一个很有技术的师傅。如果这问题解决不好,将必定会雪上加霜,他们永世也别想再翻身!
少安十分感激妻子的这个重大提醒,用他二爸孙玉亭的语言说,秀莲已经在“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了。”他的确成了他在事业上的“总参谋长”。
妻子说得对,上次正是那个吹牛皮的河南卖瓦罐师傅造成了他的大灾难,再要开办砖场决不能重蹈覆辙!
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个河南人——他最初用的那位烧砖师傅——听说他如今在米家镇周围一个村庄干活。他要设法把这位师傅请回来。他们相处多时,关系很融洽;他的技术也是呱呱叫的。少安还想,等砖场重新上马,他不能再只顾跑着搞推销,办外交;他要认真跟这位师傅学各个环节上的技术,而且要搞精通。这样,万一师傅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就直接可以上手——跑外交到时能另想办法哩……所有这些还都是后话。要等到他把那三千块款贷回来,另外再筹借一千块钱,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几天以后,少安就一身“农民企业家”的装扮,从家里起身到原北县办那三千块贷款。因为这是去外地办事,要显出一点“气派”来,秀莲出主意给他买了一顶鸭舌帽,还把那个带带的黑人造革大皮包,换成了箱式手提包。另外,皱巴巴的西装口袋上,别了一支钢笔,笔帽在胸前银光闪闪,这副模样,看起来完全象个生意十分红火的“企业家”了。孙少安兴致勃勃走向了外县……这个时候,孙玉厚老汉却心神不宁地走出走进,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老汉焦急地等待铜城二小子的一封信。
少安两口子并不知道,他们的父母亲也在为他们砖场重新上马而处于无比的焦灼之中。
说实话,当孙玉厚老汉听说儿子的砖场又有指望,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激动得乱跳弹哩。
儿子的砖场例塌到现在,一年时光中,玉厚老汉的头发完全急白了。归根结底,儿子的灾难,也就是他的灾难。虽然他们已经分了家,可他们永远是一家人啊!他当年坚持分家,还不是为了让亲爱的儿子过好光景?
儿子决定扩大砖场,弄了村里一群人来干活,还搞了那个铺排的“点火仪式”,老汉当时害怕得浑身索索发抖,他心中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惧。结果,他在冥冥中的恐惧眼看着变成了事实,灾祸劈头盖脑就压下来了……砖场垮了,他早年间就未能给儿子帮什么大忙,甚至连累了孩子半辈子,现在,孩子有了这么大的灾事,他只有干着急而给他们凑不上一点劲!
在他的一生中,没有哪一年比这一年更难熬了。没有!无论是当年给玉亭娶媳妇,还是那年女婿被“劳教”,比起儿子的这场灾难,那都是些屁事!
一年里,他常常愁得整夜合不住眼。少安他妈也一样,说起这愁肠,就忍不住落泪。老两口只能相对无言,长吁短叹,他不知在心里祈祷过多少次,让万能的老天爷发发慈慈,把他儿子从灾难中解救出来。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少安虚岁二十四“本命年”没有系避邪的红裤带,才引起了这场灾祸?完全可能哩!唉,儿子说这是迷信,没当一回事,结果……
现在,当儿子告诉他说能在外县贷三千块款后,孙玉厚老汉立刻感到,儿子“本命年”未系红裤带所遭受的命运的报复可能要结束了。是呀,已经一年了,那惩罚也该有个完结。
不用说,玉厚立刻高兴起来,他的高兴倒不全是因那三千块钱;是基于他判断有关“红裤带事件”引起的命运之罚已经结束。
他年纪越大,越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掌握着尘世间每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掌握着大自然的命运。比如,为什么土地说冻住就冻住了,而说消开就消开了呢?
不论怎样,只要儿子能翻身起来,这就叫他心花怒放;连走路时两条腿也感到突然有了劲。
他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即是贷回那三千块钱,还缺一千块。不怕!这一千块钱他手头有!
自从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几乎月月给他奇钱。除过买化肥和其它零七碎八,他现在还积攒了一千元。当然,少平不只一次在信上叮咛,这钱是让他攒下箍新窑洞的。他也准备按少平说的办,原打算今年冬天就打石头,过年动工在现在住的那孔窑旁边箍两孔石窑洞,捎带着再给这孔旧窑接个石口;这样,一线三孔窑。就是一院满不错的地方了。
可是现在,他决定要把这一千块先给大儿子垫上,让他把砖场重新弄起来再说。他知道,少安在其它地方再筹借一千块钱也不容易啊!娃娃屁股后面已经欠一堆帐债,谁再敢给他借钱!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和少安妈商量了这样事。
少安他妈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口就答应了!
但问题是,他还要征得少平的同意——这钱实际上不是他们的,是二小子的。虽说他相信少平肯定会同意把这钱给他哥先垫着用,可总得要娃娃亲口吐一句话。儿子已经大了,做老人的就应尊重他们。他和老伴这两年对孩子的称呼也变了;再不叫“安安”、“平平”或“香香”这些昵称,当面时改叫他们为“虎子老子的”、“虎子他二爸”和“虎子他二姑”这些对大人的尊称……在少安和秀莲说了能在外县贷款的第二天,他和老件就说好了给儿子这一千块钱,接着他马上给少平写信,以便征得他的同意,把钱先转交给他哥使用。
顺便说一说,孙玉厚老汉没像往常那样让他弟孙玉亭写这封信。
老汉狡猾地想起,少安还欠贺凤英的五十块工钱,要是玉亭知道少安手头有了钱,说不定会戳弄着让贺凤英向少安讨债去哩。哼!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看不见我娃的一点死活!兄弟和儿子相比,他当然更亲自己的儿子!
这样,玉厚老汉经过一番盘算后,便趟过东拉河,在二队原来的饲养院找到了小学教师金成——原来学校的窑洞因田福堂那年打坝炸山震坏了,因此搬到了这个当年喂驴拴马的地方。他口授内容,让金成给少平写那封信。老汉当时想,金成父子有的是钱,不会为他有一千块钱就大惊小怪,传播的满村刮风下雨。再说,人家父子都是正相人家,不会干这种事……
现在,孙玉厚老汉正神不守舍地等待少平的回信。同时,他也担心:少安能不能在外县贷回那三千块钱来?几天之后,少平的回信到了。
和老汉的预料一样,懂事的娃娃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还说如果紧急,让他哥直接写信给他,他还可以在周围矿工中再给他哥转借一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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