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一匹藏在国外博物馆里的中国名驹
这幅画作是唐玄宗、后主李煜、乾隆的心头爱，在国内流传有序。
直至上世纪30年代流出国门，它成了爱国收藏家张伯驹的心头痛。
它是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馆藏的最著名的中国古代绘画之一。
2015年，大都会博物馆为庆祝其亚洲部成立一百周年，举办了盛大书画展，这幅画便是第一期展览中的第一件展品。
它叫《照夜白图》，被收入了不久前出版的“中国历代绘画大系”之《先秦汉唐画全集》第一卷。
撰文 | 李程
△2018年12月，《先秦汉唐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阶段性成果首发式。
《照夜白图》的内容很简单：一根柱子和一匹被拴在柱子上的马。
马首昂起，鬃毛飞扬，两目圆瞪，鼻孔张大，咧着嘴，它似乎在喘气、嘶鸣；马的前蹄抬起，又似乎在腾跃、在挣扎。
这大概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马，不甘被束缚，要奋力挣脱缰绳绝尘而去。
画家韩干用简练、细长而充满弹性的线条描绘出马匹浑圆的身体，在线条的一侧用淡淡的墨色微微晕染，健硕的肌肉跃然纸上，富有立体感，让人觉得动感十足。
△唐，韩干《照夜白图》，纸本设色，纵30.8厘米、横33.5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这匹马名叫“照夜白”，这个神奇的名字让人不禁遐想它雪白的毛色闪闪发光，甚至能将黑夜照亮。
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为它起的英文名字也很有趣：Night-Shining White。翻译准确又不失韵味。
1200多年前，“照夜白”从西域走向长安。天宝三年（744年），唐玄宗将西域大宛改名为宁远，并将义和公主嫁给宁远国王，宁远国王则向唐玄宗进献了两匹“胡种马”，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汗血宝马”或“天马”。
玄宗十分喜爱这两匹马，分别给它们起名为“玉花骢”和“照夜白”。
△《先秦汉唐画全集》中的《照夜白图》
唐代开国，实行兴盛的马政，养马之风盛行。从唐太宗到高宗麟德年间，陇右官马达七十多万匹。
唐前期帝王也多钟爱名马，比如伴随太宗皇帝南征北战的昭陵六骏：“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
△昭陵六骏之飒露紫，复制品。六骏中的“拳毛騧”“飒露紫”现藏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其余四骏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玄宗时期，社会富足、生活安定。远离了征战的唐玄宗则更喜爱策马游猎、纵情嬉戏，“照夜白”曾载着他急驰在盛世的春风和鲜花中。
京城的良驹们不仅驮过君王、贵公子，也托起了大唐的画家、诗人，照亮了盛世的艺术。
马画，在唐代形成了一个高峰，不少画家也因为画马闻名天下。
画家韩干，少年时家境清寒，在长安一个酒家做小伙计。据说，有一次他去找当时的著名画家、诗人王维要酒账，恰逢王维不在家中。等待间隙，他随手在地上画起了马。
王维回来看到了地上的马，惊叹不已，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绘画才能，于是资助韩干学画。
于是，韩干便跟着当时的著名画家曹霸学画，一学就是十几年。天宝年间，韩干被玄宗召入宫廷作画。
△唐，韩干《牧马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宗衍曾经题诗：若问“唐朝画马谁第一”，唯有“韩干妙出曹将军”。曹将军就是指曹霸。
但是，这对师徒画马的风格却大不相同。历史上有“曹瘦韩肥”的说法，有人说曹霸的瘦马是“大唐的魂魄”，韩干的肥马是“盛唐的气象”。
曹霸画的马瘦，注重筋骨，画出了马的“骨相”。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一诗中称赞曹霸画马“一洗万古凡马空”。曹霸在宫中画“玉花骢”时将这匹马描绘得犹如“九重真龙出”。可惜的是曹霸的作品没能流传下来，我们只能凭借诗文和评论去想象了。
韩干却独辟蹊径、自成一派。他笔下的马大多丰腴健硕，有“肥马”之称。
韩干的画法从何而来？他说这是以真马为师。据说韩干被召入宫后，唐玄宗曾让他向另一位画马大师陈闳学习。陈闳也是曹霸的学生，画风延续了曹霸画骨的风格。韩干却回答：“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
△唐，黑釉三彩马。唐墓中出土的各种三彩马，大都具有头小、臀圆、体态匀称、膘肥体壮的特点，是当时西域马体型的写照。
盛唐时期，国力鼎盛、四海升平，韩干笔下的马不是南征北战、长途跋涉的马。
再看看画面上的“照夜白”，马的嘶鸣让人觉得有些紧张，但并不恐慌。马的眼睛瞪大，似乎并没有愤怒之情，更像是为即将自由奔跑而快意高歌。
当然，从初唐到盛唐，时代审美也有了些变化。
丰厚轻肥的马成为盛唐的时尚，正如杜甫诗中写到的“同学少年都不贱，五陵轻衣马自肥”。这与周昉、张萱笔下的唐代仕女形象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马也是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宋，（传）宋徽宗摹《虢国夫人游春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宣和画谱》中记录，北宋内府收藏了韩干作品五十二幅，而现在仅存两幅，《照夜白图》和《牧马图》。《牧马图》上有宋徽宗亲笔题字“韩干真迹”。
一千多年来，很多名家都收藏或鉴赏过这幅作品，通过“照夜白”去追忆唐朝的繁华、去学习唐代的艺术。
经过无数名家题跋，《照夜白图》已经成为一幅长卷。
△中间的画心和历代藏家的题跋
画面左上方题有“彦远”二字，张彦远还在《历代名画记》中赞扬韩干画马“独步天下”。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后主李煜收藏了这幅名作，他在画面右上角题字“韩干画照夜白”。
画面左下角有米芾的题识和印章，卷前有宋代吴说的题跋，卷后有元末明初危素及清代沈德潜等人的题跋，后历经项元汴、安岐等人的收藏。
△画面右上方李煜题字“韩干画照夜白”，宋代吴说题“南唐押署所识物多真”。
清朝时期，此画入藏内府。乾隆皇帝对其珍爱有加，在画卷上留下了大量题跋。其中最醒目的是马背上方、画面靠近中间的位置的一大段诗：
于古闻空冀，而今果识韩。
独嘶霜月白，特立朔风寒。
有志陵金络，无心忆锦鞍。
丹青曹霸老，画肉也应难。
当然，这还不够，乾隆皇帝还在《照夜白图》上盖了26个印章。
△马背上方乾隆的题诗。有关照夜白，还流传着“马无尾”的说法，衍生出各类解释，比如有人认为画家是在讽刺唐玄宗“有头无尾”的政治。“大系”的编辑说，高清图上能看到马尾上半部分在“皇六子”和“恭亲王印”两印间，下半部被“恭亲王印”盖住。
△《照夜白图》上的部分印章，制作中的原大印章释读。《先秦汉唐画全集》《元画全集》《明画全集》《清画全集》中，除了图版、作品说明，还增加了原大尺寸印章图像和题跋印章释读文字。
△《女史箴图》上的印章（《先秦汉唐画全集》打样稿）。
到了晚清时期，《照夜白图》的流转经历则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它从清宫流出，被收藏在恭亲王弈䜣府中。
20世纪初，弈䜣之孙溥伟、溥儒或为复辟或为生计，大量变卖家中所藏古玩书画。1935年，溥儒打算将韩干的《照夜白图》卖给上海古董商叶叔重。
这个消息牵动着张伯驹的心，这位爱国收藏家一直致力于将中国文物“永存吾土，世传有绪”。他听说这件事后，赶紧给当时的北平市长宋哲元发了封电报，希望宋哲元阻止《照夜白图》离开北京，以免国宝外流。
然而张伯驹接到宋哲元的回电，却说《照夜白图》已经被叶叔重买走、转售到了英国。
《照夜白图》流出国门成为张伯驹莫大的遗憾，这让他对同样也在溥儒手上的《平复帖》更加关注，最终成功地将《平复帖》留在了国内。
△晋，陆机《平复帖》，故宫博物院藏。
《照夜白图》后来被卖给英国戴维德，几经周折，1977年，迪隆基金会将它捐赠给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曾经照夜白的马蹄踏遍千山万水，也从未到过英国、美国；如今哪怕它挣脱缰绳，却也再也跑不回曾经的大唐。
收藏在国外博物馆的中国古代绘画作品还有很多，比如大英博物馆藏《女史箴图》、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历代帝王图》等。
这些画作，不论真迹或清晰出版物在国内都难得一见，也许“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是我们可以无限接近原作的一个选择。
△《女史箴图》（局部），大英博物馆藏。
△《先秦汉唐画全集》中的《历代帝王图》，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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