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敖:关于学校里的性侵犯,我看到了什么,想了什么,能做什么
昨天我跟朋友聊起了罗茜茜,由衷表达了一句,真应该感谢她啊,了不起的罗茜茜。随后朋友说到陈小武这种惯犯过几年避过风头,其实还是有机会再犯的,就跟某些腐败官员一样,回头换个地方做官。这种事是发生过的,北师大的某位院长级学者,性侵被曝光后,其实也没受多大实际影响。
后来我就在豆瓣上发消息,说起此事。首先,我说的很清楚,对这种事情要举报,零容忍。在国内,零容忍对待禽兽老师来自2014年北京师范大学师生代表座谈时的讲话,北航动手前确实找了依据;其他的红几条之类的也可以参考。
所以,我最早说的就是举报,零容忍,承认体制和法律的力量是我讨论的前提。一再忽略这个前提,直接拿我后面的话说事,那就不用讨论了。有人忘记了我这个前提,跟我说“最终还是要回到法律上来”,我跟你们在这点上没分歧。对我个人的谩骂和扣帽子,无实际讨论意义,骂我是傻瓜,或者貌似理性地讽刺挖苦我,这不需要什么勇气,也不会付出代价,而我呢,I don't give a damn.
长期性侵学生的人利用权力摆平,回头继续作恶,一二十年都制不住,到底怎么办?我提了一个设想,男生看到这种情况一起去打一顿。是不是显得很情绪化,甚至没文化,打老师是什么行为,尤其是在我自己就是大学老师的情况下? 但其实我还有别的设想,也想拿出来讨论,不想沉默。
我从来没说过打一顿能解决,我关心的是如何提高长期性侵者作恶的成本。
对不知道我是谁的朋友,简单说一下,我95-99年北大本科,2000年赴美,耶鲁博士毕业后在三所美国大学任教过,现在刚评上终身教职。如果你已经认为我是个傻瓜,我欢送你,互相不浪费时间是个功德。同时,我对现在讨论的问题并无答案,在昨天发消息的时候已经注明“纯属个人看法,可能不对”,这不是非要给自己讲话留余地,而是我确实不预设自己想法正确,也不自认比别人聪明。下面还会谈到,我甚至不预设自己是个普通道德意义上的好人,然后我们就事论事。
从95年到现在,我在中美不同高校看到的性侵犯/性骚扰的情况,我简单列一些。不仅限于老师对学生,也包括院长对青椒。对于一些当事人不指名道姓是因为他们可以告我造谣诽谤,对于特别严重的,我决心以实际行动学习罗茜茜,支持她的做法,以行动代替不指名的描述。
一 我看到的情况
为了方便起见,我从近年说起,同时回顾过去指出联系。我在美国大学教书有亲身经历,同时也经常跟国内学者同行交流,从资深学者,院长书记到青椒都有。如果你是在大学里已经生活工作多年,或者毕业后仍了解学校现状的人,实事求是的说,性侵犯真的是极个别现象吗?现状是在国内很多,在美国也相当严重,长期解决不了的情况比比皆是。
我集中讨论的目标,并不是一时糊涂有损师德的人(那个以后再说),而是在教育岗位上长期利用权力摧残受害者的惯犯。
我熟悉的一所美国大学由于审查不严,招收了一个有性侵案底的人,从事的什么工作呢,性侵受害者心理辅导员。事情揭发之后,舆论大哗,从上到下必须道歉。为什么找这个工作,一个恋童癖想找工作,他最想去哪里? 幼儿园。就这么简单。 辅导员这个职位是最接近受害者的,他非常了解对方心理,极易跟受害者建立信任,然后下手,通过拥抱安抚来逐渐过渡,自称是兄长父亲般的角色,长期控制受害者。
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见过一个搞学生工作的老师,跟他师弟传授经验,“关键是让她们信任你。” 我至今记得说这话时他的腔调,现在想起来仍然愤慨,而且我以前在豆瓣广播和微博上应该都提过。我提醒一些年轻学生,在遭受情感打击,心理出现问题的时候,可以寻求专业帮助,但不能有身体上的亲密接触。可以跟非专业人士谈,比如班主任,系里师长,但不要在封闭或无他人在场的空间进行。更简单地说,别单独去老师家。
一旦落入性侵者的算计之中,后果非常严重,想短期解决也很难。在我任教过的一所美国大学,一位人文部的院长学术成就很高,待人接物态度很谦恭。第一次见他,由于他超级客气,忙前忙后,我误以为他是校长的秘书。他长期性侵了我的同事,一个年轻的女教授。初次见面就开始试探,随口讲起在某个时期的文化名人之间,男女都是可以随便睡的。此后由于跟女同事的教职晋升直接有关,逐渐开始变本加厉,给她造成了巨大的身心伤害,不得不停止教学病休。她通过校内举报,走程序期间在不同院长之间周旋,最终无果,决定起诉,家庭生活和事业都面临毁灭的危险。
这还是在美国,有相对明确的法规,年轻教师还要面对如此的困境。那国内呢,我问过北京一位著名教授兼院长,他说情况很糟。有些教师打着个人私生活的名义潜规则学生,有的学生后来也当了青椒,利益继续捆绑。这种事情看多了包括他自己都觉得麻木,只能感叹。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是,这么做的人一多,处理一个那其他几个怎么办,某些人自己职位就很高,真要撕破脸,未必谁能搞倒谁。我听了以后,更加认识到这事哪有那么简单,在法规还不完善的时候,执行阻力重重,难怪罗茜茜12年后才终于能举报。如果要问,罗当年干什么去了,那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已经建立新生活,再来讨回公道,这个选择是很不容易的。
那中国学生在美国求学的情况呢?我的一个师妹在名校读博士受到一位教授的性侵犯,她非常痛苦去找自己的导师讲明了情况,导师说我了解他的为人,我觉得你误会他了,给这位师妹造成更大困扰。另一个师妹也在名校读博,被我们业界都知道的一个学霸性侵犯,但这个学霸并不是她学校的,她也没举报怕影响将来找工作。两件事都不了了之。
我的一个好友申请出国,一位负责招生的教授本人是中国人,在北京约她去住处见面,进门不久强行搂抱,好友挣脱离开。此人劣迹斑斑,长期性侵学生20年之久,终于被迫换了学校。记得2001年左右,我读书的时候,他曾带领自己几个女学生来我校交流。当时我年轻没看出任何不对,他们走后,一个来开会的上海著名作家说,“这是狼带着一群羊啊。” 我曾跟很多熟人提过此事。
20年长期性侵是什么概念,影响面有多大呢?美国禽兽队医已知的受害者是156人,一再得手是不会停的。如果校方掩盖了这种事情,那些受害者本人,其他知情人都会长期无法接受。因为学校也好机关也好都有承诺保护自己的成员。假设一个学生被教师性侵,事后给摆平了那就是彻底毁三观,不止受害者,旁观的知情人也一样,他们感到的是整个机构对自己的背叛,这叫institutional betrayal。
此类事情在规则相对清楚的美国,照样在发生,有法规也一样有人要做,但决不敢明目张胆,鼓励效仿。我也问过北大学长,你真的以为孩子到了美国名校就安全了,也得非常注意。国内呢,我认识的学者会看本科生资料,了解背景,家里有势力的不敢惹,然后就盯着,这叫人干的事?
我的一个学弟在美国时经常跟我诉苦,说没有女朋友很压抑,也经常抱怨他们系大佬们如何腐败。他在海外受过教育,完全知道什么不该做。结果他回到国内任教以后,就把本科女生搞怀孕,这不是什么谈恋爱,纯属故意的在权力不对等情况下的耍流氓。我正告他别太过分,希望他早点回头不要演变成惯犯。
2008年,一个国内来美国的访问学者和别人一起到我家吃饭。喝了酒开始称兄道弟,说自己有风流多年,我就没多说什么,后来他讲了自己来以前还嫖娼,还搞过一个本科生。我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反感,不知真有此事还是酒后胡言乱语,几次想发作终于忍了。他走后,我把他在洗手间洗脸用过的毛巾都扔了。很快,他参与的实验室传出消息,他对一起做实验的女同事动手动脚,引起公愤。
以上两位,都是70后。我1995年刚进校不久,在昌平园区,我们只有一个宿舍楼,各院系的指导老师住在一层,少数学生包括我也住在一层,大多数人住在二到五层。当时,我喜欢熄灯后去楼里活动室听音乐跟朋友聊天,回宿舍睡觉的时候经常是半夜。开学后两个月,我就目睹了某系老师半夜带女生去宿舍。如今,当年这么做的人还在北大,还有带研究生去KTV喝酒的习惯。
部分情况先介绍到这里,我平时不爱管闲事,了解的肯定不如我的一些同行多。我的意愿并不是把事情说的黑暗,而是拿出来供参考。
二 我想了什么
我们这代70后,在成长受教育的过程中接受了一些很简单,很粗糙,但却长期深信不疑的是非观念。在后来的生活里,我们为此付出过代价,所以根本不想回头再去拥抱它。在现实中,我们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的复杂,善恶的多面,不同的具体境遇下道德的相对性。然而,随着对生活更多的理解,出现的问题是,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模糊的,我们在某些事情上可以要求明确。
我说,要对长期变态性侵惯犯人人喊打,有人就说是道德审判。性侵是道德问题吗?性侵者道德败坏,但性侵本身并不是道德问题。
什么是性侵?
简单说,是在未经明确允许的情况下: 带有性意味的触摸和玩弄; 强迫进行某种性行为; 试图强奸,或强奸。 在权力极其不对等的情况下,性侵不但是一种犯罪,而且经常伴生腐败和滥用职权,会对受害者本人和其他相关的人造成长期身心伤害。在机构之中,借助权力进行性侵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也不是鸡毛蒜皮的花边新闻,而是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身体和情感的侵害和剥削。
我前面举例中的人,现在基本都没什么事。陈小武在北航被扳倒了,也退了钱,跟罗茜茜等多位女生长期受到的打击和痛苦相比,真不算什么,只能说取得的是阶段性的成功。而且,罗茜茜只有一个,类似陈小武的人有多少呢?
现实就是很难以让人接受,变态人格占百分之几的人口比例(具体统计数字有差异,在某些行业和社会领域高的多)。也就是说你的朋友圈里包括你自己在内可能就有一些是变态。不做道德评价,也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就是确实存在面不改色恶性伤害摧残别人的人,而且是惯犯。及时示警、揭露或制住一个,救下一批。
可是我们平时真不愿意相信真是这样,包括政府机关学校和宗教界出于实际考虑都不想大家那样认为,会造成群体的焦虑。但这种变态是可以被克制住的。神经学家James Fallon发现自己就是变态,是他的后天发展重塑了他的行为方式。在一个规则相对清楚的社会,有些变态找不到扩大伤害的机会。否则呢,不一定找上谁而且没完。
假设我就是个普通道德意义上的坏人,也不能让我自己变成性侵对象,有人想动我觉得亲近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这是一个关系到我们基本安全感的问题。我的一个老师,英国人,任何时候都保持了很好的风度,从未见过他跟任何人大声说话。他听说自己女儿在酒吧被人下了药,带着枪就去了。
三 我能做什么
现在,我至少要把这些信息和想法分享出来。重申,我最早说的就是举报,零容忍,承认体制和法律的力量是我讨论的前提。请某些人不要再一遍遍跟我说,“最终还是要回到法律”,“以文明民主的方式”。
我要讨论的是,在没有整体有效的防范的情况下,这种事可能落到任何人身上。不是说要必须已经有一个相对完善的解决办法(目前没有),才能自保自救,并保护同类。
怎么防范那些已知有长期性侵历史的人呢? 无论他怎么动用关系,都不能让这种人继续有机会控制学生。如果几年以后风头过了,又开始带研究生搞项目,学生风险过大。
其次,怎么才能更大程度提高性侵者作恶的成本。
1995年的时候,如果有教授性侵犯了我的女朋友,我的第一反应会是先去打一顿再说其他。你可以说这是逞强,我也非常同意,但年轻时代估计做的出来。打一顿有用吗,自己背个处分,打坏了怎么办,这个能提倡吗? 这些都是合理的疑问,但如果类似的事情积压了下来,过更久很可能爆发更加激烈。
那么不打行不行,如果一堆男生一起看着自己系里的那个陈小武,都不用打,他也要掂量掂量。问题是大家都沉默了,他就可以继续多年不停手。我常想,自己作为男生,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眼前晃过,可能就过去了。如果去多问一句,发现事情不对,说一句你再敢这样我抽你,再告诉另一个同学,也许就能让一个同学免受长年难以忍受的伤害。
这些都不是能大幅度解决问题的方式,但不要以为,说一句靠法制靠社会风气改善就能微笑着糊过去。有那时间,不如想想实际的办法,我有想法,也会再补充。
四 后记
这是一篇豆瓣日记,仅供参考,并不是专门发表的文章,因为直接在豆瓣上写的,一定有很多缺点。我希望朋友们就事论事,乱扣帽子没意思,也没用。比如,“学生去打老师,那不是文革吗?”
能不能过过脑子,我说的是:如果遇到已知长期性侵学生的人,在这人有事都能摆平的情况下,举报投诉都没用 (比如陈小武),真不如打一顿。我针对的不是教师群体,也不是特定历史时期作为弱者的教师,而是长期拿他没办法的性侵惯犯,他不是老师是队医,也不能都装不知道的,跟这种人不存在一样。
有些人是说什么都没用的,我说要举报零容忍,他装没看见。我说不能放过这种人,他说你这是鼓动大家革命,来文革那套? 我说我说的不一定对,我只是拿出来想法探讨,他说原来是革命意志不坚决啊。这种人不是乡愿是什么,平时什么时候承认中国有法制民主,现在仿佛法制民主是他家的。
They have a problem for every solution. 这话是爱因斯坦说的。
另供参考:美国大学第九条的一些防止性侵犯/性骚扰的资料,我和朋友编译的:
https://douc.cc/1QG4G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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