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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下)第四十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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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   遥 

演播:李野默

顾先生号完脉,让他把舌头伸出来。老先生探头瞧瞧,说:“你到镜子前看看你的舌头。”


张有智在镜子里看见,他的舌头竟黑得象一块焦炭。他大惊失色地问顾老:“这是不是不治之症呀?”老先生笑了笑说:“你不要紧张。这是恶热所致。象你这样的好身体,根本不敢大补。我刚才看了小杨给你开的方子。他弄错了。你先前感到四肢无力,吸气不畅,主要是活动太少,且又过食……俗话说,黄莲治好病无功,人参吃死人无罪啊……”先生说着,便给他开好了方子。


张有智接过方子,大吃一惊。顾老的方子只有两味极普通的药:生地五十克,硼砂零点五克。


虽然药只花了二角八分,但第一剂药下肚,那发绿带黑的粘痰就接二连三地吐出来了!


张有智兴奋得暂时忘记了免职一事,跑到没人的马路边上,痛快地吐出一口又一口浓痰,然后蹲下百感交集地看半天。这该死的痰啊!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他吐出来的确实是痰,他竟然把最浓的一口吐在了路边一根水泥电杆上。直到以后几天,他还不止一次到这根水泥电杆前来“欣赏”那堆脏物。


这一天,他感到身体不错的时候,门里进来一位穿西装的人,笑嘻嘻地说:“张书记,听说你病了?”


张有智认出这是柳岔乡闻名全县的“农民企业家”胡永合。这个曾经给他送过一根特别好的“高丽参”和其它一些东西。


“我已经不是什么书记了!”张有智让他坐下,问:“有什么事哩?”


胡永合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


接着,这位“农民企业家”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准备和省电视台合拍《三国演义》的事,又天花乱坠说了一通。“好事嘛……”张有智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不管事了,你去找周文龙和马县长谈谈……”


这时候,胡永合从黑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五盒高级滋补品“人参蜂王浆”要给书记留下。


张有智一看见“人参”二字,就象看见了毒蛇,恐怖地手一摆:“你拿走!赶快拿走!以后再不准搞这一套!”


胡永合见书记是这个态度,一下子慌了。他盘算,这人大概是刚被免了职,心情不好才对人这么不客气。以前……唉,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胡永合赶忙收起“人参蜂王浆”,有点狼狈地退出了张有智的家门。


但不屈不挠的永合马上决定去找马县长汇报他的“事业”;他一定要让县上更加认识他是个人物。尽管周文龙是正县长,但他决不会去找他。这小子当年在柳岔当主任,说他搞投机倒把,组织人批判过他好几次。哼,这号“四人帮”分子还当县长哩!


胡永合和马县长同样是熟悉人——他也曾送过他一根“高丽参”和几瓶真假难辨的茅台酒。


当胡永合走进马县长的办公室时,马县长正和几个中层领导人谈话。他先让他坐在椅子上等一等。


常务副县长马国雄虽然年龄比张有智还大一岁,但看起来精神和过去一样昂扬。他身体肥壮,红光满面,穿一身深蓝带条纹的西装,还结着个领带,看起来满象个“改革型”干部。国雄即是在办公室里也戴着墨镜,观者只能看见他的一张阔脸和一口结实的白牙。


办公室里的几位中层干部分别是:县乡镇企业局局长徐治功;城关镇镇长刘志祥——此人曾在柳岔当过周文龙的副职,胡永合也认识。另外一个是石圪节乡乡长刘根民。


这几个人是和马县长商谈关于省城合资搞土特产销售中心的。


本来,由乡镇企业局徐治功出面撮合,城关镇和石圪节乡准备联合在省城租二亩地皮,搞个土特产销售中心。但马国雄知道后,硬要在县上也插一手;将来盈利,县上要从中抽三成。


乡镇抗不过县政府,只好委屈认了帐。


现在,这几个人商定,明天就动身去省城洽谈租地皮的事。


临毕,马国雄指示:刘志祥和刘根民都跟徐治功坐乡镇企业局的吉普车;县政府那辆小车要拉他和他的老婆娃娃。本来那点事不需要马县长亲自跑一趟省城——他主要是想借机会带家属之逛一回大城市。


事情说完后,那三个中层领导就告辞了。


胡永合马上把张有智拒绝接受的五盒“人参蜂王浆”掏出来,放在马县长的办公桌上。


马县长没有拒绝。他眉开眼笑将五盒“补药”放进了他的文件柜。


胡永合又把一条“良友“烟搁在马县长文件柜后面的小桌上,这才把拍《三国演义》的事向他吹了一遍。“好!好!好!”


马国雄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我看你能当咱们县的文教局长哩!”马国雄接着又抬举这位“农民企业家”。


“怎不能当?共产党的官,给了谁,谁就能当!”胡永合狂妄地说。


马国雄竟然点头表示同意胡永合的看法。


也是!他本人不就是一个证明?


寒露前后,大牙湾煤矿周围的山野,许多乔灌木的树叶就开始发红了。这时间,满山遍野如同花团锦簇般艳丽。大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到处都象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雨季结束后,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苹果在枝头如羞涩的少女露出红艳艳的笑脸。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到南方寻找温暖去了……这样的大好时光常常使人不由生出许多莫名的激动来。


孙少平上井以后,如果是白天,他总会迫不急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中。


他面对满山红叶,回首往事,默想未来。或驻足停立林间小路;或踽踽漫步于溪流河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想流泪又想唱歌……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如同战场一般的井下上来的。


噢,他现在看起来不象个煤矿工人,倒象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不必指责一个煤矿工人会产生如此的情调,尽管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粗笨笨,有时候还说脏话,但在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外人所不了解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理情感呢?


孙少平在这红叶如火的山野里想了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这也正如诗人们通常所具有的那种情况。


不过,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象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神的沐浴。


他的心情因此而格外地好。


最近,生活中还有些值得高兴的事。他已经被命名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过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重。他看重的是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


另外,他最近分别接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已经修建好了。哥哥还在信中详细描绘了这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反应”。


他激动得一次又一次想象那地方。只有象他一样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才能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激动;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


现在,老人们终于住进了新窑洞,这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少平也从家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已经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正到了红火处;而嫂子违反目前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个小侄女,取名为燕子……妹妹兰香也来信了,说她和那个叫吴仲平的同班同学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说她还去了男朋友家,他父母都待她很好云云。少平只是没想到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不过,他既没感到“荣幸”,也不为兰香担忧——他的妹妹谁的儿女也配!


他当即决定,给妹妹每月寄的钱再加十元。他知道,妹妹有了男朋友,也就有了社会交往,总得多些花费。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不知她懂不懂这一点?她会懂的!他想。


几天以后,他便以“青年突击手”的身份,到铜城去参加了那个表彰大会。会议只开两天,他也没认真参加,而到街上逛着看能给明明买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明明也习惯了他的“习惯”。每次只要他从外面回来,他首先就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说着便自己动手在他提包或衣袋里翻起来,惹得惠英嫂常怨他给他惯下了“坏毛病”。这没办法。他和明明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感情。说实话,他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让少平高兴的是,他在广东来的一个小商贩手里买到了一个香港出的儿童书包。这书包式样新颖不说,面料是十分考究的丝绸,有一种波光闪闪的细腻质感。他同时也买到了明明嚷嚷了多时的彩色铅笔。另外,他还给“小黑子”买了个铜铃铛。这也是明明盼望已久的东西;他说人家孩子的狗脖项里都拴这么个铃铛……会议开完以后,少平就满意地带着他给明明买的礼物,以及局里奖给他的奖状和其它奖品,回到了矿上。


到大牙湾正是中午刚吃完饭的时光。他知道他的班是晚上十二点下井,现在人都在地面上。


他先找到他的师兄兼下属安锁子,问了他走后这几天的生产情况。安锁子说都好看哩,就是他把一个协议工在掌子面打了一顿。


“谁叫你打人哩?唉,你呀!”少平抱怨他的师兄。“那小子头茬炮放了,还在回风巷里睡觉,我就……嘿嘿……”


“打得重不重?”少平着急地问。


“不怎重。鼻子口里流了点血……”安锁子龇着牙不在意地笑了笑。


“能不能再下井?”


“怎不能?澡堂里还给我巴结了一根带嘴纸烟哩!”


孙少平也就没理管这事。井下不好好干活,挨几个耳光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先回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就匆匆向惠英嫂家里走去。他没有吃午饭;惠英嫂肯定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捺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名——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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