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旅人:走向“哲幻文学”——我对当下科幻文学本身的一点思考
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走向“哲幻文学”——
我对当下科幻文学本身的一点思考
林中旅人
科幻文学以想象力著称,科幻文学创作者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总能为我们带来独一无二的惊奇感,而惊奇感又是实现创造性思维、获得审美愉悦的必要途径之一。但有人会提出疑问,一般性文学作品也是不缺乏想象力的,那为什么唯独科幻文学最以其想象力而自豪呢?要解答这样的疑惑,我们就必须找到相较于一般性文学,想象力对于科幻文学的独特意义。
科幻文学作为科技革命时代以来的产物,是发生于现代性社会背景之下对“人之存在”问题的深刻关怀的。所以,相比较于一般文学,科幻文学之想象力的特殊之处集中体现在它要直接地而非间接地“想象”人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关系的一切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简单地说就是:科幻文学的追求是想象“人之存在”的一切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基于这点,我们可以进一步认为:实际上科幻文学并不为想象力是其突出的文学性要素而骄傲,科幻文学倒是因为它本就是服务于创造性想象力的这一特性而骄傲;换句话说,一般文学作品以把自身经典化为荣,而科幻文学以服务于突破想象力界限为荣。因而,我们不能说科幻文学的想象性因素是虚妄的无稽之谈,因为它为洞见现实的潜在性而做思想上的努力,而这种洞见必定依靠现实的想象力。
为了更深入地阐明科幻文学自身的特性,我们需粗略地回顾一下科幻文学初期在中国的接受情况,以及对“科幻文学”之“科”字进行一种超越常识的解读。
科幻文学在中国的发展可以追溯到清朝末年,最先向中国译介科幻文学的要数梁启超和周树人两个人。梁启超在其《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讲“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原因在于“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凭着这种观念的指引,他在日本创办了《新小说》期刊,又以新小说报社的名义在《新民丛报》十四号发表名为《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的宣传文章,向社会各界公布《新小说》的创刊精神。在这篇文章中,梁启超第一次将“哲理科学小说”纳入到新小说的门类当中。这篇文章在介绍何为“哲理科学小说”的时候,这样描述:哲理科学小说“专借小说以发明哲学及格致学”。他还举出一些译作为例,其中包括古希腊柏拉图的《理想国》,法国埃留的《世界未来记》,以及《空中旅行》《海底旅行》等作品。因此,初期国人对科幻文学的认识,尤其是对科幻文学中的“科学”这个名词的认识是有意沿袭古希腊思想传统的。
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杂志
“科学”这个名词我们都很熟悉,它英语叫“science”,德语叫“Wissenschaft”。我们也许经常会问科学到底是什么?我们总想要个明确的定义,但按道理来说,这个问题永远只能处于被回答的过程之中,而永远不能被完全回答,之所以这样说,问题就出在了“科学”或“science”跟“Wissenschaft”虽然在翻译上是相通的,但意义上或在使用语境上却是根本不同的。希腊文的“哲学(philosophia)”这个词,它由“智慧(sophia)”加前缀“philo”构成,“Philo”是“爱”的意思,所以哲学可被解释为“爱智慧”,而“智慧”这个词,其本意是“知识”(德语das Wissen也是知识的意思),但经过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传统的特别阐发之后,就已经脱离了普遍知识的内涵,进而意味着一种终极的、完满的、系统的、体系化的知识——这就是Wissenschaft这一词原本的丰富内涵。
所以,当我们在德语语境里讲“科学”这个概念时,我们要强调的是一种古希腊思想传统上的“科学”概念,是要表达对终极智慧的追求。而当我们在中文或英语语境里讲“科学”这个概念时,则丢掉了以上的内涵,我们说的其实是近代的脱离了古希腊“科学-哲学”传统的自然科学或实证科学意义上的“科学”概念。更进一步说,古希腊“科学-哲学”传统在追求智慧的过程中主要从以下这几个方面发力:首先是宇宙论,宇宙论追问世界本身之为世界的缘由或根据,即探求万物背后最根本性的场域或秩序;其次是本体论,本体论追问万物保持其自身同一性的原则,即万物的生成法则;再次就认识论,认识论探讨追求真理的可能性以及各种各样的真理观;最后还有目的论,目的论关注事物在秩序当中的潜能和发展朝向。所以,当解释清楚了“科学”这个名词的丰富含义后,我们再回过头来看梁启超曾经对我们现在科幻小说的定义——哲理科学小说,就能发现他在思想上是有着超越我们这个时代的洞见的。因此,我个人以为,如果科幻文学真正以想象力、以惊奇力为其特性,那么科幻文学就必须走向,我们暂时称之为“哲幻文学”。
基于上述认识,现在回过头看我们最初的判断——其一,科幻文学以其丰富的想象力著称;其二,科幻文学作为科技革命时代以来的产物,是以服务于突破想象力的界限为荣的。这时,我们才能真正说清这两个判断要表达的意思。
其一,科幻文学本身要突破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本身所关怀的视域是极其广阔的,因为它体现着哲学层次上的论域,即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目的论。
但可惜的是,当下我们所能看到的科幻作品很少能够在这个层次上开展其幻想,即不在“Wissenschaft”的层次上,而停留在“science”的层次上。所以,要说当下科幻小说以想象力或幻想力为荣,毋宁说它是“幻想得不够幻想”。
我们简单举刘慈欣科幻小说《朝闻道》的例子来说明。小说里面有三个典型人物,即三个物理学家:松田城一,丁仪和霍金。松田城一发现粒子加速器被宇宙排险员毁掉了以后,和丁仪一起为了知晓所谓的“物理宇宙大一统理论”,通通把自己献祭掉了。松田城一的遗言是:“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都懒得跳动了。”丁仪的信条是:“朝闻道,夕死可矣。”霍金先生跟前面两位不一样,他问排险者:“宇宙的目的是什么?”这一问直接给排险者整不会了。我们最初看《朝闻道》这篇小说时一定大为震撼,心想这小说太有想象力和思想深度了。但我后来越想越犹疑一个问题:刘慈欣在思想上到底是个真的失败主义的科学至上论者,还是他想通过这种抒写来犀利讽刺科学至上论者呢?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更倾向于后者,即刘慈欣是在讽刺科学至上论者。
刘慈欣《朝闻道》
根据我们前面说的古希腊“科学-哲学”的四个基本论域,就可以发现:松田城一和丁仪的头脑里只装着宇宙论的问题,并且还不是自然哲学的宇宙论,而是近代自然科学领域的宇宙论,即物理学,更进一步说,他们两个人不是什么真的科学家,而仅是科学的狂热的宗教信徒。他们研究科学的思维逻辑并没有超出应试教育阶段,因为应试教育阶段学生等着老师报答案,并坚信老师掌握着正确答案,他们两位则是等着超越者给他们报一些更劲爆的答案,并相信超越者掌握着劲爆的答案。更进一步分析,他们之所以愿意用生命换所谓的“大一统理论”,就在于他们毫不怀疑地坚信:世界存在着一个永恒的场域,这个场域被永恒的秩序主宰,而这个主宰唯一场域的永恒秩序可以通过数量化而被认识,而那个排险者恰恰获得了这种认识。这就是两位小说人物本身的悲剧所在,这悲剧在于他们为之死而闻的“道”,是他们消极幻想出来的“道”,他们幻想出来的“道”学是真正的“器”学。丁仪记住了孔夫子所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却忘了孔夫子还说过“君子不器”。他俩作为世界上顶级聪明的科学家,却是数一数二的在追求智慧上不愿动一丁点脑筋的。他们至死都没想过、甚至没敢想过这场域或秩序是应当且首先需要被质疑的。所以,正如松田城一所说的,他的心确实挺懒,甚至把自己懒死了。不过,霍金作为顶级权威科学家,终于比前两位的“想象力”开拓了一些,他向排险者问了一个目的论的问题,但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样一个目的论的问题,竟然直接把作为宇宙守护者的排险者问住了。当然我们知道这样一个问题是绝对没有终极的答案的,不然就和前两位在思想上没什么太大区别了,但根据排险者的回答,似乎对于这个目的论问题,它们的思想史水平为绝对的零。排险者掌握着大一统理论,却是这个宇宙中最终极的思想的懒汉,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这排险者不如主动放弃自己的职责,让这个宇宙自生自灭,因为一个本质上只生产思想的“懒汉”的宇宙,确实不值得精神为之而活。所以,这就是我认为刘慈欣这篇小说是讽刺小说的原因。其实,按上面这个逻辑来审视当前市面上的科幻小说,不知道会有多少小说会成为讽刺小说。
我最初认为,科幻小说以想象力或幻想力为荣,但我还要强调部分科幻小说“幻想得不够幻想”,上面我拿《朝闻道》举了个简单的例子,因为他们对科学以及想象力的理解停留在了“science”而未抵达“Wissenchaft”的高度,此为其一。
接下来是其二。我还判断:科幻文学作为科技革命时代以来的产物,是以服务于突破想象力的界限为荣的。而这个判断的正当解说是:科幻文学的诞生不是应运而生,不是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感染了文学作者,让他们心潮澎湃,以创造科幻文学作为对科技时代的响应。尽管早期科幻是这样发展的,但需要强调的是,科技革命推动了全球现代化进程,但这是以遏制想象力为代价的,我说遏制想象力也不是说科技时代的想象力不再让人感到惊奇,而是说科技时代严重遏制了想象力的发挥领域,就像科学实在论者丁仪们一样,他们除了在从宇宙论退化到物理学的领域内进行“量”的想象,即对比谁大谁小的幼稚想象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在本体论、认识论、目的论上的任何的潜在的对一切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想象。所以,若科幻文学作为科技革命时代以来的产物,真正想要以服务于突破想象力的界限为荣,那么一句话,现行的科幻文学必须在自身的领域内走向“反科幻文学”,即“哲幻文学”。
所谓“哲幻文学”有两种路径,一种为进行彻底的幻想,以求撕破当前的妄想而进行创作和意识形态的批判;另一种就是借助“哲幻文学”的创作活动而走向具体的现实,前者追求打破一切意识形态上的枷锁,后者追求打破一切由不平等的、肮脏的、可耻的、冠冕堂皇的、大言不惭的、阴险狡诈的……妄想建立起来的一切阻滞现实的潜在性抵达当下的枷锁。用人话说,前者是在现行的“科幻文学”的领域内开辟意识形态批判的道路,后者是让“哲幻文学”的创作活动联系到社会现实。
本文原刊于《科幻研究通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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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田泽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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