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 | 迷宫、镜像与环舞 ——韩松科幻小说赏析(下)
【四、逍遥游】
蹦水鱼又一次群跃产仔了。狱卒告诉专家,就要把他处死了。
“征服世界的战争即将结束,机器人王国就要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它将变得一无是用。因此,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你作为俘虏要被处死。”狱卒说,“我将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机器人王国也将变得无用吗,就像科学一样无用吗?专家绝望地想。
但是,他发现,机器人在说这番话时,已经神态迟钝,行为缓慢。他预感到了,变化又将发生,心中不禁窃喜。但他还能看到结局吗?
机器人醉汉般游走了,他是取凶器去了吗?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专家意识到,在最后的瞬间,狱卒如同忘记了自己的本质一样,也有可能把杀人的使命给忘记了。
他兴奋不已,饱餐一顿,美美地睡去。醒来后,感到身上的磁力锁已经自动解除了。海洋中再没有滚动的蓝火球。
这获释的人发愣了片刻,便欣然游向了远方。海洋还是海洋。这是红灿灿充满了发光细菌的大洋。蹦水鱼在产完仔后,欢跃着歌唱,然后一头头互相咬噬着死去。它们的残尸呈现出美丽的弧形,把海水分割成破碎的幻彩。他四处也看不到狱卒。
他还依稀记得王宫的路径,便朝那里奋力游去。有几段自动潮道已恢复了运行,新搭建的礁座上又闪耀起了霓虹。一路上,他又看到了水色迷蒙的轻歌曼舞。俊俏的美人鱼宫女和庄重的蟹形臣仆皆在悠游不停,展示着各自苗条或粗茁的身段。他明确无误地看到,他们都是肉身。新的暴涨王国在瞬间又建立了起来。他竟以为来到了一处伟大的神话之境。他觉得自己是在仙游。
他见到了新继位的海洋王,跟机器人海洋王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周身并无坚韧金属的铮铮泛光,有的只是凡人吹弹即破的肌肤。
“你我又见面了,亲爱的巫师。你看到了,一切并没有变化嘛。”人类的海洋王说。
“变与不变在这里已经得到了统一。”
“你还看到了,生命与机器的差异与相同。”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亲爱的巫师,如果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当作幻影,那么,你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专家又成了王国的尊贵客人,他与海洋王宴饮,谈起了奇妙的玄学而不再是枯燥的控制论。这竟使他头一回感到身心放松,并对自己在碹砗国的身世与作为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我竟对存在的本质糊涂了起来。”有一次,他对海洋王抱怨。
“正好,全国范围内的逍遥游就要开始了,我建议,你也到海洋中悠游一番吧,这样,你的疑惑就会冰释。”
海洋王便安排他去旅行,并派得力的属下陪同。他吃惊地发现,正是那狱卒,但在新生的国家中,却是管理文化事务的大臣。大臣神秘地对他笑笑,便带他乘上水云车,开始了周游。这一周游便是七个应潮期,他们沉浸在了忘我之中。这海底的居民真是其乐融融,丝毫不记得刚刚过去的战争,也不想去知道。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便捷朴实。早年间由陆地传来的复杂技术,早已抛弃了(专家想,机器人又是怎么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呢)。他们结茅网捕鲸鱼,执水矛杀海鼠。若没有捕杀到,也无所谓。那不过是一场场有限度的游戏。他们采集茛藻而食,以种植嘉荣为娱。他们中有一种人叫做哲学家,讲习着静养和无为的一切妙处。而他们中的确是没有科学家的。他们中还有一些人,一俟成长到八岁,便学习墨水龟,把头颅埋于海底沙层中,再不干别的事,让新陈代谢趋于缓慢甚至停止。他们的寿期,看上去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
“我有一事不明,那些机器人呢?”一天,专家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它们与世界的缘分已尽,便自我解构了。”
说完这番话,文化大臣便带他来到海底平顶山,以证明所言不虚。这是一座座的金属山峰。但它们已经崩溃成了可怕的碎片。山峰由成千上万、破破烂烂的零件堆积而成。专家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尸体的垃圾。
他于是问:“下一个周期何时开始?”
文化大臣笑道:“你又谈到时间了。这是你残存陆生基因过强的显示。这不好。还是让我们忘了时间吧。生命如水之循环,世界本是幻影。”
【五、受控的本源】
他们后来的确不再记得时间。不知过了多少个应潮期,他们仍在周游。专家淡忘了来这里的目的,直到他又看到了新一批蹦水鱼开始跳跃。这才使他惊醒了。他复记起了自己的救赎使命。他看到,游手好闲的王国居民投入了紧张工作。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庄严。原始的技术呈现了向复杂化跃升的迹象。文明在一个时辰中完成了几千年的进化。王国中出现了工厂,先是手工作坊,随后又有了流水线和自动装配车间,在大规模生产的现场,到处活跃着制造业专家和产业工人的身影。海底充满了金属的咔喳声。官员们的脸色正在变得紫黑。文化大臣的身份即将向狱卒转换。
他预感到了不妙,虽没有弄清这里的古怪,却急急要求回去,他要向海洋王告辞,并逃避危险。但大臣/狱卒却故意带他走错了方向,等他们磨磨蹭蹭赶回京城时,一切已经晚了。
战争又一次爆发了。人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机器人。他又被当作奸细,带去见到了新的海洋王。
“亲爱的巫师,据说你自称是控制论专家?”
“正是。”
“但你分明是个奸细。”
“我有口难辩,在你们这古怪的风俗面前。”他感到十分的委屈。作为惟一的清醒者,他怎么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你好像不太习惯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机器人海洋王眉头紧锁。
“在你们此前的那个周期,我曾拥有一段无尚的愉悦。在你忙着准备灭绝别的国家时,我却在周游世界。但现在我发现一切都是梦幻。”
“这都是因为你那可悲的肉体形态的存在。”
“到底哪个才是你们的本质呢?”
“难道会有什么本质吗?这真是人类才会提出的愚蠢问题,我亲爱的巫师。”
这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是超常的机器。但是,与上一次见到的相比,又看不出进化的痕迹。只是一次完美的复制。
他再次被投入牢狱。还是那个狱卒,他自豪地说,之前他已杀了一百零八个人。他不记得他曾做过文化大臣。
但专家已有了经验,完全不为死亡所惧。既来之,则安之。他发现,这正是他在上一个单元里习到的经验。他具备了承受变化或者说不变的能力。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必害怕。这也不过是一场梦。
果然,一切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了返回的蹦水鱼。他再次被免于极刑。他复见到了新登基的肉身海洋王,也即是从冰冻溶液中唤醒的千年不变的海洋王。每一名旧臣都不曾老去,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微笑。他向海洋王诉说了他的遭遇,告诉他海底还存在一个机器人的王国。海洋王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毫不诧异,只是淡淡地说: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关心你提起的话题。”
“这里面的关系可是太大!”
“有什么关系?”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时间?海洋中是没有时间的。”海洋王哈哈大笑。
专家感到震惊和绝望。但他忽然想到了狱卒在听到控制论时,隐约露出的潜在兴趣。或许,只有在机器而非人类的国度里,才能实现救赎?机器人暂时忘记了自己受控的本源,但从逻辑上讲,他们才是陆生人科学道统的最后传承者。
【六、魔障的解除与非解】
因此,他便做起了准备。当下一群蹦水鱼开始跃出内波时,当人们又一次着手在海岭下兴建新的厂房时,他潜入了制造者中间,谢天谢地,他还记得早年间学到的知识,遂向即将完工的机器人大脑中,偷偷输入了临时编制的指令。
天翻地覆之后,他又见到了新的海洋王,结果是,他又被投入了监狱。这一回,他却买通了他的老朋友狱卒。他获得了在磁力收缩允许的范围之内自由游动的权利。凭借回波定位,他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找到了那些接受过他指令的机器人。他们人数不多,却都听从他的差遣。
他把他们招呼到一起,发出了新的指令。
“我要中止这场连环游戏。”
“是,遵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了,他不由得记起了什么,一阵心潮汹涌。
受反叛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潜入王宫,捕捉了毫无防备的机器人海洋王,一下子便颠覆了王国。周期提前终止了。这里面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啊,亲爱的巫师,你也在他们中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被缚住的机器人海洋王惊恐地问。
“我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控制论专家说,“我要拯救它。这是我的使命。”
“国家的命运一经确定,便无法更改。你既是这周期中的一员,当知道这是宿命。”
海洋王还把他当作治下之人。但他的确来自外部世界,那里运行着不一样的规律。
专家便冷冷地说:“不,我亲爱的海洋王,我不是巫师。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谁这么可笑,竟玩这种把戏?”
“可笑?是可怕。那一定是你们的宿敌干的。”
“我们的宿敌,不就是分布在海洋中的那些邪恶轴心国家吗?你没有看见么,我正在用蓝火球逐个地灭掉它们。”
“不,制造这麻烦的人,是生活在这段封闭的历史产生之前──更准确来说是之外──的神秘族群。在你们的最古老和最边缘的档案中,对此一定有着详尽的记录。”
“档案早已毁于战火。”
“不,它残存的关键部分,还存储在你的大脑里!”
专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挥叛军劈开了机器人海洋王的正电子大脑,从中取出一个金属环。这是以铍材料为基质的集成量子板阵,控制着一个功率强大的磁-生物场发生器。它在运作时能产生反物质流,使时间的投影不能落到光锥的焦点上,遂制造出一个对轴图形的全封闭周期或者虚假历史。
这就证实了专家的猜测:从正常的逻辑上讲,这受控环一定不可能保存于肉身人的王国,而只能系留于机器人的世界。他又忖到,或许,这两极文明的本质其实更趋向于机器?但是,是谁埋设下这环的呢?生活在这段历史之前或者之外的那些神秘生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这却是渺小的控制论专家所解释不了的问题。
他只能做他专业范围内的事情。随后要干的就很简单了,他在线路中加入了单向逻辑时间概念。他增加了一个放大器,以对付原始干扰。他还施放了一个奇异子,并使它能预防事件在荡点处的忽然停顿与回返。环的魔法被解除了。就像碹砗国的情形一样,事件将坚定地荡向一个端点,而绝不回坠,并越过颠峰,永远逃离周期,奔向自由。世界,得救了。
至此,专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成了事实上的海洋王,大权独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后,他继续把这拯救行动推向彻底。他要求国民选择一种生存状态:机器,或是人,但只能是一种,一旦选定,将永不堕入另一界。
与他料想的不太一样,他们选择了做人。
只有那狱卒说:“不,我不做人。”
这使专家忽然心意寥落了,感到胜利来得毫无意义。
狱卒要跟他离开,去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碹砗国。
在离去前,专家发出了最后的指令。全国的机器人开始了自我拆解,冰冻在海底的人类被提前唤醒。新的王国又建立了。这回,却要永远存在。这次,他没有再去面见海洋王,或者,他的那个傀儡,而是悄悄离开了。狱卒陪着他,成为了他余生中忠心耿耿的机器仆人。
或许是由于环境的改变,蹦水鱼一条也见不着了。这使专家陷入了久久的悲哀。很长时间后,他都没有回访他唤醒的王国。但在一次长睡之后,却忽然想到该去看看了,他要去观察他做出的实验结果。他与机器仆人同去,但他们仅看到了一片废墟。那个要永远存在下去的国家没有了。海底淤泥掩埋着无数死人骨头和殉葬品。人类灭绝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机器仆人却用专家从没有见过的智慧目光扫视着这一切,说: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习惯了受控。你解除了那周期,让他们快活地做人,却也剥夺了他们的本质,也即夺走了他们的生存能力。”
“是这样么?我救了他们,反倒害了他们?你这可怕的机器,你当时便预知到了吗?所以你不愿做人。但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那时有些怀疑起你的真实身份了。你到底是机器,还是人?”
闻此言,专家感到了空前的惊恐,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这深藏不露的机器人。这时,他察觉到了这里面的悖论:这家伙没有选择做人,那么,他实际上便选择了做机器人。那些选择做人的人死去了,而选择做机器的人却存活了下来。同样是选择,在物理逻辑上并无不对称处,但结果却如此不同,这里面隐含着极大的危机。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仿佛追究下去,他作为创造者所依存的那个奇妙世界也要在瞬间崩溃。
机器人眼神迷离,用女人般的声调说:“我听说,早在几万年前,不光陆地上,而且海洋中的人类早已死光了,怎么就你存在下来了呢?你或许是仅存的最后一个人,来圆你们族的梦的;你也或许跟我一样其实是机器替身,受忠于人类程序的指使,来重建一个梦的;或许,你就是‘神’本人?可惜你的成果已无人享用。”
“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
机器人的眉宇间浮上一层愁云。这时,他想到了性别的问题。
这两个家伙看看对方,像看两具幻影,又掉头迷惘地去看海水。红色海洋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发出哗哗的笑声。
“我们还能造人吗?”其中一人说。
“或是机器人?”另一个说,“我们来赌一把吧。”
宇宙的未来 现在 过去
四十二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