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处向人打听,一个戴荆冠的人 | 西渡诗文专辑
西 渡 诗 选
拏 云
——纪念骆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之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诗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2010.3.23
微 神
从来没有一位
让我膜拜的神
但亲近我的、钟情于游戏的
神,却有好多
此刻,正有一位
钻进我的抽屉
试图从我过去的墨迹里
帮助我找到失败的证据
还有很多位躲藏在书页间
每当我收拾书柜
便打着喷嚏,从字句里
跳出来,愤怒地和我打招呼
还有一位更小的神
喜欢骑着蚊子
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他的忠告总是来得非常及时
另一位提醒说:
“可别忘了我,我
一直住在灯的心脏里
给你的日子带来光明。”
另外的神热爱美食
住在厨房里,专注于菜谱
关心我的健康
可他们始终没有习惯冷心肠的冰箱
而你一直是他们暗中的领袖
噢,你这小小的幸福的家神
美好得像一个人
我因你而知道 为什么
木头的中心是火
大海深处有永不停息的马达
(那五十亿颗心脏的合唱)
宇宙空心的内部一直在下雨
如此,我膜拜你这心尖的微神
梅花三弄
三月,携故人东郊访梅
我的情怀是满山的梅花
饮酒、听琴箫合奏
在春风里一直坐到黄昏
四月,我思故人
到山中摘一把青梅
煮一壶老酒
让心情缭绕梅香、酒香
五月,山中的梅子熟了
城里没有故人的消息
我的怀念是落不尽的梅雨
漫过长江的堤岸
六月,梅子下枝
我的思恋是满山的青
那郁积的绿的海呵
望穿故人的秋水
啊,钟山!钟情的山
秋 歌
无边落木
——杜甫
一夜落木,太阳的巡演接近尾声,
在行星中间盛传着来自太空的秘闻,
神的头发稀了,神的头脑空了,天使在人间挨饿,
被两只经过的燕子抬入天空深处的摇椅,
陷入昏沉的、持续的梦境。
梦见圣诞老人,就着月光,补袜子的窟窿;
梦见其他的神的不倦的游戏,那也是我和你的游戏。
大树也在做梦,他站着,梦见早年走失的表亲,
梦见她又穿上少女时代的白裙子,
在冰水的池子里参加婚礼,客人都是肥胖的企鹅。
梦见蝉退出最后的身体,结束诗人生涯,
把歌声藏进木质的深处。
午夜过后,人也在做梦,梦见垂头垂脑的天使,
宣告,神和万物一同老去。
时光的脱臼的关节,
发出失群的孤雁的哀唳。
再往前,记忆是唯一的财富。
我们的爱也要经受考验,
能否帮我们坚持到另一个春天。
做梦吧,哭吧,点上蜡烛哀悼吧,
成长已经废止,田野已经腾空,
新来的神被钉上十字架,流遍天空的血,神的遗言。
眼看海水没顶,花园的门纷纷关闭。
石 海
我爱它们云的姿态,
奔驰的动物的姿态,
放肆的浪的姿态,
被禁锢在姿态里的姿态。
在天上,它们和哮天犬一起追逐过猴子。
误入人间的经历,是一部叫《石头记》的回忆录。
杜鹃和野葡萄在它们的姿态里生长,
软化了、香甜了它们的梦。
哦,自从落地生根,它们一直做着关于飞翔的梦。
小心翼翼的旅游者暗地知道
它们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就要飞翔。
海 棠
月亮,从天上递过来
一支巨大的蜡烛
让我去照临睡的海棠
高大,端庄,华美
花之女神,在迷津
高举着燃烧的青春!
这是敬畏的时刻
献给暂时的、不可战胜的美
“我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我心一起明白过来”①
东方的哲人也是爱花的,仿佛
面对一个山水知己
让他想起那个飞越大海的、迁徙的梦
花之女神高举着燃烧的落日
反复凝视江上人的倒影
万丈光芒扶着她的裙子
20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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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语出王阳明《传习录》(下)。
消 息
——为林木而作
在乱哄哄的车站广场
我一边忍受人们的推挤
一边四处向人打听
一个戴荆冠的人。
人们用茫然回答我的贸然。
到处堆放的行李
把我绊倒,两个穿制服的人
粗暴地用胳膊把我挡开。
候车室里充斥着嗡嗡的废话、
遗弃的旧报纸、方便食品
和难闻的汗味儿。
谣言如蚊子逢人发表高见。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反复向我伸手乞讨,
紧贴她的身后,像尾巴一样
是两个比她更肮脏的孩子。
小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除了他们,和蚊子
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离去,
虽然他们的愿望互相指责
他们的方向互相诋毁。
入夜了,广场更加拥挤。
仍然没有消息。
变幻的时刻表上没有,
霓虹闪烁的广告牌上没有,
人们空虚的眼神中也没有。
人们打开行李,把广场
当成了临时的难民营。
只有星光,仿佛救赎
从偶然的缝隙间泄漏下来
带来远方旷野的气息。
我终于拿定主意,
在广场扎下根来,
决定用一生等候。
我仰面躺下,突然看到
星空像天使的脸
燃烧,广场顿时沸腾起来。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②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天空不会下雨;如果天空下雨
你不会伸出双手承接雨水
少女的双脚不会踢掉风暴的舞鞋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你不会记得天下的盐和玫瑰
也不会懂大地上劳作的苦难
落日燃烧以后梦境的荒凉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海底的闹钟就会不断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
和尚丢失袈裟,神仙失去睡眠
如果你不懂大海的蔚蓝
思想渐渐生病,未来连续失去
我们忘记相爱;如果我们相爱
昏睡的血液也不会激动如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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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用池凌云题。
天使之箭
假如有人正好在你面前落水,
你伸手还是袖手?可能的选择
与水性无关。或者你也落水
你帮助别人,将使你更快下沉;
你拒绝帮助别人,就有天使
从空中向你射箭。你要怎样行动?
或者再换一种情形,你救自己
就拖别人的后腿,否则灭顶;
救自己还是救你的邻人?
每天面临的选择考验着
脆弱的自我;所谓人的出生
也许就是被爱我们的所遗弃。
随时可死,却并非随时可生,
就是这原因让哈姆莱特的选择
变得艰难。这暂时的血肉之躯
我们加倍爱它的易于殒灭。
人生总由错误的选择构成,
而不选择是更大的错误。
学习生活,却难以重新
开始生活;告别永不再见。
上帝并非善心的父母,置我们
于生死的刀刃,观察我们受苦。
人间的情形从来不曾改善,
天神何尝听到你我的呼告?
魔鬼却一再诱惑我们的本性。
活着,就是挑战生存的意志;
这世界上,只有爱是一种发明,
教会我们选择,创造人的生活。
▼
诗歌反对索绪尔
作者:西 渡
幸或不幸,索绪尔语言学在中国的译介与中国当代的新诗潮运动差不多同步。索氏关于能指和所指任意性关系的说法在新诗潮中引起了巨大的回响,1980年代的一些诗人和诗歌理论家们开口所指,闭口能指。受到这一理论的鼓舞,诗歌的风云之士以一种指鹿为马的方式,强行取缔元语言层面的所指,在一个临时的诗文本系统中赋予能指一种完全不相干的所指。诗人批评家李心释称之为“强指”。结果,一部分当代诗文本中便到处奔驰着挣脱了所指羁束的能指的瞎马,并以其蛮野的意志把语言的田园踏得稀烂——好像蛮族的战群踏入了农耕者的居所。这是一场能指的狂欢,也是一场语言的破坏运动,它在诗艺上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中,一个完整的词被人为分割为能指和所指两个部分,词的声音和意义分裂了。这一分裂进而引发了词与物的分裂,最终导致身心的分裂、人与世界的分裂。
显然,它所指引的道路,恰好与诗的目标背道而驰。而在这一理论指导下的诗歌写作,变成了无意义、无目的的言语狂欢。因为诗文本所赋予的所指(内涵)并非从语言原有的音义要素中必然地引申、提取、淬炼出来,能指和所指的联系被强行取消,诗的意义也就变得晦涩不明。如果说朦胧诗的难懂是由于读者旧有的审美习惯和革新了的审美感性的龃龉而造成的,那么第三代诗歌运动中很多诗文本的晦涩却是因为诗人对既有语言规则的肆意破坏。这种晦涩不是一个令人遐想和挑战智力的迷宫,因为迷宫是有空间和开口的,这种晦涩却是一种彻底封闭、不提供任何空间的实心棺材。它是一种死亡,既是语言的死亡,也是诗的死亡。
这种能指的狂欢映照出诗人对语言和诗的性质的多重误解。首先,这是对索绪尔能指和所指任意关系的误读。索绪尔所谓能指和所指的任意性,是在比较语言学视野中得出的。英语用“tree”表示树的概念,汉语却用“树(shu)”或者用“木(mu)”,这是一种任意性。但是,在英语中你不能用“and”来表示树,在汉语中你也不能用“月”或“地”来表示。这是语言的规定性。也就是说,在一种既有的语言系统中,能指和所指的联系已经约定而俗成了,它就不再是任意的。当然,你也可以强行用“月”或者用“and”来表示树,那是发明一种新的语言,其代价是牺牲语言的可理解性和可接受性。而且,你必须找到一群自愿的使用者,否则这种发明还不是一种语言。其次,这种狂欢也是对诗歌语言特殊性的一种误解。诗歌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或者散文语言,这是一个常识,但不同在哪里,却很少有人认真追究。散文语言服从于交流的需要,即使在那种无所用心的闲扯中,语言的语义功能已经几乎不起作用,但仍然通过双方的应答保留了一种情绪的交流。语言的规则,我们可以说,就是为了这种交流能够有效地发挥作用而制定出来的。诗歌语言则服从于一个更高的目的——创造的需要,创造一种美的事物,创造一种新的感性,或者干脆就是为了更新语言,创造一种新的语言质地。
因此,诗作为一个语言—审美系统,与元语言系统存在一种跨层关系。这种跨层关系不同于语法上所谓跨层结构。语法上的跨层结构最终仍然停留在语言层面,诗歌的跨层关系却形成了审美系统对于元语言系统的上下位结构。通过这一跨层结构,诗向人们指示了一种对待语言的不同的态度。从这个角度说,诗歌的语言必然超越于日常语言,并与日常语言有所不同。但这个跨层,这个超越和不同,却不是诗人无视乃至蔑视既有语言规则的借口——因为无论如何,诗歌并没有取消交流功能,只是它与读者交流的是一种更为独特的东西,一种创造,一种美,一种特殊的感性——因此它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便是服从创造的需要。也就是说,诗人对既有语言规则的突破,是基于一种必然性,一种由创造的语境决定的非如此不可的东西。
这种必然性,这种非如此不可,如果一定要用索绪尔的术语来表达,那就是寻求所指和能指的统一和同一,这是一种基于创造的统一和同一。诗人通过这一创造的行动,为人们指示了一条身心合一、物我合一的道路——它和语言分析的道路完全相背。然而,这一创造并不以突破语言规则为前提,事实上,它主要取决于前述那种语言态度的转变。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诗的杰作,仍然严格遵守了既有的语言规范。这种必然性在诗人和语言的关系中把诗人置于一个次要的地位。换句话说,对语言规则的突破,是作品本身要求如此,而不是诗人的意愿如此。所以,艾略特说,自由诗是最不自由的,只有末流的诗人才会滥用自由诗的自由。在上述那种能指的狂欢中,情形却是倒过来的,诗人把自己高置于作品之上,高置于语言之上,结果是突出了诗人,取消了作品。最终,因为作品无以成立,诗人也必然地坍塌了——第三代诗歌运动之所以那么快烟消云散,个中原由从这里就可以推知大半。而在运动的风潮过后依然能够屹立的诗人,正是那些对于诗歌的必然性有着深刻理解的诗人。最后,这种狂欢式的表演中暗含了一种线性的、进化论的文学史观,这种文学史观长期以来培养了一种矫饰的激情,一种以事功为动机的文学表演,诗歌的姿态由此取代了诗歌的创造。
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的任意性关系是一个确定的公理吗?当我们在一种比较的视野中,静态地、共时地观察那些既成的语言事实时,似乎确实如此。但是,我们不要忘记,语言的事实只是人类生命活动的遗迹,当我们复活——哪怕仅仅是在想象中复活——语言运行中活生生的生命运动本身,这一结论的可靠性便开始松动了。事实上,言语作为人类的生命运动本身,所指和能指是在一种合一的整体上运行和被体验的。当我们的诗歌写作越来越深地进入到语言内部,当我们和语言之间建立起一种更加亲密的关系,当诗歌的创造经验让我们一步步追溯到语言的起源,这一论断也变得越来越可疑。写诗和读诗的经验告诉我们,诗歌是一场生之运动。一旦诗的机制发生作用,词语就从它静态的、孤立的、僵死的状态挣脱而复活,就像枯黄的落叶在仙人的口气吹拂下变成了活生生的蝴蝶,进入一种进行的状态,并向着一种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理想的将来状态迈进,与此同时,它的身上仍然带着过去的全部历史。诗是这样一种运动,它沟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并让诗人和读者在最大限度上体验到人类生命的全部深度和广度。在这样的运动中,不但词语的所指和能指高度合一,而且其音义的内涵也与语言分析的静态对象有了根本的差别——这种差别是根本的,就像纸上的音符和演奏的音乐之间的差别一样——这时,词语指示和象征着运动,不,更准确地说,它就是运动的本身。
语言的发明,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创造行动之一,也是一场类似的运动。因此,它绝不是一件如索氏所说的任意的事。恰恰相反,它是人们用其全部身心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事实上,命名既是人的一种能力,也是事物的一种能力,它是事物对人的邀请,也是人对事物的应和。也就是说,命名实际上是一种诗的行动。维特根斯坦说:“命名是灵魂的某种独特的行为,是灵魂给一个物取名的方式。”从另一方面说,维特根斯坦指出的“词与自己的意义真正相似”,这一现象难道不足以发人深思吗?杜夫海纳由此推断,是事物为自己命名,言语正是从自然中涌现出来的。因此,他决然地说:“命名的任意性是一个假问题。”哈曼说:“人类最初听到的、亲手摸到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词语,因为上帝就是词语。”本雅明说:“当万物从人类那里得到名称时,上帝才完成了创造,从人类那里语言自身在名称中言说。”萨特说:“对于诗人,词是自然的物,它们像树木和青草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地生长。”诗歌所寻求的正是这样一种语言,一种事物自己言说的语言。词在说,那就是事物在说。在诗的境界上,词与物达到了高度的同一。我们可以相信,语言在其真正的起源上,也是如此,或者说正是如此。也就是说,诗的语言从来就是一种必然的语言,而不是一种任意的语言。因此,诗人更多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倾听者,倾听语言和事物的言说——以全部的身心理解语言和事物之间的那种对话,那种必然性。
索绪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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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渡,1967年出生,诗人、诗歌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学士、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诗集《雪景中的柏拉图》(1998)《草之家》(2002)《连心锁》(2005)《鸟语林》(2010),诗论集《守望与倾听》(2000)《灵魂的未来》(2009),诗歌批评专著《壮烈风景——骆一禾论、骆一禾海子比较论》(2012)。
部分作品译成法文,结集为《风和芦苇之歌》(法国Éditions Fédérop,2008)。其他编著作品有《北大诗选》(与臧棣合编)《戈麦诗全编》《先锋诗歌档案》《访问中国诗歌》《经典阅读书系·名家课堂》《骆一禾的诗》《戈麦的诗》等。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十月》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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