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下)第三十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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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几天之后,少平的回信到了。
和老汉的预料一样,懂事的娃娃满口答应了这件事;还说如果紧急,还让他哥直接写信给他,他还可以在周围矿工里再给他哥转借一些钱。
老汉心里想:这可再不敢了!怎能再逼得让二小子也欠债呢?
孙玉厚老汉立刻又跑去找到金成,给少平写信说,这里都好了。千万不敢再借人家的钱;这几个月里,也不要给家里寄钱了。老汉还在信上询问;他不是说夏天要回一趟家吗?为什么又没回来?
巧的是,少平的信刚到的第二天,少安也从原北县回来了,儿子前脚刚进门,玉厚老汉后脚就跟着进来,赶忙问:“怎样?”
“贷到了!”儿子高兴地说。
“多少?”他问。
“三千。”少安说。
“还得另转借一千块……”秀莲补充说。
“这一千块钱我给你们拿来了。”
玉厚老汉说着,便从衣服大襟的口袋里颤颤巍巍拿出了一捆子人民币,放在儿子家的炕席片上,他的钱从来不存银行,都在粮食囤里埋着,手伸进去就取出来了。
少安和秀莲看着父亲和炕席片上的那一捆子钱,都呆住了。
少安似乎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说:“爸爸!这钱是少平给你们箍窑的,我们怎能使用呢?”
“本来,我应该领料着给你们营造地方。一来少平执意不让,说要一个人负责为你们箍窑;二来我也忙忙乱乱,紧接着又出了事,因此,至今没能为你把新地方建起来,心里一直很难过。现在,少平已经把箍窑的钱攒得差不多了,我们怎能拿这钱办砖场呢?爸爸,你把钱拿回去。我欠缺的,由我来想办法。再说,我们不言不传用了这钱,也对不起少平……”
“少平已经回了信,叫你们用去。还说有困难,叫你们给他写信,他还可以在煤矿给你们转借……”玉厚老汉把钱拿起来,揭开对面的小木匣,给他们放了进去。
少安背过脸,久久地站立着没有说话,眼里不由旋转起两团泪水。他深深地感激亲爱的父亲和弟弟,秀莲也在锅台那边用围裙揩眼泪。他们再一次感受到了骨肉深情;同时为有少平这样强有力的弟弟而无比骄傲!是呀,有什么必要灰心丧气呢?孙家有的是力量!他们还有一个让整个东拉河流域都羡慕的妹妹——她正在中国最“高级”的学堂里念书哩!孙少安立刻感到身体轻盈得象能飞翔一般。他马不停蹄,调头向北,到米家镇去打问先前给他烧过砖的河南师傅。
他很快知道了这个人的下落——就在镇子北头的那个村子里。
在穿过米家镇红火热闹的集市时,他还没忘了到那个铁匠铺的门口停留了片刻。那年他给队里的牲口治病,晚上没个住处,曾在这铁匠铺过了一夜——也是一个好心的河南师傅让他在这里留宿的。铁匠铺仍然锤声叮当,火花飞溅,但不再是当年那两位师傅了。
孙少安穿过街道,在那个村子里很快就找到了他原来的烧砖师傅。巧的是,这师傅正好要在这里结工。但不巧的是,他准备拾掇着回河南老家去呀。孙少安几乎央告着求他,让他再为自己帮一段忙;哪怕几个月都行。他为了打动师傅,还详细给他叙说了他近一年来的悲惨遭遇。
这位河南人终于被他说动了心,跟着他返回了双水村。
孙少安接着又跑到石圪节街上,雇用了外村的几个农民来当小工。本村人他不敢再雇用,而且眼下也没人再来为他干活——干过活的工钱到现在还都欠着哩!
秋天的一个下午,双水村南头又响起了制砖机轰隆隆的吼叫声——这声音已经整整沉寂了一年。
双水村的人再一次被震惊了!谁能想到,滚到黑水沟里的孙少安怎又爬蜒起来呢?
是的,他又站起来了。尽管他已碰得头破血流,却再一次挣扎着迈开脚步,重新踏上了创业的征程。人,常常是脆弱的;但人又是最顽强的!
十天之后,第一批砖窑开始点火。
滚滚的黑烟凶猛地冲天而起,再一次笼罩了南面的天空。双水村人不得不又一次把目光移到了这里。
孙少安和他的砖场,重新成了全村人议论的话题!
当然,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还在继续说着。不过,他们一边说着,一边不安地瞧着南头那一片翻滚不息的黑烟。至于那些少安还欠着工钱的村民,都眼巴巴地盼望他起码能烧成几窑好砖,把他们的工钱开了——这点钱对他们是那么重要!孙少安和贺秀莲兴奋地忙碌着。
秀莲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但仍然门里门外不停地操持;既做好多人的饭,还要到砖场去忙丈夫忙不过来的事,即是帮不上手,她也要转着为丈夫发现漏洞,以防再出现什么意外的闪失。但是,第一批砖还没烧成的时候,他们便又面临着一场严重的危机——当然,这倒不是砖又烧坏了。
这一天,原北县为少安贷款的胡永合的朋友,突然赶到了他门上,让少安立刻还那三千块贷款!
原来,少安刚离开原北,当地就有人把永合的朋友告下了,说他贷的三千块钱是给外县人的。这个县农业银行的领导大为恼火!如今钱这么缺,本县贷款都很困难,怎么能让外县人把钱贷走呢?他命令下面的人立刻把这笔贷款追回来。胡永合的朋友和孙少安并不认识。他不会把这笔钱替他还了,因此便赶到他家,让他马上想办法,声称绝对不能赶过五天!
天呀!这不是要他的命吗?这么短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筹借这三千元呢?他正因为借一年钱借不下,才到外县贷这款呢!
孙少安急得快要发疯了。妻子一边用好吃好喝款待那位讨债的外县人,一边安慰丈夫说:“甭急躁,咱想办法。要不,让我再回一次柳林,让我爸和姐夫打掇着为咱借……”“上次借人家的钱还没还哩!”少安头搭拉在胸前,丧气地蹲在脚地上用手抠鞋帮子。
“要不,你再到县上跑跑,找他周县长去!”秀莲又出主意说。
孙少安觉得,妻子这主意倒有点门道。也许他只能找周县长解决他的困难。上次周县长不在县里,他希望这次起码能见到他。
亲爱的秀莲腆着大肚子,把他送上了去原西的公共汽车。临上车前,她一再给他宽心说:“你放心走你的。砖场的事和那个要债的人,都有我应付哩!不管怎样,咱们的砖场又起来了。你千万不能灰心……”
少安在妻子如此热忱的鼓励下,羞愧自己白算个男子汉了,他立刻打起精神,跑到了县上。
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出奇地顺利!周县长不仅在县上,而且马上就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三言两语就和县农行说妥了这件事。
少安兴奋得走路都有点失去了平衡,像他二爸一样绞着两条腿赶到农行,很快贷出了三千块钱,赶天黑就返回了家中……
坚冰打碎,一河水全开了!
第一批成砖呱呱叫出窑后,三天内就销售一空。欠村中所有人的钱马上还清;山西柳林妻哥那里的借款也立即寄还了。
这个塌垮了的砖场在接受了失败的教训之后,第二次起飞便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一九八三年底,孙少安就还完了银行两次大笔贷款的全部本息。砖场生产逐步进入了满负荷运行。当一九八四年开始的时候,盈利就滚滚地进入了孙少安的腰包……
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也将继续繁衍和发展,直至遥远的未来。可是,生命对于我们来说又多么短暂,不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将会走向自己的终点。死亡,这是伟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的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自然法则的胜利……是的,如果一个人是按自己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有什么遗撼,活着的人也不必过分地伤痛。最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是,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却猝然间凋谢了。
人类之树谁知凋落了多少这样的花朵。冷落成泥,只有香如故……
美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
是的,美丽。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
瞧,又是春天了。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矿区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小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的春风中飘飞。矿医院后面的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支眷恋往昔的歌。
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
象通常那样,他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而立。
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
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就是向他飞来了。
他久久地躺着,又像往日那样,痛不欲生地想着他亲爱的晓霞,思维陷入到深远的冥想之中,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无数桔红色的光晕在这缤纷中静无声息地旋转。他看见了一些光点在其间聚集成线;点线又组成色块;这些色块在堆垒,最后渐渐显出了一张脸。他认出了这是晓霞的脸。她头稍稍偏歪着,淘气地对他笑。这张脸是有动感的,甚至眼睫毛的颤动都能感觉到。嘴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像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对了,是古塔山杜梨树下那次……他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来。不然,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了。无论怎样无声地喊叫,那张亲爱的笑脸随着色块的消失,最后消失在了那片缤纷之中……
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失了。天空,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
不久以后,孙少平出人意料地被提拔为班长。不过,不是在他原来干活的采煤一班,而是到采煤二班去当班长。这个班老工人很少,大部分是新招来的协议工。
协议工可不是好领导的!他们一般合同期为三年,仍然保持农民身份,只不过在煤矿赚三年工资罢了;因此,很多人对煤矿没什么主人翁感,反正三年后就又得回去当农民,能混着赚几个钱就行了;别说为煤矿舍命,最好连一点皮也别擦破!
副区长雷汉义竭力推荐他当这个班长。理由倒不全是他吃苦精神强,而主要是说他能打架,可能帅住这群踢腿骡子。区队其他领导都同意。也是!没有一种膘悍性,就别想当班长——这向来是煤矿选择班长的传统条件之一。孙少平要调到采煤二班当班长的决定宣布后,一班的人倒都觉得十分正常。这小子是当官的料,大家心服口服。
只是一班的蛮汉安锁子找区长哭了一鼻子,说他要跟少平到二班去当斧子工。锁子被少平一顿老拳饱打之后,倒打成了真正的师兄弟。这个笨熊一样的家伙,现在舍不得离开孙少平,他感到跟上少平既不受气,又很痛快,也不会被人捉弄——尽管他常捉弄人,但又生怕别人捉弄他;要是井下被人捉弄可不是开玩笑的,常常意味着你得多流汗,甚至一个恶作剧就得让你出点血!
少平也对这个愚兄有了些感情。在他的请求下,安锁子如愿以偿跟他到了二班。当然,安师兄干活时为他卖力是没有疑问的;同时还可以帮他在掌了面上“镇压”某些调皮捣蛋的协议工。当班长没几个好斧子工相帮,你就别想完成生产任务!
这煤矿上的班长和军队上的班长一样,实际上不是个啥官,只是个“上等列兵”罢了。同样,又像军队上的班长一样,总是在最激烈的前线冲锋陷阵——这意味着要带头吃苦,带头牺牲。
人数上,煤矿的班可比军队上的班大得多。孙少平领导的二班就有六十多人。其中协议工占了百分之八十。他们就像部队刚入伍的新兵,需要锻炼才能适应战斗的要求。这无疑给班长增加了大量的工作负担。
孙少平是个有文化的人,因此他尽量使自己把班长当得文雅一些。但在井下这种紧张激烈,时时充满危险的劳动环境中,他一急,也不由满嘴脏话,骂骂咧咧。不过,他在实际工作上很能体谅和关照人的态度,渐渐赢得了本班矿工们的尊重。权威是用力量和智慧树立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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