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国民诗人谷川俊太郎：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我是一位矮个子的秃老头
在半个多世纪之间
与名词、动词、助词、形容词和问号等一起
磨练语言生活到了今天
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自我介绍》
作者：谷川俊太郎
▲谷川俊太郎
《文化十分》主编撰文：马戎戎
见过谷川俊太郎的人都形容，他看起来就像是日本的古画里的“诗僧”，“近乎僧侣一般的清洁”，“脚步像猫一样安静”。看人时眼神专注，好像能洞察到对方心底最微细的念头。
5月10日－5月12日，三场“春天诗歌音乐剧场”在上海黄浦江畔的1862时尚艺术中心举行。包括谷川俊太郎、亚历山大·古姆兹、翟永明、阿库乌雾……在内的8个国家和地区的9位诗人和多位音乐家为观众们带来了诗歌与音乐交织的美妙体验。
▲谷川俊太郎的演出海报
5月10日晚的演出是谷川俊太郎的专场，然而就在演出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剧场告知，88岁的谷川先生突发身体不适，可能来不了，同时开启了退票通道。
然而，演出还是如期举行了。谷川俊太郎通过现场连线与观众交流，他的儿子、音乐家谷川贤作、民谣歌手程璧、钢琴家肖瀛在现场为他的诗歌配乐，演员保剑锋，诗人田原、陈东东，主播刘凝，表演艺术家朱曼芳等也来到现场，代替谷川朗读他的诗作，共同完成了这场特殊的演出。
老先生承诺说，等身体好了，一定再来中国，把这场演出补上。
▲“春天诗歌音乐剧场”现场
在谷川贤作眼中，父亲是一名人道主义者，特别关心弱者。步入老年后，父亲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练习30分钟的呼吸法之后，喝一杯纯蔬菜汁作为早餐。最近5年，他每天只用一顿晚餐。
两人并不住在一起，但居所非常近，走路一分钟就可以到达。这种距离感，也许正是谷川俊太郎先生想要的。
▲谷川贤作与父亲谷川俊太郎
成名于1950年代，历经昭和、平成、令和年代。见过日本二战后的百废待兴，经济腾飞时的喧嚣、“失落的二十年”、“低欲望时代”…… 这位大家在21岁（1952年）就以《万有引力》被称为“昭和年代的宇宙诗人”。他在中国的文艺青年中走红，却是近几年的事。年轻的中国网友惊叹于他诗中的达观与禅意，他的那些洗炼、自然又饱含情意和深意的句子，比如：
“妈妈
河水为什么冰凉？
因为想起了
曾被雪爱恋的日子。”
“六月的百合花让我活着
死去的鱼让我活着
被狗淋湿的狗崽
和夏天的晚霞让我活着。”
“我把活着喜欢过了
我把悲伤喜欢过了
我把笑喜欢过了
我把恼怒喜欢过了
早晨，我把洗脸也喜欢过了。”
▲《自我介绍》-清泉浅井朗诵
谷川俊太郎有着在写作者中并不太多见的幸福童年。父亲谷川彻三是日本知名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母亲则是知名政治家的女儿，弹一手好钢琴。
作为独子，少年时的谷川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那时他的爱好是收藏和组装收音机，梦想是长大后开个修收音机的铺子，而且也不怎么想上大学。
谷川的一个朋友爱上了写诗，也鼓励他一起写。他写了几首，拿给父亲看，父亲也觉得很好，还帮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好友、日本一家著名文学杂志的编辑。没有想到，诗歌发表出来后，谷川一下受到了广泛的关注，17岁就成名了。
▲谷川俊太郎与父亲谷川彻三
这首诗就是《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睡觉、起床，然后劳动
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
……万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
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识
宇宙渐渐膨胀 所以大家感到不安
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回忆当年，谷川先生坦然自我评论，自己“走了捷径”。当时日本的大部分诗人在没有被公认、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要自己出资在同仁杂志发表作品，每一期互相评论彼此的作品，等写作经验比较丰富了再慢慢往商业杂志上发表作品。但谷川则第一组诗就发在了当时最好的商业杂志上，所以他认为自己是“走了很大的捷径”。
当时日本的诗坛还有着非常浓厚的“圈子习气”。谷川先生曾这样对媒体回忆：“当时的诗人都是写一些很艰涩的只有自己才能看得懂的诗，在诗人之间翻看传阅，读者都不愿意接近。”
谷川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他并不拒绝给商业杂志写诗，事实上，在同时代的诗人中，他是与时代、社会互动最为亲密的一个——他的诗歌进入女性杂志、商业杂志，进入动漫、音乐产业，被印在T恤和装饰物上。在日本甚至有一款和他的诗歌相关的app游戏：用户可以在一条小河里钓鱼，钓上一条鱼就收获一句谷川诗歌名句。
谷川自称，“有约稿就写”。
他的勤奋和多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应付经济压力，特别是进入中年，开始养家糊口之后。
谷川先生曾对媒体讲过，上世纪60年代，孩子刚刚出生，为了养家，只能拼命写稿。和全世界的情况一样，诗歌并不能带来高稿酬。直到现在，在朝日新闻社发一首诗，5万日元，算最高的了，在杂志发，好的1万，便宜的算3000日元。
▲年轻时候的谷川俊太郎
因此，除了诗歌之外，谷川先生进行了大量的跨文本创作。他写绘本，写剧本，给影视剧写歌词。他著有八十多部诗集、二十多部诗选集、二百五十多首歌词（包括大学、中小学校歌歌词）、近三百册绘本、一百多册译著、几十册随笔、剧本和编著，为瑞士画家保罗·克利的画配诗，与寺山修司共同制作《影像书简》影像带，与觉和歌子合作电影《我是海鸥》……
他撰写的影视主题曲歌词中，最为中国观众熟知的，就是《铁臂阿童木》和《哈尔的移动城堡》。
▲《铁臂阿童木》
▲《哈尔的移动城堡》
谷川先生说，以《铁臂阿童木》的流行程度，如果拿版税，他能拿一个亿日元以上，但是他只拿了五十万。因为当时《铁臂阿童木》的漫画家刚刚破产，为了减轻朋友的压力，他只要了稿费。而为《哈尔的移动城堡》创作主题曲《世界的约定》，他就“吸取了教训，拿了一个著作权”。
▲《哈尔的移动城堡》主题曲
海量的写作，使得谷川俊太郎除了“宇宙诗人”的头衔，还有“国民诗人”、“教科书诗人”之称。他写的诗很多都进入了日本中小学教材，他也是日本拥有最多读者的诗人。他的三册绘本曾经创下每册销量超过100万本的纪录，这给他带来了相当优厚的版税收入。
有些朋友会问谷川，“你这一辈子最看重什么？”谷川说：“我年轻时挺犹豫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着年岁越来越高，我会毫不犹豫地答：那就是爱......到了一定年龄，你必须懂得去爱别人，你想爱别人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
在谷川的研究者、翻译者，诗人、文学博士田原眼中，对人类的爱一直是支持他创作的重要动力。
“谷川先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田原说。
▲谷川俊太郎
谷川说，年轻时他非常喜欢甲壳虫的一首歌叫《All you need is love》，“爱不仅是指男女之爱，对环境的爱、对动物的爱，也是我关注的”。
▲《All You Need Is Love》
然而，具体到爱确切的人，他的答卷好像并不完美。
谷川先生有过三次婚姻，三段婚姻均以离异告终。谷川把每一任妻子都视为自己的人生导师，他说自己是通过女性的爱，来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以及和这个世界的关联的。她们影响了他对世界的眼光，也成为了他的创作灵感来源。
他的婚姻状况一度令儿子谷川贤作非常困惑，并暗暗发誓绝不效仿父亲，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不感叹父亲强大的生命力。
关于爱，谷川写过很多诗，其中一首是：
“爱是盲目的蛇
是扭结的脐带
是生锈的锁
是狗崽的脚脖。” （谷川俊太郎《活着》）
他也曾自我拷问：我真的能够好好去爱一个人么？在诗作《关于爱》中，他这样写：
“我是被凝视的我
我是令人怀疑的我
我是让人回首的我
我是被迷失的我
但我不是爱。”
当然，也有：
“你让我懂得
潜伏在夜里的温柔
回忆中没有你的踪影
你永远活在溪流的歌唱、天空的蔚蓝
和花朵的馨香中。”
这样温柔的句子。
晚年时，谷川先生这样解释他眼中的爱：“爱不仅仅是本能，爱是全部、所有的，爱是一切，是这样吧？不但你爱这个人，要爱宇宙世界所有的他人，这是一种爱，广义的爱。如果实现了我的爱，世界就和平了，没有战争了，人类之间就没有争执了。但是否定爱也是人类的本能。”
76岁时，谷川写下了这样诗句：
“我是上了年纪的少年
是尚未出生的老人
无所不知的太阳
从几亿年前就默默地为我发光。”
这首诗传递了这样的生命状态：少年与老人并存，线性时间对此时的谷川而言，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谷川俊太郎诗歌精选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田原将谷川俊太郎的创作分为数个时期：五十年代为创作的本能性爆发；六十年代为纯诗写作；七十年代为变化的萌发；八十年代为语言的变迁；九十年代是对生命和现实的直视与回归；二十一世纪是经验的升华和文学性的结晶。
在谷川的诗歌中，读者看不到那些激烈的口号，宏大的说辞。他关心的都是特别微小的事物：一杯煎茶、被雨淋湿的小狗小猫、一杯水……晚年后他的诗歌都深具禅意，比如：
“掬起的一杯水里，映现我们的一生
比如人们思考、讲述和写下的所有语言
本来从开始就是错误
只有盯着刚生下的小狗崽
发出无言的微笑才是正确的。”
谷川贤作说：“父亲认为诗歌写作并不是说教，并不是再创造一个概念，通过语言强迫别人接受。他说他的愿望就是通过语言带给别人感动。”
“谷川的写作几乎是围绕人生和人间性、生命和生活、宇宙与孤独展开的。”田原说。
60岁后，谷川先生密集创作了大量童谣，越写越像孩童附体。这些童谣大多收录在他的诗集《游戏之歌》中。他说，“我觉得有个小小孩童活在自己心中”。
他说，“人都是从人活成佛，再从佛活成孩童。”
晚年的谷川先生愈发好玩，从他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得出来：
“早晨先在被窝里伸个懒腰
然后忽地起床
去尿尿
拿过来报纸
我是微小的发电站。”
▲谷川俊太郎诗集《我》
他会和田原谈论约会和晨勃，问作曲家武满彻：“您打老婆么？” 问小说家饭岛耕一：“您大便正常么？”
“写童谣必须要用孩子的语言来表达，你的目光必须要退回孩子的目光。”田原说：“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童心。”
▲谷川俊太郎
“谷川的诗歌从不高高在上，而是平易近人。他的诗歌文本极具开放性，可爱、纯真、透明，具有高度的情感共鸣。”田原这样评价。
“读谷川先生的作品，能够从中感受到日语的丰饶。谷川不仅用他的诗歌语言创造了一个诗歌传统，而且也形成了“谷川流”的日语。”田原介绍说。
谷川先生的童谣创作，同时也是他对日语所做的一种语言探索。众所周知，日语是无法押韵的，但是童谣则对韵律要求极高，因此他的童谣写作，也是在挑战母语的表现力，拓宽了日语的写作空间。
▲谷川俊太郎的诗歌《活着》
有一段时间，他特意只使用片假名进行创作。因为片假名只有读音而无意义，所以这样的文本，一是接近儿童牙牙学语的状态，一是具有了语言上的多义性。
“时间是诗人的大敌，但谷川俊太郎却在时间面前还原出了自己的本色。他的诗歌不仅影响了现在和未来，也承载了过去和历史。”田原说：“如果把诗歌比作灯盏，谷川俊太郎的诗歌之光将照亮自然之光无法抵达的地方。”
▲田原与谷川俊太郎
作为一名艺术家，谷川俊太郎曾多次拒绝政治倾向过于明确的文学奖项，其中包括天皇亲自颁发的“年度文化勋章”、“日本文部大臣奖”等。然而，当中国5·12大地震发生，日本3·11大地震发生后，他都慷慨解囊，捐助数千美金。
76岁时，他这样写：“磨练语言到了今天，说起来我还是喜欢沉默。”
谷川贤作说，现在，他对父亲最大的期望，就是父亲能妥善安排写作计划，剩下的时间，不要太辛苦，更加轻松地去面对写作。
监制 | 任永蔚
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纪萱萱
记者 | 马戎戎
编辑 | 张译元
责编 | 梁珊珊
视频制作| 潘婷
运营 | 邓 荣
往期节目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