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丰科幻考古 | 寻找杨子江——一位改写中国科幻史的香港作家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二〇〇八年,我从美国博士毕业来香港工作,机缘巧合认识了李伟才博士。一聊方知,他竟是一位资深科幻迷,也是时任香港科幻会会长。李博士很健谈,言谈间都能感受到他对科幻文学那份深入骨髓的热爱和信手拈来的熟悉。当谈起他年少时与科幻结缘的经历时,他提到了一个名字——杨子江。我被李博士与杨子江的奇妙缘分深深吸引,也激发我对这位几乎快被大众遗忘的老作家的作品和生平做了进一步的探究。围绕这个名字的故事跌宕起伏、意义深远,让我们从这段缘分的开始说起。
除了凡尔纳外,另一个使我着迷的作家是扬子江。直到今天为止,扬子江和他的作品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这些书都是我在小学六年级至中一时看的。……
一本名叫《天狼A-001号之谜》的作品之中,作者在序言中明确地宣称:这是由中国人撰写的第一本长篇科幻小说,……
这是李博士在《我为什么爱看科幻小说》一文中对这段缘起的讲述。根据李博士的回忆,六十年代末他在香港大会堂图书馆读了一系列署名“扬子江”的科幻图书,这是他科幻“瘾君子”人生的起点。这些图书包括《第二个太阳》《水星旅行日记》《怪星撞地球》《火星人的报复》《神秘的小坦克》《桌球的秘密》等,甚至还有可能是“中国人撰写的第一本长篇科幻小说”的《“天狼A-001号”之谜》。
李博士珍藏杨子江著《怪星撞地球》
可是“扬子江”究竟是谁?多年来李博士也一直在苦苦追寻求索。直到一九九六年一月,他收到了《东周刊》转来的一封署名“杨安定”的信,而这个“杨安定”正是“杨子江”(李前文记错为“扬子江”)本人,这才解开了他萦绕于怀的“杨子江身份之谜”。他兴奋地将这个神奇的故事和回信记录在《杨子江身份揭秘》一文中。请允许我直接摘录文中引用的杨安定信件文字如下:
我在少年时代(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便喜欢阅读科幻和科普著作……五十年代末,我写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天狼A-001号”之谜》获得香港艺美图书公司接纳出版。随后不久,我获该公司聘用为编辑。在此期间,我编选了大量科幻、科普书籍,包括科幻小说、科幻故事、科学童话(以杨子江为笔名),以及以青少年为对象的科普作品(以杨学理为笔名)。此外,还替该公司的《科学时代》和《知识》两份刊物撰述科幻小说、科幻论著及科普文章。
《天狼》一书的著作,是我阅读了克拉克和俄罗斯星际航行理论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后的产品。在构思此书时,我身在大陆,思想左倾,完成初稿后,我携稿返回出生地香港,经详细修改后,获艺美接纳,于一九六〇年出版,初版只二千册。
《水星旅行日记》等科幻小说集的内容全是译自外国(包括苏联、美国)科幻作家的著作,并非我自己的著作,所以是杨子江“编”,不是“著”。
在这期间,艺美俨然成为推广科幻和科普的一个中心,在当时的香港,这是值得注意和重视的。
我在艺美工作了一段时期后,因故辞职。若干年后,我在书店偶然发现,我以杨学理为笔名编选的一些科普书籍,已改用另一笔名。我当时已想象到,我用杨子江为笔名而编选的书籍,亦可能被改用其他笔名。到最近,从你的信中,我才知道被改为李新知……
我对此事(指笔名被改)不想计较,是因为我淡泊于名利,认为笔名是张三还是李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编的书是否获读者欢迎,对读者有好的影响。如受到欢迎,有好的影响,个人编书的目的(推广科幻,促进科普)便达到了。
这是香港科幻史——甚至是中国科幻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封信。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稍后再做揭晓。现在让我们顺着时间线继续往下说故事。
收到杨安定的信后,李博士自然欣喜若狂,“杨子江究竟是谁”和“这些书是原创还是翻译”这两个问题终于得到了作者本人的解答。可惜的是,当时他因移民澳洲,这封信在搬家时遗失,再加上庶务缠身,也就渐渐与杨先生完全失联。
李博士常常感叹与杨先生的相遇与错过,不知道杨先生现在是否还在世。他也非常想再读一读《“天狼A-001号”之谜》这部科幻启蒙之作。据杨在信中自述,《天狼》是他“阅读了克拉克和俄罗斯星际航行理论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等人的著作后的产品”。那么,从时间上来看,出版于一九六〇年的这部长篇科幻小说很有可能真的就是“中国人撰写的第一本长篇科幻小说”。这个点让我兴奋。但在看到本书之前,我们无法轻易下这个结论。可难题在于,没有人能找到这本书。
其实,在找到《天狼》本书之前,我已从内地的科幻史料中发现了些许“杨子江”的身影。
一九五六年第四期《读书月报》杂志发表《谈谈星际航行及其有关读物》一文,署名“杨子江”。这算是一篇介绍“星际航行”知识和愿景的科普文章,字里行间展露出作者对于遨游太空的幻想与渴望。文中先后提到齐奥尔科夫斯基和克拉克,也算是一种杨子江身份的旁证。
一九五六年九月号《中学生》杂志发表了一篇科学幻想小说《火星第一探险队的来电》,署“杨子江作文”。这是“杨子江”这个名字第一次与科幻产生关联。小说是由四封未来的电报组成,发报人是一九七一年登陆火星的中国“火星第一探险队”队长高学深博士(很明显名字仿照的是钱学森)。这四封电报分别讲述了探险队登陆火星前后三天的故事,从抵达火星到降落,再到第一天的科学考察,最后探险队还发现了火星人的运河遗址。短短几千字的小说一波三折,颇为精彩,在五十年代的中国科幻作品中属于中上游的水平。
一九五七年三月,北京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火星探险记》一书,署“杨子江著”。《火星探险记》是一部三十六页的小说单行本,小说篇幅一万五千字左右,在当时的中国儿童科幻小说中算是“重磅作品”。《火星探险记》其实是《火星第一探险队的来电》的扩展版,它的主角是“火星第一探险队”队长高学深院士的儿子高伯力小朋友。高伯力在“火星一号”登陆成功的当天夜里非常兴奋,参加完庆祝活动后回到家中,居然收到《少年科学报》号外,上面刊载了四封来自火星的电报——没错,正是《火星第一探险队的来电》中的那四封电报。奇怪的是,后两封电报居然发自作为《少年科学报》特约小记者的高伯力本人。不知怎的,小朋友也去到了火星!因此,对比阅读你会发现,虽然内容相同,但后两封电报在《火星探险记》中完全是以小记者口吻写就的。故事的最后,高伯力还在纠结,“我到底到了火星上去没有呢?”被妈妈叫醒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火星第一探险队的来信》和《火星探险记》
这次扩写用了一个很聪明的做法。它依然是以四封电报为主体内容,但为了适应儿童小说创作的需要,杨子江做了相当程度的改造,主角换成了高伯力小朋友,前半段情节围绕他的庆祝活动展开,而后两封电报也改成了儿童的口吻。如此做法让小读者们更有亲切感和代入感。稍后我们会发现,在《“天狼A-001号”之谜》中,“火星第一探险队”再次现身,简直是“杨子江宇宙”的故事续写。而“电报嵌入”这样的文体创新手法,杨子江也玩得更加纯熟。
杨子江在信中曾自陈:“在构思此书(指《“天狼A-001号”之谜》)时,我身在大陆,思想左倾,完成初稿后,我携稿返回出生地香港。”熟悉香港历史的朋友都知道,新中国成立时,确实有一批思想左倾的香港青年回到内地(或选择留在内地)学习和工作,参与祖国建设。他们中的很多人因各种原因在五十至六十年代选择南下回港。单单香港科幻史上就有倪匡和杜渐两位大家,杨子江恐怕也是类似情况。
如前所述,杨子江在大陆期间已屡有科幻作品发表,其实也正是为他创作《“天狼A-001号”之谜》做准备。等到他一九五八或一九五九年“携稿返回出生地香港”之后,就此进入了人生新阶段,也开启了香港科幻的新篇章。
《“天狼A-001号”之谜》由香港艺美图书公司出版于一九六〇年,初版仅二千册。印量稀少,时代久远,难怪李博士和我等人在港多番寻找均无功而返,无论是公立图书馆、大学图书馆或是旧书摊,都难觅其踪影。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几近绝望之际,我开始在海外图书馆中检索。天无绝人之路,居然真的让我在哈佛燕京图书馆的馆藏目录中找到了这部书!这恐怕是海内外的孤本了!(后来发现新加坡国立大学图书馆也藏有一本。)
得知这一讯息,我立刻向卫斯理大学宋明炜老师求援。他非常爽快地答应帮忙,并利用大学图书馆的互借系统从哈佛燕京图书馆借到了这本书。
二〇一九年一月二十八日,世界上唯二《“天狼A-001号”之谜》中的一本终于飘洋过海来到了我的手中。抚摸着一张张泛黄的书页,我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我立刻将这一喜讯告知李博士,他也激动万分,情难自抑。
《“天狼A-001号”之谜》
哈佛图书馆对这本旧书做了封皮硬化处理,这让我几乎不可能直接扫描。为了不破坏这已有一甲子之龄的珍稀本,我只能用每页拍照的方式进行电子化。幸而现在的图像处理技术和文字识别技术已十分先进,我花费了些许工夫就完成了扫描版和OCR文字精校版两个版本。至此,我终于可以说,这部曾经失落的科幻小说终于被找回来了!
通读整本书之后,我对它在历史上的重要位置有了比较明确的判断。它的重见天日必将改写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科幻史。下面我试着对这一论断做出一些介绍和解读,供大家参考。
首先,《“天狼A-001号”之谜》这篇小说在篇幅上达到近八万八千字的规模,按现在的标准,也已经算是一部长篇或小长篇。初版具体出版时间是一九六年〇六月,创作时间应该是一九五六年之后的两三年。我们看一下中国科幻历史,一九六〇年之前的达到八万字规模的长篇原创科幻小说寥寥无几。老舍的《猫城记》大约十万字,但题材上更接近政治讽刺小说。同时期的科幻作品,几乎全都是二至三万字以下的中短篇儿童向故事。所以,杨子江自称《“天狼A-001号”之谜》是“中国人写的第一部长篇科学幻想小说”,其实颇有几分道理。至少可以说,它是新中国建立后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或者说中国第一部长篇“硬科幻”小说。
其次,《“天狼A-001号”之谜》的重要价值还在于其创作上的复杂度与成熟度。关于这部小说讲了什么故事,我先摘录书的序言如下:
这本小说描写二十一世纪初期,人类已征服了整个太阳系的行星世界,科学上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发明,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是具有惊人的速度(近于光速)的光子火箭船。科学家乘坐第一艘光子火箭船『天狼A—001号』,到远离地球八点七光年的天狼星附近去探险。在航行途中,火箭船遭遇到巨大危险,探险队几乎遇难;但后来终于转危为安,到达了目的地,并在天狼星附近的行星上发现了太阳系以外生存着具有高度智慧而外表奇特的人类。
乍看上去,小说题材是同时期流行的太空探索,情节似乎也没有突出之处。但其实杨子江在结构上做了十分复杂精巧的设计,并大胆嵌入各种非虚构文本、诗歌和元故事,这使得整部小说在复杂性上远远超越了同时期简单直白的儿童科幻作品,不仅可以令成年读者保持阅读兴趣,甚至会让读者产生“烧脑”的感觉。文章篇幅所限,在此就不具体讲解了。有机会我再作论文来详细分析。
再次,我十分佩服作者杨子江在这部小说中展现出的丰富而精深的科学知识,以及大胆而合理的想象力。小说中科幻点子像不要钱一样随处可见,既有光子火箭船和掌握了四维空间能力的外星人这类正统的科幻创意,又有未来五花八门的未来科技工具,还有诸如“太阳系联合国”、“三三制”这样的未来社会制度构想。比如,仅在开头“楔子”一节,就出现了氨基塑胶制成的火星房子、以维生素H3为主要成分的“青春素”、超声波烤烘机、“三三制”(即每天工作三小时,每工作三天后休息一天)的科幻点子。还有一种“电视阅报、听报两用机”很值得一提:
这架机器是首都“第三十八万能电视机制造厂”十多年前的出品,虽然年纪已经相当老了,但性能仍然很精确灵敏;因此,老科学家仍然很喜爱它。这部电视机的外表和普通电视机完全不同。它好像是一块普通的长方形镜子(其实这就是电视机的荧光屏),轻便得可以随便拿在手上。“镜子”的下方有两排绿色的按钮,第一排写上全太阳系各主要报纸的名称;第二排则写上“第一版”、“第二版”……“经济”、“政治”、“文化”、“娱乐”、“体育”、“科学”……等字样。另外还有两颗大按钮:一颗红色,一颗蓝色。要阅报时可按红按钮,要听新闻时可按蓝按钮。要看哪一份报、听哪一份报的新闻;看哪一类、听哪一类(或哪一版)新闻都可按照自己的兴趣在第一、二排按按钮中去选择。因此,有了这部电视机,就等于订阅了全太阳系各主要报纸,也等于聘请了一位专门读新闻给自己听的“秘书”。
是不是有些眼熟?没错。杨子江在一九六○年的科幻小说中就准确地预言了iPad这种手持便携电子阅读设备的出现。书中类似的预言家式的点子比比皆是,也因此全方位构建起了一个新奇而完备的未来世界。这在此前的中国科幻创作中是难得见到的。
综上,这部小说具有规模宏大、复杂成熟和创意丰沛这几个突出的特征,这是它占据科幻史重要地位的一部分原因。我们当然还可以把它放入历史的脉络中去考察其定位。正如我前面介绍的,《“天狼A-001号”之谜》本身就是《火星第一探险队》和《火星探险记》的拓展,是“杨子江宇宙”的延伸。而且它的语调和文风也与同时期的中国科幻接近。通俗来讲,就是杨子江走的依然是张然、郑文光、徐青山等人的科普向宇宙题材的创作路子,但他生生将水平拔高了一大截。所以我的判断是,在中国科幻文学史的谱系上,《天狼》并不是一部具有开拓意义的作品,但它可以说是这一时期中国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也是今后我们撰写中国科幻史无法忽略的里程碑式作品。有关《天狼》和中国科幻的关系,我后续还会开展更深入的研究。
《“天狼A-001号”之谜》插图三幅
让我们把坐标轴换为香港科幻的时间线。事实上,《天狼》在接续大陆科幻脉络的同时,也成为了香港科幻的源头之一。当然,源头不仅仅是指杨子江的这部原创小说,还有他六十年代初在艺美图书编辑的一系列科幻选集。现在我们能查到的包括《水星旅行日记》、《第二个太阳》、《怪星撞地球》、《火星人的报复》,不太确定是否出版的包括《换一颗心脏》、《宇宙来客》、《神秘的小坦克》、《桌球的秘密》等。这些选集中的故事基本上都是杨子江编选自内地已发表的原创和翻译科幻小说,而译作大部分来自于苏联。这个系列于一九七〇年代陆续再版,编者标为“李新知”。这种从内地成批量“引进”科幻的努力,在事实上造就了最早的香港科幻读者群,也为后续本港科幻的发展和延续播下火种。
在给李博士的信中,杨子江坦言“数年来,我一直想写信给你”,却一直“迟疑不决”。他能将写信付诸行动,则是因为“后来,我从你的两部作品中看到你引用罗蒙诺索夫的诗,有了共鸣”。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些诗句正是廿多年前李博士从《“天狼A-001号”之谜》抄录到笔记本上的啊!这个美好的童话般的故事,多么完美地展现了优秀科幻的精神传承力量!
最后,请允许我摘录罗蒙诺索夫这首《黄昏遐想》中的诗句作为文章的结尾:
无边天际一片星群,
那是无穷、无数、无尽的星辰……
圣哲向我们宣称:
那里有许多不同的世界,
无数的太阳在那里闪烁;
那里还有人类永恒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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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不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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