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妮:以器为道,以丝绸朋克为解药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金雪妮(Emily Xueni Jin),耶鲁大学东亚系博士生、学者、文学翻译、作家。中译作有《菲利普·迪克传》(获2021年全球华人华语星云奖银奖)、《发条王国》系列等;英译作见于Clarkesworld等幻想文学类平台,译有《春天来临的方式》《AI2041》等数部中国幻想小说集。
一、引言
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艘通体由竹子打造的飞艇滑过天际,丝绸风帆招展,如列子御风。飞艇上装配的武器是一枚枚貌不惊人的玻璃罐子,罐子腹中不时有细长的电光闪过,发出咝咝的微弱声响——每枚罐子中都储存着高度浓缩的“丝灰力”,即丝绸摩擦生电后产生的势能,足以引起小规模的爆炸。
这就是刘宇昆在他将于今年完结的三部曲《蒲公英王朝》(The Dandelion Dynasty)系列中详细描述的世界。他在塑造笔下的达拉大陆时,从亚洲及太平洋群岛的文化中汲取了大量的灵感,最终以十年磨一剑的方式,将“丝绸朋克”(silkpunk)这一在幻想文学界备受关注的概念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蒲公英王朝—— 戴面纱的王冠 》▲
二、“丝绸朋克”的定义
在进行更深入的讨论之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解释何为丝绸朋克。刘宇昆自己在采访中给出的定义就是一个颇为一针见血的答案:丝绸朋克需要拆分成两部分看,“丝绸”与“朋克”缺一不可。“丝绸”这样一种在亚太地区常见而重要的材料成为了综合性的象征符号,用来指代基于亚太历史、地理、文化衍生出来的世界观与审美体系——太平洋群岛常见的贝壳装饰物,在东亚各国都十分风靡的竹器与漆器,具有中国独特魅力的小桥流水、曲裾襦裙,都可被视作是丝绸美学的一部分。诚然,丝绸朋克的科幻性也是它的主要魅力之一,因此这样一种被视作或然历史(alternate history)或是复古未来主义(retrofuturism)的科技狂想是必不可少的:假如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人类攀爬科技树时选择了不同的路,那么从新的树杈上长出来的“飞行器”,会长得更像如今流线型的飞机,还是像竹编的飞艇?
而对“朋克”的强调,让丝绸朋克自诞生的一刻起,就挟裹着强烈的自觉性与反思意识。在其看似轻盈诗意的外表之下,隐藏着的是对文化的尖锐思考与有力解构,以及对主流叙事的抗争。如果说赛博朋克所反叛的是大公司对科技的垄断和对个人隐私、自由意志的入侵,那么丝绸朋克所反叛的是什么呢?我们需要回溯到它诞生的环境中去找答案。在它问世的时候,有不少读者理所当然地将它视作是“亚洲奇幻小说”。刘宇昆在采访中也针对这一点误读,做出了有力的回击:他创造丝绸朋克的初衷,正是想表达,史诗也好幻想也好,都不该被白人和欧洲文化所垄断。作为一名美籍华裔作家,他深深相信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多元”为内核的移民国家,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和文化应该比其余所有的更该居于主流。因此,他的《蒲公英王朝》系列的灵感一半来自于美国历史,一半来自于楚汉之战、百家争鸣,他想借此以亚洲文化视角为出发点,重新诠释美国的国家神话。如他自己所说,“正如《汉密尔顿》让有色人种演员来饰演国父们、改写美国建国故事一样,我也想用中国传说历史来重新想象未来的美国。被殖民者无须被动接受殖民者的蓝图——这就是我所谓‘丝绸朋克’中‘朋克’的核心。”[1]
三、丝绸朋克的解读
丝绸朋克正是诞生于这样的语境之中:殖民时代的遗毒,白人至上主义,依然是我们在讨论任何与“全球化”相关的话题的时候无法避开的问题,尤其是在文化与美学方面。对于文化作品中东方主义倾向的讨论,更是逐渐在各种评论、对谈、网络论坛中成为了避不开的重要话题。值得注意的是,东方主义本身就是自这个时至现在仍未从殖民后遗症里走出来的世界里诞生的复杂概念;它不一定总是以易于辨认的方式摆在台面上,甚至并不一定总是出自西方人之手。学者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史书美(Shih Shu-mei)和蔼孙那檀(Nathaniel Isaacson)在探讨中国近现代文学的时候都曾着重提及,东方人自己也有可能在内化了东方主义之后,成为它的帮凶。百年前,我们似乎正式迎来了全球化、现代化的时代,然而正如前文所说,“全球化”和“现代化”这样的笼统概念,其定义标准,实则是被西方所垄断的。这样的大环境,实则引发了东方夹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的艰难抉择。如果继续沿袭传统,那就会被大环境指责为落后,没有达到西方标准中的“进步”;如果摒弃传统,那么在未来等候的“现代”,也早已是被西方规划定义好的现代。因此,东方科幻作家也有可能会受到环境的影响,选择进行自我殖民式的文化阉割:要么内化西方标准、信奉某种体裁原教旨主义,讳言传统与中国元素的表达;要么就抱持着传统与对中国的各种刻板印象,以此去讨得西方人的啧啧称奇。越来越多的学者和作者开始逐渐警醒:所谓的“全球化”,或许只是一套用来驯化原本复杂多面的各种文化传统、让它们更加符合西方主流认知的话术罢了。
丝绸朋克,在刘宇昆笔下,是对美国历史叙述方式、美国国家神话的再想象与改写;作为一种新兴的体裁与概念,它也是对幻想小说自身作为流行类型文学的传统发起的质问。有趣的是,丝绸朋克在诞生之初,也曾被许多亚洲读者诟病为“把亚洲文化出口到美国,包装后进行贩卖”。确实,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套娃问题,即我们永远不可能把丝绸朋克的受众和东方主义色彩完全切割——当东方主义已经如此普遍,或许我们人人都是受害者,也人人都是施暴者。但我认为,要想看到丝绸朋克在东方主义面前的反叛性,不仅需要明晰地看到它所处的文化与市场大环境,更需要浸入到它的文本与美学中去,深究丝绸朋克中的东方元素到底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刘宇昆 ▲
我认为,丝绸朋克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它解构了幻想小说的定义。在英语世界绝大部分自我标榜“史诗幻想”的小说都依然取材自盎格鲁-萨克逊、凯尔特、罗马和希腊神话时,丝绸朋克恰到好处地把“史诗幻想”的骨骼与东方神话历史的血肉结合在了一起,在框架层面继承了荷马、但丁和弥尔顿的宏大悲壮,在抒情层面尽情表达知音情、师生情、江湖义气等等在西方文艺作品中几乎不存在的感情,在文字层面融入了《史记》式的人物列传手法、武侠小说式的流畅武戏、工笔白描、山水写意,又在审美层面彻底地“丝绸”化。可以说,一部优秀的丝绸朋克作品,给读者带来的阅读观感与经由文化挪用生成的作品是截然不同的,后者仅仅是东西方元素的粗暴嫁接、是博取眼球,前者却是全盘贯通后达成的交错融合。从丝绸朋克所提倡的顺滑融合和对自己“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东方或西方文学传统”的自觉性即可看出,它在东方主义面前的反抗,并不是要以一步登天般的极端气势颠覆整个游戏规则、对着西方审美霸权挥剑,而是横亘在被视作两极、互相异化的东西方文化之间,化作一座固执的桥梁——既然东方主义的核心即在于西方对东方的异化,那么在全球化趋势已经势不可挡的当代社会里,或许只要能通过不息的创作克服了这一点,所谓的“全球化”便可以成为真正的、平等的、多面的文化交流。
这样的逻辑或许也和翻译有异曲同工之妙:丝绸朋克将一种文化“翻译”到另一种语境中,再转译回来,以这种方式建立起循环往复的反馈回路,对翻译中所涉及的多种文化都抱有等同的敬意、耗费等量的心血。在这种持续进行的翻译过程中,这些文化符号也会开始慢慢自然融合,催生出和其父母都相迥异的新文化与新生命力,而丝绸朋克这一概念就是促使一切发生的熔炉。换言之,丝绸朋克体现的是一种“温和的叛逆”。如果用隐喻来形容的话,它并不像赛博朋克那样充斥着刀锋和烈火,而更像是一道涓涓细流,看似柔和,却具有水滴石穿的力量,在潜移默化间改变着看似坚不可摧的地貌。
不仅如此,丝绸朋克也同时具有解构和批判传统东方文化的能力。回到《蒲公英王朝》的文本,我们看到它以一种颇为“元小说”的手法,在第一、二卷中特意提到了一个小插曲——一位忍辱负重潜伏在敌国、最终靠离间计为国报仇的公主却被史书污蔑为祸国妖姬,而在文中的几十年后,另一位女性发现了她“真正的故事”,并最终为她正名。或许,在读到这里的时候,深谙中国传统的读者们也能借此进行反思:貂蝉、褒姒、杨玉环被称作“红颜祸水”,她们真的是十恶不赦的祸乱之源吗?在这里,丝绸朋克又启发出了一种现代与传统之间相互转化的可能性,它以强大的解构之力打碎传统,去其糟粕,再重塑其血肉,赋予它具有现代意义的新生。丝绸朋克似乎在暗示一种可能性:即传统也并非是死去的、被封存在博物馆中的瓷器和故纸,我们既不该盲目地、囫囵吞枣地接纳腐朽的“国学”,也不该去全面摒弃传统、与它切割,而是该学会与它共生,坦然接受它之于我们的文化意义和精神意义,也不断地为它注入新血液、更迭新诠释,看着它以鲜活的姿态在现代社会中一次次甦生。
最后,在我看来,丝绸朋克的意义还不仅限于重塑了亚洲文化与西方幻想传统之间的关系。从文化定义上来看,从科幻到现代科技,都统统难逃西方文化霸权的阴影。回到一百年前,现代科学在殖民者手中成了具有物理意义和精神意义的双重武器,科技制造出的枪炮帮助他们征服土地,而科学以及其背后的理性主义、“物竞天择”思想,更是帮助他们建立起了一套判定哪些文明先进、哪些文明愚昧的体系,简单粗暴地将现代科学未曾触及的疆域都称之为落后文明。为了追赶所谓“进步”的脚步,包括二十世纪中国在内的许多文明都不得不把重心转向工业生产与科学普及。然而纵观科技史,几乎完全主导了科幻小说写作方式的现代科学,也可以被看作是西方的产物。西方人把它与自己的文化牢牢挂钩,并掌握了科学的唯一定义权。在这里,让我们一起回到开篇时提及的、丝绸朋克的“科幻性”——丝绸朋克的反叛,不仅仅是文学上的反叛,更是科学上的反叛。它重构了科技观,为我们带来了科技的另一种可能性:如果亚洲大陆有机会在西方现代科学伴生着殖民者入侵之前发展自己的科技树,或许创造出来的理论与机器也并不会输给我们现在常见的电脑与轮船;如果竹子这一材料和丝绸静电的能量被好好研究开发,或许它们未必就会弱于合金和化学炸药。不仅如此,随着近几十年间科学的发展,赛博朋克所批判的、科技的暗面,也逐渐呈现在了我们眼前。或许丝绸朋克的想象,在动摇西方所定义的“科技”理念的同时,也可以为针对当下高速科技化社会所面临的重重危机交出一份全新的答卷。譬如说,环境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大自然备受工业生产之扰;然而丝绸朋克中所涉及的素材、生活方式与生产过程,却更像是与自然生物共存、更加“环保”。
四、结语
殖民主义、东方主义,乃至现代科技的种种不足与隐患,或许在漫长的未来里都将一直是解不开的死结。自然,没有任何一部丝绸朋克作品能够为我们带来完美的解决方案,但是它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在启发着更多人去正视和探讨这些问题。正如刘宇昆自己反复强调的那样,他无意成为丝绸朋克的掌门人;对于这一题材的定义问题,他也怀抱着极其开放的态度。在十年前首创丝绸朋克这一概念的《蒲公英王朝》系列接近尾声之时(作为完结篇的第三卷与第四卷将分别于今年年底和明年年初在美国上市,而第二卷的中译本姗姗来迟,2021年初才在国内出版),我们可以看到,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和创作者加入了丝绸朋克的浪潮,并以自己独特的文化背景和创作风格重新定义着丝绸朋克的理念与审美。
我们常说“未来不应该只有一种模样”,那么丝绸朋克正是想象崭新未来的绝佳立足点。这个未来模糊泾渭、击破壁垒,跳脱出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二元分法,甚至打散了当下线性的、高速运转的现代科技进程。《易传·系辞传》中提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似乎“器”作为载体、形式只是工具和空空的躯壳,而作为内容和理念的“道”才是灵魂所在。然而,如果把丝绸朋克这个仍在萌芽期的幻想小说题材当做“器”来看待,我们所看到的则是一种《易传》没有讲到的器道融合——形式与内容向来不是切割得清清楚楚的二元,而是更像相辅相融的太极图案。换言之,思考丝绸朋克的表达形式,也就是在思考它所反叛的内容;以丝绸朋克为母题进行创造的过程,就是活生生的反思与更新的过程。至此,我可以乐观地说,倘若我们也将丝绸朋克这个“器”当做秉持的“道”,那么它或许就是当下文化与科技困境的一剂解药。
注释及参考文献
[1] 金雪妮:《刘宇昆:我的核心和我的故事一样坚如磐石》,《小说界》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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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昆土和鱼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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